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月◆大氣中的游虹◆王鼎鈞篇

王鼎鈞小傳

山東省臨沂縣人,民國十四年四月四日(?)生。抗戰末期棄學從軍,民國三十八年來臺,曾任中廣公司編審、節目製作組長、專門委員,中國電視公司編審組長,掃蕩報副刊編輯,公論報副刊主編。中國時報主筆、人間副刊主編,中國文化大學講師,美國西東大學雙語教程中心中文編輯。現旅居美國專事寫作。著有散文集二十餘種,小說、論評等多種。曾獲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行政院新聞局圖書著作金鼎獎、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吳魯芹散文獎。

王鼎鈞寫作年表

一九二五年生。

一九三九年,十四歲。寫小詩。

一九四○年,十五歲。在抗戰地下刊物《新聞》中寫《游擊隊員的家信》專欄。

一九四一年,十六歲。試批《聊齋志異》,寫成《評紅豆村人的詩》。

一九四四年,十九歲。在陝西《安康日報》發表《評紅豆村人的詩》,此為作者正式發表之第一篇作品。

一九四八年,二十三歲。寫成中篇小說《伶仃腳》。

一九五一年,二十六歲。

一、寫成中篇小說《秋水》。

二、為《公論報》副刊撰《民間閒話》雜文專欄。

三、為全國各電台寫廣播短劇《民間夜話》,每週三次。

四、為中廣公司撰《自由談》,每週三次。

一九五二年,二十七歲。

一、繼續撰寫《民間夜話》、《自由談》。

二、寫成廣播劇《富國島》、《老兵不死》。

三、為《聯合副刊》寫《飲茶苦齋筆記》雜文專欄。

一九五三年,二十八歲。

一、繼續撰寫《民間夜話》。

二、寫成中篇小說《冰雪》、廣播劇《散金台》。

三、為中廣公司撰《廣播影評》(至一九五四年),每週六次。

一九五五年,三十歲。

一、寫舞臺劇《女大不嫁》。

二、撰寫理想小說《青天》。

一九五七年,三十二歲。

為《徵信新聞報》(今《中國時報》)副刊《新手拈來》雜文專欄(至一九六六年)。

一九六一年,三十六歲。

獲得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章。

一九六三年,三十八歲。

一、在《空中雜誌》寫《廣播寫作》專欄,討論廣播文學諸問題。

二、在《自由青年》寫《講理》專欄,輔導青年寫作。

三、出版《小說技巧舉隅》(光啟)。

四、出版《文路》(益智),輔導青年寫作。

一九六四年,三十九歲。

一、出版《講理》(自由青年雜誌社)。

二、出版《廣播寫作》(中廣公司),為國內廣播文學理論第一本專業性著作。

三、為《臺灣日報》寫《長短調》雜文專欄。

一九六五年,四十歲。

出版雜文集《人生觀察》(文星),此書獲得中山文藝獎散文類獎。

一九六七年,四二歲。

一、為《中國時報》寫《今日春秋》時評專欄。

二、為《中國語文月刊》寫《短篇小說透視》專欄(至一九七四年)。

一九六八年,四三歲。繼續撰寫《今日春秋》。

一九六九年,四十四歲。

一、出版《短篇小說透視》(大江)。

二、出版《長短調》(驚聲)。

三、出版雜文集《世事與棋》(驚聲)。

四、出版短論集《文藝論評》(廣文)。

一九七○年,四十五歲。

一、出版抒情散文集《情人眼》(大林)。短篇小說集《單身漢的體溫》(大林)。

二、寫成電視劇《仁者無敵》,參與電視連續劇《情旅》及《鳳凰樹》編劇。

三、出版《人生觀察》(大林)。

一九七二年,四十七歲。參與電視連續劇《大路》編劇。

一九七三年,四十八歲。參與電視連續劇《烽火江南》編劇。

一九七四年,四十九歲。

一、出版《文藝與傳播》(三民),為臺灣就傳播媒體的特徵研討文藝技巧之第一本著作。

二、《講理》改由大地出版社印行。

一九七五年,五十歲。

一、寫成電視劇《罪手》。

二、為《中華日報》副刊撰《人生金丹》勵志專欄,並出版單行本第一集《開放的人生》(爾雅)

