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 盛·稻菜流年(中)

敷藥通常是在挨棍子之後才開始,祖母也罷,母親也罷,手勁輕重不分高下,擠出一堆黃膿,少不了並時會擠出一灘淚。你淚眼模糊,倒還看得見簷下竹籠裡的火雞,火雞一樣經常長頭瘡,剝掉它,沒幾天又腫成一顆一顆,說圓不圓,不剝它,沒幾天就大得賽過火雞頭;總在這時候不得不動剪,掐住火雞脖子,壓住火雞雙翅,剪刀對準頭瘡根處,用力收攏手指,一顆頭瘡掉地了;雖是血肉模糊,畢竟火雞看起來像樣了一點。

你也得像樣一點,你要進學。可這不是表示你可以藉故少下田;稻菜與寫字簿不全然相牽連,大人們堅持認為──好比說,灰家鼠如果跑到田裡去鑽穴,牠得覺悟可能自此吃不著稻菜以外的東西,但是也得認明事實上自己並不從此成為田鼠;反過來說,田鼠永遠是田鼠,縱是牠住居厝邊牆角、吃得著鹹魚骨刺;生是什麼人家子弟,便是什麼命,你懂不懂?你聰明得很,嘴裡絕不吐出問句的最後兩個字。但是偶爾你會希望颱風大雨不要一掃就過,那麼,闔家全會護著你,別說學校不去,邁出稻埕都不可以;佇立窗前,你聽見風在呼喊,雨不像雨,像盆裡潑出來的水,幾萬個盆齊一潑水,你卻感到安全,你睡在祖母身邊,祖母不曾怕過任何事,連豬仔都聽她口號命令;你睡熟了,夢裡,你在泡水的田裡游走,你背個竹籠,兩手不停地抓那浮在水上的田鼠。

 

於是有一年的一天,你徹底的後悔。颱風大雨果真不停歇,半夜,呼喊的不只是風,還有祖母父親母親大哥大姊──大水!大水!大水!你翻身下床,祖母一把扯住你的頭髮往床上猛然一拉,你滾到床內緣,驚駭中摸摸沾水的腳板,大水!大水!屋子裡怎麼也有大水!你活到祖母的年歲也忘不了這樣撞心擊肝的大水。屋內屋外一般暗黑,風似乎亙古以來就沒止息的吹,老天要抓人麼?老天巡行大地上,祂點燃天大的紙炮嚇人,祂揹個天大的籠子,兩手不停地抓那浮在水面上的人……。父親涉水來到祖母房間,叫了聲阿娘,頭髮臉上盡是水,你才十二歲,你有極好的眼睛,就算你眼睛閤上罷,也絕對看得見父親在流淚……。水逐漸緩緩的低退,微曦中你目睹浸水後轉成銅黃色的穀粒漂動在床下、洗臉檯邊、椅腳……。天光放亮了,你找不到雞塒,找不到番鴨,找不到哼鳴亂叫的豬仔,找不到──啊──啊,老天是如此不厚道!稻埕上空落一片!一年一年,你在田裡走過一年踏過一年;你已不是童稚,你是個瘦小不多病的少年。田鼠的窩穴依然常見,你知書明理,然而你慢慢覺出自己未必達情勝過不識字的遠古祖先;田鼠吃的是人的糧食,祖先卻承認田鼠該當生存在田間,這不合教科書中的理念,只不知怎麼的,你再不想去打驚田鼠,不一定真相信幾窩田鼠兆示了豐年;而且,豐年亦不表示年豐,紙炮新衣玻璃珠無法滿足一個愛玄想的半大漢子,童稚歲月裡沒有思量過的問題一一突現──豐年收穫的穀子舖滿稻埕,餐桌上卻恆常見不到白米;豐年收穫的番薯好像天長地久吃不完,番薯籤,番薯塊、籤籤塊塊,午餐晚餐,醬菜魚乾,恆常是這般;度一回春節,買一回新鞋,恆常不套襪子就穿。這類同田鼠罷,老祖母的話你記得,田鼠其實吃得簡單,牠不會挑揀碩大的番薯啃咬,因為一次吃不了;牠喜歡吃落地的穀子,因為攀爬稻梗太招搖,且是不必要;牠認命,牠守在阡陌一角,飽腹之後唯一擔心的只是大水與乍然而來的干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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