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歲那一年,我到台北來,農村的長女沒幾個命不苦,尤其是窮人家,弟妹多。我找事情,怎麼找都是保險公司、加工廠、餐廳之類的工作,我年紀小、膽子小,又一心想賺錢寄回家,我母親身體不好,弟妹都要唸書,好急啊,工作很不好找。有一天,我那時候暫時住在一個遠房親戚家,有一天,他們勸我到西門町找看看,見到紅紙條就看,說不定可以找到好工作,我到處走,我從來沒有見過那麼多的東西,櫥窗裡什麼都有,我一邊看一邊幻想,我將來要開服裝店,要開冷飲店、要賣首飾……,我聽到一個婦人在講價買衣服,一套六千八百塊,我真是驚呆了,我去應徵過作業員,一個月四千五百。那時自卑得要命,看看自己身上的衣服,裙子下襬還補過。

那天晚上,逛到很晚,走到中華路的陸橋上,看著下面的車子和人,突然間,感到很害怕。我家鄉有句話,叫做「孤鳥插人群」,我剛來台北那陣子就是這樣,我不曉得該怎麼辦,在這麼繁華的地方,我像是另外一種人,沒有人理我,霓虹燈看來像是停在空中的蜂炮,閃一下的電費恐怕夠我吃好幾天。你聽過「孤女的願望」這首歌嗎?我不是孤女,但是我當時覺得自己就像孤女。我站在那裡,腦筋很亂,我有點後悔到台北來,在家鄉──你知不知道黃朝琴的大厝?現在還在,好漂亮,我唸國中時,有幾次跑到那裡面坐著想事情,少女呢,總有一些少女的幻想,現在覺得幼稚,反正想得天花亂墜就是了。

 

我說得很亂,請不要見怪。這兩三年來,我有太多的心事,我不能向誰說,我到底是個女孩子,很滑稽罷,你根本不清楚我真名真姓,我不見得很在乎你給我的「買時間的錢」,因為我其實也希望說個痛快。才幾個月前,我有一個非常要好的男朋友,真正的男朋友,他知道我在幹什麼之後走了,我流淚也沒有用,我到他辦公的地方偷偷看他,好幾次,我躲在電線桿旁邊看著他走開,可是,回到套房裡──我一個人租的,五坪人,一個月四千塊錢──,我還是等待賓館給我的電話,很矛盾是不是?我需要錢,我父親的病已經醫了一年多,可以說每一毛錢都是我雙手捧給醫生的,髒錢買的是救命的藥,我常這樣嘲笑自己。我母親過世快兩年了,她沒用過我的髒錢,她走了,接下來是我父親生病,小說裡的人也沒這麼命苦。

我去算過命,算命的說我是貴婦命,那是一年多以前,那時候我已經開始做了。算命的說,妳啊,富貴命喔,躺著不工作也不愁吃穿,我臉紅得發熱,後來就沒再去算命。這是什麼命呢?第一次,賓館的人要我到客人住的地方去──我真的發抖,全身都發抖,我們都是不濃粧的,賓館的廣告是「工商佳麗陪你談心,清純解人」什麼的,我按著地址找到一棟大廈,到了客人門口,我根本沒有勇氣敲門,就坐在電梯旁的階梯上,很想立刻回去,手都冰涼了,我坦白說,我那時已不是、不是處女,但是你想像不到我是多麼恐慌,陌生的地方陌生的大門陌生的男人……,坐了多久不記得了,只記得腦子裡不停地浮現父親弟妹和想像中的客人,客人留大鬍子,很高很壯很兇,父親又瘦又黑……,最後我還是敲門了,一直到如今。我仍想不起來那個客人的容貌,我拿了三千元回到套房,一邊洗澡一邊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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