三、《王鼎鈞自選集》(黎明)出版。

四、《人生試金石》(作者自印)出版。


一九七六年,五十一歲。

《我們現代人》(作者自印)出版,與《開放的人生》、《人生試金石》合稱「人生三書」。

一九七七年,五十二歲。短篇小說〈哭屋〉由周兆祥教授譯為英文,發表於香港中文大學出版之《譯叢》秋季號。

一九七八年,五十三歲。

一、以早年生活為背景之散文集《碎琉璃》(九歌)出版。

二、《靈感》(作者自印)出版。

三、短篇小說〈土〉,被譯為英文並發表。

一九七九年,五十四歲。短篇小說〈紅頭蠅兒〉,被譯為英文並發表。

一九八○年,五十五歲。散文〈在離愁之前〉,由龐雯先生譯為英文並發表。

一九八二年,五十七歲

一、《文學種籽》(明道文藝)出版。

二、《碎琉璃》由作者收回自印。

三、《海水天涯中國人》(爾雅)出版。

一九八四年,五十九歲。

一、《別是一番滋味》(皇冠)出版。

二、《山裡山外》(洪範)出版,抗戰後期流亡學生生活。

三、《看不透的城市》(爾雅)出版,以美國華僑生活為素材。

四《作文七巧》(作者自印)出版。

一九八五年,六十歲。《意識流》(作者自印)出版,使用意識流手法作論說文。

一九八六年,六十一歲。《作文十九問》(作者自印)出版。

一九八八年,六車 三歲。

一、《單身溫度》改由爾雅出版社印行。

二、《左心房漩渦》(爾雅)出版。

三、《左心房漩渦》獲行政院新聞局優良圖書金鼎獎、圖書著作金鼎獎暨中國時報文學獎散文推薦獎、吳魯芹散文獎。

一九八九年,六十四歲。《靈感》增訂本改由爾雅出版社印行。

一九九○年,六十五歲。

一、《情人眼》增訂本自印出版。

二、書評《兩岸書聲》由爾雅結集出版。

一九九二年,六十七歲。

一、《山裡山外》由作者自印。

二、自傳第一部《昨天的雲》(作者自印)出版。

一九九三年,六十八歲。〈水心〉、〈人,不能真正逃出故鄉〉兩文,被譯為英文並發表。

一九九五年,七十歲。自傳第二部《怒目少年》(作者自印)出版。

一九九七年,七十二歲。

一、《隨緣破密》(爾雅)出版。

二、續寫自傳第三部。

一九九八年,七十三歲。《心靈分享》(爾雅)出版,後增訂改版易名為《心靈與宗教信仰》。

一九九九年,七十四歲

一、《有詩》(爾雅)出版。

二、《千手捕蝶》(爾雅)出版。

三、《活到老,真好》(爾雅)出版。

二○○○年,七十五歲。

一、《人生試金石》改由爾雅出版社印行。

二、《我們現代人》改由爾雅出版社印行。

三、散文選集《風雨陰晴》(爾雅)出版。

二○○三年,七十八歲。

一、《作文七巧》改由爾雅出版社印行。

二、《碎琉璃》改由爾雅出版社印行。

三、《文學種籽》改由爾雅出版社印行。

四、《山裡山外》改由爾雅出版社印行。

二○○四年,七十九歲。

一、《作文十九問》改由爾雅出版社印行。

二、《情人眼》改由爾雅出版社印行。

二○○五年,八十歲。

一、《昨天的雲》(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一)改由爾雅出版社印行。

二、《怒目少年》(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二)改由爾雅出版社印行。

三、《關山奪路》(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三)(爾雅)出版。

二○○六年,八十一歲。寫作回憶錄四部曲之四。

二○○九年,八十四歲。《文學江湖》(王鼎鈞回憶錄四部曲之四)二○○九年三月十日爾雅出版社出版。

王鼎鈞的散文觀

