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化有根 創意是伴 Bridging Creativity
在大會堂看他的畫展,看到一幅梅,很喜歡上面一句題詩:「不欲教人仰首看。」他的畫,總是這麼親切自然,絕不會拒人於千里之外。我們看他的畫,看他的自傳,覺得他總是把日常的事情娓娓道來,這並不等於說他瑣碎,而是他對萬物的觀察,從最小的一點開始,這最小的一點──比方蝦的一條鬚──對他來說也是重要的,因為那是對現實觀察開始的一點,正如科學家向顯微鏡中窺望一樣,不同的是這畫畫的老頭要求的不是科學的準確,而是似與不似之間,既不媚俗也不欺世的自然揮灑。
他曾經養蝦來觀察牠們的生態,然後描繪牠們。他的寫實不是一種受難式的責任,而是一種頑童養魚的對生命的好奇與熱愛。我們可以想像他繪畫的時候是快樂的,他會對自己身旁的花鳥蟲魚帶著喜愛的眼光去注視,留心牠們的變化,關心牠們的生長,也許有時還不免邊看邊高興地大呼小叫起來,後來,若果他畫,他就會在畫中把這感情畫出來。
他繪畫的題材往往是平凡的日常事物,他說過:「畫不常見的東西,覺得虛無縹緲,畫得雖好,總是不切實際。」又說:「幾欲變更終縮手,捨真作怪此生難。」他的畫,往往是從一個親切的現實出發,而達到揮灑變化的效果。他就是這麼一個實際的人,雙足站在泥土上,眼睛不是向上仰望星辰,而是看著從地面上長出的花木,爭吃一條小蟲的小雞,水中游動的魚蝦和蟹,那都是可觸及,可見其可愛特徵的東西;即使偶然抬頭,也很快就被飛過的蜻蜓或枝頭的鳥兒吸引過去,不去瞎猜天空的深處有點甚麼。可以用眼看見和用手碰到是重要的,因為他是一個木匠,在他一生中他不斷提起自己木匠的出身,他不是甚麼詩酒風流的名士──他自傳裏提到七夕飲酒,老師吟詩而他聯不上句的事,倘若是名士,一定沒有這樣丟臉的事,即使有,恐怕也不會說出來!他只視自己為一個木匠,即是說,曉得如何用自己雙手製造事物的人,而他亦以此為榮。有人說他斤斤計較畫酬,又有人說他視錢如命,但或許正因他自視為木匠,沒有傳統文士假作清高蔑視現世財物的酸氣,才有人這樣說吧。
像他這樣的人,這世界上他周圍的東西才是重要的,看不見的抽象名詞就顯得陌生了。他不談抽象空泛的愛心,但你看他盡的花鳥蟲魚,都是帶著細膩的留神,彷彿是帶著一個親切的微笑畫就的。
他又很饞嘴,畫很多愛吃的東西,他有一幅「小魚絲瓜」,上面題著「小魚煮絲瓜,只有農家能諳此風味。」為甚麼他把這些東西畫在一起?因為他喜愛它們,這些畫的構圖,不是研究畫論的畫師的構圖,而是一個老饕的構圖。不曉得有沒有別的畫家像他那樣畫過這麼多食物?對食物,日常事物的欣賞,也是這實際的一面。
他畫過富貴之花牡丹,但他也畫白菜,他畫紫藤花、菊花、梅花、石榴、荔枝,也畫辣椒,玉蜀黍,他既像傳統的畫家那樣畫山水,也可以畫筆硯茶具、農具、燈鼠,甚至算盤這些在傳統中認為不是「雅」的東西。他有一幅「柴耙」,畫面上只畫了一柄柴耙,然後題道:「余欲大翻陳案將少小時所用過之物器一一畫之」。我們看他的自述,就會記得他怎樣寫童年時上山牧牛,跟鄰居的孩子們玩打柴叉的玩意,把砍得的柴,一捆捆靠在一起,然後用柴耙擲過去,誰挪倒了柴叉,便贏得別人的一綑柴。這柴耙,是他童年記憶的一部份,正如佩在身上的銅鈴一樣。也是童年上山牧牛的時候,祖母擔心他身體不好,所以買了個銅鈴用紅繩繫在他脖子上,好教傍晚時份聽見鈴聲曉得他回來。長大後,他還特地重做一個銅鈴,繫在褲帶上,以資紀念。又比方他童年時窮得沒有吃的,就在田裏撿芋頭,回家用牛糞煨著吃。他後來寫過一首詩:「一坵香芋暮秋涼,當得貧家穀一倉,到老莫嫌風味薄,自煨牛糞火爐香。」又說每逢畫著芋頭,就會想起當年的情景。這柴耙,這銅鈴,這芋頭,對他來說,不是美學上的一個符號,而是他記得它們,對它們有感情,所以把它們表達出來。他對自然界,對一切事物的態度,不同於一些畫家那樣徹底歪曲現實以作為表達自我的符號,也不是純粹臨摹的畫家那樣只有現實而泯除了自我。在他的畫中,我們會聽見他親密地娓娓述說對自然或日常事物的感情。畫了一幅蝌蚪後,他開玩笑地想到自己的字:「看君不忘學書時」,蟹使人思酒,葡萄使人垂涎,人與外界事物,是處於這麼愉快融洽的關係中。
我們看他畫上的題字,那往往也是很有趣的。有人題畫是為了風雅,他卻不是這樣。他給我們的感覺,就像是一邊繪畫一邊聊天。有一幅葫蘆,他在上面寫道:「今年又添一歲八十八矣其畫筆已稍去舊樣否湘潭齊璜謹問天下之高明」。我們可想像他揮就了這麼一幅葫蘆,心裏有點得意,忍不住叫人來看,說:「我又長了一歲,但你看我畫的可有半點比不上從前麼?」他畫得快樂,忍不住也要把這種快樂來跟別人分享。他畫了兩個鮮紅的蘋果,然後告訴別人這是「晨興一揮」,他畫了牧牛圖,然後告訴別人這是自己童年時的生活。有些藝術家不喜歡展露自己的創作過程,不願說出自己創作的動機;他卻樂於把創作過程的感受與人分享。他彷彿覺得只是告訴一兩個人還不夠,還要把它寫在畫上。有時他甚至會嘮嘮叨叨地在畫上談畫論,在一些山水上他會寫上幾句談畫法的文字。這就等於你站在一個老畫家的旁邊看他畫盡,而他就會咕噥著說:「那天有個傢伙說畫山水要怎樣怎樣……哼!你且看我的。」他的題字有時就給予人這樣的親切感,就像一個木匠在談他的手藝。對他來說,繪畫不是甚麼神秘莫測的藝術,而是像木工一樣可觸摸的手作創造。他的人物笨笨的,但也這麼可愛可親。鍾馗不過是個大鬍子,低著頭,不耐煩背後擦背的小鬼搔不著癢處;無量壽佛的面貌與凡人相去不遠;至於他畫八仙之一的鐵拐李,沒有神仙的容貌,也不是「附一餓莩之屍而起,故其形跛惡」,反而像一個平凡的赤著膊的匠人!中國的神仙本來就是具有凡人品性的,他的畫作都有這麼一種奇妙的混合。(一九七三年十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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