十三

熟悉滇藏生活的範穩告訴我,在這一帶,還有好幾個教堂,包含高黎貢山那邊。他多年來一直關註這個題材,此次也帶著帳篷等野戰配置,計劃再次徒步考察幾天,吳老漢的大兒將為他牽馬護航。如今的作家還能這樣吃苦深入艽野的已然不多,他只比我小幾月,而我已經被都市弄成廢人了,面對如此雪山唯余敬畏矣。

退出教堂時看見門檻上坐著一個衣衫襤褸的藏族老人,正在旁若無人地享受峽谷中的殘陽。範穩對我說,這就是最後一個神甫的私人廚師,據說會做一手地道的法式西餐。神甫撤離時,非常想帶他離開這個苦難將至的河谷,但他不知何故竟然拒絕了。以後他參與了藏軍叛亂,再以後他重新回到了故土。不僅再無緣品嘗西餐,甚至連女人也終身未品。在動亂年代結束後,他成了這個教堂的看護人。我到門邊他那間蝸居看了一眼,我實在不願用語言來描述。範感慨地說,可惜他一句漢語都不會,不知有多少故事永遠爛在了他的孤獨回憶裏。

回吳家的路上,經過一條雪山上奔瀉下來的山澗。濤聲若怒,銀練成匹,一頭紮進瀾滄江後很快就混作濁流了。古人謂出山不如在山清,於人於水,皆同此理。我和趙範二兄樂此清流,忍不住下到澗邊,掬波而飲,其清冽不覺已寒徹心頭。然後大家又濯足滄浪,一洗四十幾年的勞塵,在斜陽下翻曬著內心的倦怠。

吳家的炊煙已經在山谷中裊裊升起。忙碌著廚務的是二兒媳婦——一個很漂亮的藏族女孩。她在淘洗時偶與我們目光相遇,只是淡淡一笑,覆又靦腆地低眉而去。對這種清純,油滑的我輩也是不敢略加一句戲詞的。吳家長子尚未婚,家裏的苦活累活則多由其負擔,次子則像個鄉村時尚小哥,多享了父母的幾分偏寵。

 

十四

瀾滄江是我所見過的急流之最,它從西藏昌都狂奔而來,一路向南,一直到印度支拉才變成美麗平緩的湄公河。此刻,它就在吳家邊上咆哮,我們坐在黃昏的庭院裏,依舊還能隱隱聽到那起伏的濤聲。

晚宴是那位美麗藏妹一手操辦的,滿桌的山珍土菜,僅供客人享受。他們一家則在廚房用餐,我們把吳老漢拉來一起喝酒。先是品嘗他們的私釀——玫瑰紅葡萄酒,果然別具一格。其長子又拿來一點窖藏了六年的珍品,自然更顯濃淳。要買,他們卻只肯賣一斤,說還要留給以後的客人。看來生意並不重要,他們要那份聽每批來客誇獎的喜悅和自豪。

大家喝得興起,吳老又自告奮勇地拿出他的毒蜂青稞酒,也是自家秘制,說是可治療風濕。酒中泡了半瓶牛角蜂,許多人皆平生未見,嚷著要倒出來看看。我是深知此物厲害的,吳老卻帶頭生吃起來。溫老大等也跟著大嚼,吳老婆婆在一邊著急,要老頭子教大家掐去毒針後再吃。果然一會兒默默就喊舌頭發麻了。

大家談興正高,吳老酒性大發,又去房裏拖出他的獨家春酒,謂能壯陽。大家看著財魚壞笑,戲說昨天熬過了,今天喝了這個,怕是要犯錯誤了。一夥人仿佛久旱逢雨,搶著幹杯,竟如飲鴆止渴一般。然後紛紛對財魚毛遂自薦說——今夜你就點殺吧,像皇帝那樣翻牌也行。尤其昨夜當了司機的那哥們,恨不得借酒覆仇。

趙野先倒了,一聽有獨門暗器到,又從床上彈起來,似乎要死馬當著活馬醫,上來就和吳老連幹三杯。可憐吳老在茨中一世稱雄,竟被自家的藥酒當場麻翻,被大夥扛了回去。次晨起床,只見老頭右臉紅腫帶傷,說是夜裏從床上滾倒塵埃所致。

十四

瀾滄江是我所見過的急流之最,它從西藏昌都狂奔而來,一路向南,一直到印度支拉才變成美麗平緩的湄公河。此刻,它就在吳家邊上咆哮,我們坐在黃昏的庭院裏,依舊還能隱隱聽到那起伏的濤聲。

晚宴是那位美麗藏妹一手操辦的,滿桌的山珍土菜,僅供客人享受。他們一家則在廚房用餐,我們把吳老漢拉來一起喝酒。先是品嘗他們的私釀——玫瑰紅葡萄酒,果然別具一格。其長子又拿來一點窖藏了六年的珍品,自然更顯濃淳。要買,他們卻只肯賣一斤,說還要留給以後的客人。看來生意並不重要,他們要那份聽每批來客誇獎的喜悅和自豪。