由於散文文體是一種特殊的品類,有廣義和狹義之區分,它的變革往往並不局限在純粹的職業的散文圈子內。如果說,陳之藩開闢了一片散文新思維的空間,復興這一文體作為思想載體的古典地位,而新的審美規範的建樹和開拓,不得不讓位給純粹的文藝家去完成。人們熟悉作為散文革新家的余光中的名字,而另一位也許藝術成就更大、境界更為深沉博大的旅美華文散文家王鼎鈞,則是為大陸讀者所知不多和相當陌生的了。余、王二氏均屬創造了散文陽剛之美的作家。倘若我們能平心靜氣地如同審視中華古典散文的傳統那樣審視現代散文的傳統,那麼,現代散文作家中究竟有幾位能像莊子、韓愈、蘇東坡那樣,擁有泰山日出、雷霆萬鈞的陽剛氣象?!臺灣散文原本承襲了周作人一派,周氏又承襲晚明小品遺風。畢竟有一種衰敗傾頹、夕陽歸鴉的氣象。是故,王鼎鈞和余光中在散文文壇崛起,且不論其思想傾向上還有哪些毛病,他們兩人那狂洋恣肆、突兀崢嶸的想像力和排山倒海、閱兵方陣般駕馭文字的能力,將散文的陽剛之美推進到了一個新的階段,是沒有理由加以拒絕的。余、王二氏,藝術風格和心理氣質上存在差異,余為雄健豪放,王則沉鬱頓挫;余將更多的注意力投注在情感內涵及表達方式上,王則更為關注民族審美心理、文體體式之變異,及散文容量空間的拓展上。但他們兩人可謂珠聯璧合,共同為完成對現代散文傳統的革新,奠定了堅實穩固的基石。


粗略地講,王鼎鈞在散文審美變革中的貢獻有三。其一,對人的研究,特別是從審美角度,把人放在歷史風雲激蕩的漩渦里加以表現,可謂是王鼎鈞貫串自己一生全部創作的主線。他緊緊抓住人的兩大系統:生物層次和社會層次的交匯滲透,人作為靈與肉,精神與欲望的雙重矛盾統一體,兩者之間是互為依存,互為制約的。他從中剝離、並有聲有色地描繪了美與醜、悲與喜錯綜複雜的圖畫。在他的筆下,我們可以看到人的「欲望」的雙重性,它一方面是發展社會物質文明的驅動力,另一方面「欲壑難填」又造成無可估量的破壞;它既是人性的一部分,又是導致人性墮落的罪因。不僅《欲》《網中》這一類篇章讓我們領悟到作家的深邃哲思和良苦用心,在《那樹》《青紗帳》中,也同樣能看到這一思想在不同側面上的延伸和闡發。前者寫象徵物質文明進步的城市的擴展,人和事卻事與願違地破壞踐踏了自己賴以生存的生態環境。後者雖然寫抗日戰爭年代的故事,但它的核心基礎,仍然是欲望的善惡二重性,但在藝術揭示中,則戒拒了任何一種政治的或道德的說教,也有效地規避了以往思維中那種二值判斷的習慣,而於複雜中求真、求善、求美。其二,從美感思維的形態上看,王鼎鈞對傳統中單向度的「樂感文化」,持重新評估與自覺批判的態度。他筆下的人物、事件乃至情愫抒發,無不具有一種拂逆傳統欣賞心理的悲劇美,帶有雙重苦難的性質(時代苦難和承襲傳統文化心理墮力而帶來的苦難)。美不是苦難和因襲的重擔,而是在這種重壓下被扭曲卻不能被摧毀、被泯滅的人性。他筆下的悲劇,終是與懲罰和毀滅的主題,美醜為鄰的主題相綰結。但這種懲罰毀滅的主宰者不是西方文學裡至高無上的神。他也不曾從邪惡和廢墟中去發掘令人戰慄的美。王鼎鈞說:由於「時代把我折疊了很久,我掙扎著打開」,因此他要從歷史「水成岩的皺折裡想見千百年的驚濤拍岸」,就「用異鄉的眼,故鄉的心」來審視和表現一切。「用異鄉的眼」來審視「故鄉的心」,對於作為「故鄉的心」的民族文化性格,對於中國現代散文「內文本」的遷徙、變異,無疑是至關重要的一步。其三,舉凡散文這一包孕極廣的體裁的各類體式,雜文、小品、敘事散文、抒情散文、散文詩,王鼎鈞無一不能,都有開創性的建樹。在文體上,結構與文調大開大闔,快速、銳利、錯落,時而空靈,時而平實,時而拙朴古雅,時而詼諧俚俗,融悲愴和幽默,繁華與恬淡為一爐。他將小說中的人物情節結構引進敘事散文中來;用音樂家譜寫「交響詩」和「四重奏」結構樂章的辦法組織長篇抒情散文;為了擴大散文以小見大的容量,他將一般的寓意象徵,改造和廓大成世界本體的象徵,換句話說,他筆下的意象和象徵,每每有一種哲學上本體論的味道。在想像的方式上,他還在拉美魔幻現實主義輸入以前,就不時採用超現實主義手法,抒情中常常錯雜進奇警的幻覺和錯覺,其寓言體小品中,局部和細部是寫意的,整體和全域上又每每是寫實的。這種寫意和寫實的交融,是他開發了潛意識深度世界奇幻寶藏的一大收穫。──摘自樓肇明談王鼎鈞的散文(節選):《王鼎鈞散文》一九九六年,浙江文藝出版社


我寫散文是因為愛好自由──文學形式的自由,題材選擇的自由。同時因為我個性內向,長於自省。我相信「散文」此一體裁是專為「我輩」而設。


王鼎鈞散文賞析王鼎鈞〈腳印〉的感想


悲觀者總喜歡把自己每一個快樂的腳印記在沙灘上,把每一個痛苦的腳印記在石頭上。日久天長,沙灘上的腳印已無影無蹤,而石頭上的腳印卻還清晰可見。因此,悲傷會每時每刻環繞在這種人的周圍,他常常會失魂落魄,這樣的人一生可能都是灰色的。

樂觀者總愛把自己的每一次歡樂的腳印刻在樹木上;把自己每一次傷心的腳印刻在冰上。天長日久,刻在冰上的印記已不翼而飛,刻在樹木上的印記卻不斷擴大。因此,他將迎來更大的歡樂,將陶醉與沉浸在過去和未來的快樂之中。這樣的人一生也許都是幸福的。

而我不喜歡把快樂的腳印刻在樹木上,也不喜歡把悲傷的腳印刻在冰上,更不喜歡把快樂刻在沙灘或者把悲哀刻在石頭上。在我看來,腳印只是快樂、悲哀,成功、喜悅或者任何一種情緒的見證,它只代表過去,不會代表現在,更不代表未來。所以,我會在悲傷的腳印中增添一些歡樂的沙子,撫平內心的憂傷;也會在快樂的腳印中撒一把苦澀的鹽巴,讓心靈在興奮中學會平靜。

更多的時候,我不喜歡總是關注自己的腳印。我認為,一個總愛關注自己腳印的人,他永遠活在過去。這種人的眼睛更多的時候只是盯著自己走過的路,而前面的路是崎嶇還是平坦,是坑坑窪窪還是筆直通暢,他無法預料,更無法面對。他只想回憶過去,根本無法體驗現在和把握未來,這就如同一個人倒退著走在沙灘上一樣。

對於我來說,以後的人生不知道會是怎樣,接下來的路無論是坎坷或者崎嶇,我都會抬起頭,正視前方,勇敢而自信地向前邁進,讓腳印留在身後。 對聯
這些年,我常跟朋友談起老夫子出的那個題目:


桃花太紅李太白


下聯是什麼?咱們個個交了白卷,只有一個比較頑皮的同學寫著下聯是難題難題難難題。

無非是「童年往事偶然聽」罷了,原不指望有什麼結果,沒料到,有一次,一個朋友聽了,告訴我下聯早已有,而且有三個:


芙蓉如面柳如眉

詩書可誦史可法

梅萼迎雪柳迎春


三個下聯是怎麼來的?真想不到,有一家小報的副刊以「桃花太紅李太白」為題徵對,應徵的函件很多,經過評選,取了三名。真想不到!那位編輯莫非是咱們同學?莫非他也對老夫子的上聯念念不忘,想集合眾人的才力完成未竟之業?他心即我心,但不知他人是何人,世事滄桑幾度,一切無可究詰。

三個下聯是驚人的收穫,在我看來個個都好,當年公布在報上的結果有名次,第一名「芙蓉如面柳如眉」,用白居易現成的句子,妙手偶得;第二名「詩書可誦史可法」,取其莊嚴;「梅萼迎雪柳迎春」,上聯是春景,下聯是有應景湊數的嫌疑。這是當時評審人的看法,你呢?我總覺得「詩書可誦史可法」有內涵,應該居首,「梅萼迎雪柳迎春」很樂觀,「芙蓉如面柳如眉」柔若無骨,撐不起來。你呢?