大家喝得興起,吳老又自告奮勇地拿出他的毒蜂青稞酒,也是自家秘制,說是可治療風濕。酒中泡了半瓶牛角蜂,許多人皆平生未見,嚷著要倒出來看看。我是深知此物厲害的,吳老卻帶頭生吃起來。溫老大等也跟著大嚼,吳老婆婆在一邊著急,要老頭子教大家掐去毒針後再吃。果然一會兒默默就喊舌頭發麻了。

大家談興正高,吳老酒性大發,又去房裏拖出他的獨家春酒,謂能壯陽。大家看著財魚壞笑,戲說昨天熬過了,今天喝了這個,怕是要犯錯誤了。一夥人仿佛久旱逢雨,搶著幹杯,竟如飲鴆止渴一般。然後紛紛對財魚毛遂自薦說——今夜你就點殺吧,像皇帝那樣翻牌也行。尤其昨夜當了司機的那哥們,恨不得借酒覆仇。

趙野先倒了,一聽有獨門暗器到,又從床上彈起來,似乎要死馬當著活馬醫,上來就和吳老連幹三杯。可憐吳老在茨中一世稱雄,竟被自家的藥酒當場麻翻,被大夥扛了回去。次晨起床,只見老頭右臉紅腫帶傷,說是夜裏從床上滾倒塵埃所致。

吳家全睡了,我們還在庭中待月。財魚熬不住,先自上樓,剩下幾個藥性漸發的哥哥在院中說黃段子解毒,誰也不好意思先去就寢。

這夜剛好又停電,整個山谷仿佛無人一般。到了午夜,才見月亮爬上東岸的山顛——那山實在是太高了。想想我們哥幾個,皆是望五之人,大半輩子皆在謔浪風塵,不能說當年未曾別有懷抱。可憐俗世沈浮,現在竟到了求田問舍的心境。用古人的話說——不知今夕何夕,又奈此良宵何。

趙野後來有詩嘆曰——

停電了,對面的山寨

起初還有隱隱燭光

酒再過三尋,瀾滄江

仿佛奔流在天上

 

月亮升上東山,一個

年輕時才有的白夜

幾個老男人講完了

一生的佚事和笑話

 

關於政治,關於性

我們永恒的激情

墓園裏的法國教士

一定已被吵醒

 

百年前,他們就闖進

這片時間消失的高原

帶著天主的福音

和盧瓦河谷的葡萄

主人已先我們醉了

一個隱忍、謙卑的信徒

羅馬的大人們,可否能

聽到他夢中的祈禱

 

十五

茨中的黃昏,我一邊翻看著吳家的留言本,一邊和老人閑話。我想知道在這個多民族多信仰的小村,人們究竟能否和諧共處,古老教義所要傳播的愛,是否真正抵達了這些草民的心靈。他告訴我——自從80年代恢覆宗教自由以來,他們村連撒酒瘋的都沒一個。更有趣的是,各家都會有喪儀,天主教家庭按天主教規矩辦,佛教徒也會來參與,但他們會坐樓上,然後各念各的經,反之亦然。

看著頭頂的一線青天,聽著身邊永恒嗚咽的逝水,我確確乎不知道究竟是哪位神祗在主宰著這片河谷,是誰使人民在此窮山惡水間安居樂業。我已活過大半生,認識各種宗教甚至"邪教"信徒,我卻未能真正找到心靈的歸宿。在有神和無神論之間,我傾向有神。但在一神論和泛神論之間,我卻傾向泛神——恰好多數宗教都是只許相信自己的神。我之所以在個人情感上偏向於佛教,只是因為只有達賴喇嘛這樣的教宗,敢於在全世界宣稱——我尊重世界各種宗教和他們的信徒。

有一回飯局,座中有趙林[武漢大學宗教和神學博導],符芝瑛[台灣天下文化出版公司前主編,星雲法師弟子]還有一位基督徒是符的朋友。大家吃著忽然談起信仰來——大約是我故意挑的頭。自然各家各說各的,但最後我還是比較服趙林的說法。他說他是個自然神論者,他相信萬物皆由神造,他莫能名之而已。比如你在火星上要是撿到一塊手表,你一定會認為這是神造,但你撿到一塊石頭,你卻覺得不是神造——但事實上,一個石頭的分子結構,卻可能遠比一塊手表覆雜。

我不知道一個國家非要把無神論定為主流意識形態的理由,我只知道在有神論的國度,科學照樣發達。而在這樣一個鄉村,因為有神——無論這尊神來自印度或是法國——人們因信仰而安寧和諧,而有所敬畏。沒有誰強迫他們每周日翻山越嶺來教堂禮拜[好多戶住周邊山上],他們卻遠比拿工資學文件的那些人自覺認真且虔誠。

我和吳老聊天時,他的老伴從山上掃松針背回大簍,他的媳婦在洗土豆,他的長子在擠牛奶——我第一次看見給黃牛擠奶。他的次子在為我們摘李子。從雪山飄過來的雲又飄到山後,從雪山下來的水又流向山外。我們在這裏來而覆去,我們在人世間來而覆去。我們都這樣過著日覆一日,我們的幸福何曾大於他們的幸福——他們在他們的主的庇佑下,歡樂而自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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