也許該問問老夫子。該去祭一次黃河。老夫子是跳河自盡的。把三副對聯寫好了,投入大河之中,應該是有一點兒意義的舉動吧?推究起來,老夫子出的這個上聯,文章裡頭還有文章,桃花本來該紅,為什麼說它「太紅」?李花本來該白,為什麼說它「太白」?國事蜩螗,世事滄桑,老夫子似乎有鄭板橋式的不耐煩。結局不同,板橋成怪,老夫子成仙。說什麼留得青山在,血肉之軀怎比南嶽北嶽。如果這一猜八九不離十,下聯不免隔靴搔癢,自說自話,老夫子在泉下不免喟然歎曰:「吾誰與歸!」

即使如此,我還是喜歡這三個下聯。無論如何,這是我們的一星香火,西有銅山,東有洛鐘,不相干,實相連,生生賡續,所謂「斷」,只是「段」。今天到處有人說還鄉,二十年前你說還鄉,那還得了,二十年後你閉口不提還鄉,反而不得了。鄉通心,心通物,眼前事物都有個還鄉的角度。依我看,這三個下聯可以代表三種還鄉的心情。梅萼迎雪柳迎春,迎春要趁早,要不怕冷,等到天氣溫暖已是初夏了。這是一些人的想法。詩書可誦史可法,於傳有之:進步會帶來痛苦。可是,於傳有之,也可以藉口進步製造痛苦。他去觀察痛苦,看痛苦是怎樣產生的,思索怎樣受苦才值得。這是另一些人的想法。還有一些人,心中只有風景名勝,美酒佳肴,冬在窗外,詩書在灰塵中,江山多嬌,他只是去享受一個國家。這就是「芙蓉如面柳如眉」的境界了。

老夫子啊老夫子,今日的一切,都不是你能預見的,否則你就不會跳河了。這一切也不是那些瘋狂顛倒的人能預見的,否則也不會有人逼你跳河了。那些人無知,可是有知又怎樣呢,學問能助人忍受痛苦,究竟能忍受多大的痛苦呢。學問能助人逃避現實,究竟能逃多遠呢。學問使人有眼光,究竟應該朝那個方向看呢。

我們戰黃河。我們唱黃河。我們祭黃河,祭我們的夫子。夫子一生崇拜黃河,作了許多詩詞詠之歎之禮之讚之。那蘸水可寫字、舀水可鑄金的黃河,是他唯一的神、最後的出路。那坦然對天、咆哮向人的黃河,動地搖山、奪人神志的黃河,一下子吞沒了他,銷蝕了他,沒給他一個漩渦,沒多給他一個浪花,沒讓他冒上來翻個身向人間告別。河使他無聲無色,無形無跡,河對他沒有痛惜或憤怒,沒有接待或拒絕,河並不記得他是誰,不在乎他的那些詩。夫子啊夫子。他為什麼選擇了黃河呢,是因為恨這條水還是愛這條水呢。他是表示他對河的悲憤還是表示對河的忠誠呢。

黃河能當得起那麼多的歌頌嗎,八千里痙攣的肌肉,四百億立方尺的嘔吐。面對上游,河水使我高血壓;面對下游,河水使我心臟衰竭。不敢凝眸,不敢合眼,不敢吐痰,不敢吸菸。我為洗臉而來,不敢濕手。這條在三千里平原上隨意翻身打滾的河,用老年的皮膚,裹著無數螻蟻和人命,蘆葦和樑柱,珍珠和亂石。狐狸會上山,老鷹會上天,饒不了放不過的是流淚的牛、下跪的羊和縮在母親翅膀下的雛。那河幾番滅省滅縣滅人三代九族,使中國人痛苦,無動於衷,不負責任。為什麼還要歌頌它,難道只是因為在河套有幾塊田,難道只是為了在河邊喝幾碗魚羹、在龍門拍幾張照片。


我想了又想,朝思暮想,再思再想,黃河讚美詩總有道理。道不遠人,人同此心。人愛其所有,既然有了,就愛,既然愛,就冠冕堂皇理直氣壯,自尊由此維護,自信由此產生。黃河已經存在,萬古千秋,天造地設,命中注定。無法填塞,無法更換,無法遺忘,無法否認。黃河是我們民族抱在懷裡的孩子,尿床,遺矢,踢被子,還是抱著,抱得更緊。黃河是國土的一部份,愚公移山不搬家,水患不去,拌沙吃飯不去,酷寒不去,盛暑不去,卑濕不去,瘴癘不去。偉哉黃河,豎高了是天柱,鋪平了是地維,水裡有幾具屍體算什麼,漂幾座屋頂算什麼。屍體不是我。我照樣歌頌黃河;屍體是我,別人照樣歌頌黃河。民族不能全上山。民族不能全投水。黃河黃河,我們驕縱它,修正它,防範它,美化它。我們對黃河賦予價值,再從黃河取得價值。

嗚呼夫子,你的上聯是五千年文化,下聯是萬里長河;我的上聯是桃花太紅李太白,下聯是詩書可誦史可法。


(選自一九八八年五月十日出版《左心房漩渦》) 崔門三記

轉學記


星期一,一週復始,諸事更新,老崔且不管滿屋子高高低低、東倒西歪的行李雜物,急忙帶兒子去辦入學的手續。雖說孩子小,才四年級,可是「勤有功,戲無益」的古訓放之太平洋兩岸而皆準。

學校四面圍著黑色的鐵欄干,欄干裡面是一片草地,草地中央是高高的石階,雖是小學卻甚有氣派。大門好厚,單是外表釘上去的一層銅皮就不薄,難得孩子能推開。牆壁也是加厚了的,這要進門才感覺得出來,一種密封的、謹慎收藏,和外界有效隔絕的感覺,只有古堡或銀行的保險庫才會給你。老崔禱念,但願孩子進了寶庫就變成寶。

校長是四十來歲的紳士,他長得好乾淨,整潔的習慣簡直與生俱來。他對人的態度又文靜又熱心,文靜的人怎麼能熱心,他就能,若不是這兩種氣質調和了,家長會操實權的幾位太太怎會同意選他當校長。唉!他還有別的優點呢,他又敏捷又細心,不消兩分鐘就看完了老崔提供的文件(老崔簡直疑心他根本沒有看),也發現眼前這個由中國來的家長只能說些破碎的英語,就通知祕書用電話叫人。

老崔暗忖:人家說入學手續簡單易辦,並不需要討論交涉,現在……?坐在校長室裡聽壁上的電鐘那有頓挫、咳嗽一般的聲音,很窘,可以說有些羞愧。幸而不大功夫,校長要找的人來了,是一位女教師,竟是中國人,竟能說標準的中國話!老崔立刻血液暢通,呼吸均勻自然,並且怎樣也無法湮滅一臉的笑意。女老師不年輕了,魚尾紋很深,水晶體也不像水晶那麼清澈,但她依然活潑,依然反應很快,依然對人無猜,她知道她在退休之前不能喪失這些品質。

她先跟校長談話,然後對老崔說:「我姓孔,是這裡的雙語教師。看轉學證明書,你的孩子剛剛讀完四年級,轉到本校來讀五年級,可是看孩子的年齡呢,他該讀六年級才是。孩子的出生年月日,你沒寫錯吧?」馬上查對一遍,沒錯。「這裡的小學是按年齡編班的,校長認為你的孩子讀六年級比較相宜,不過這件事要由你決定。」

老崔問:「老師!我的孩子是不是由你來教?」老師頷首。「老師!我也不知道孩子讀幾年級好,請你決定好不好?」老師把眼睛睜圓了:「我不能替你決定。」當機立斷,十分鋒利,到底是飽經世故了。

牆上的掛鐘又咳嗽起來,片刻時間,老崔想到許多事:自己怎麼沒好好的學英語呢?當年每天念十個生字,夜晚躺在床上數生字如數拾來的銀圓,做夢也甜。不幸換了教師,左一篇補充教材,右一篇課外讀物,教的人辛苦,他這個學的人金山銀山塌下來壓在底下,瞎了也聾了,債多不愁、蝨多不癢,索性在上英文課的時候看起武俠小說來。想起英文,起初是急,後來是羞慚,最後是麻木。肥料上得太多,花是會死的呀。兒子的英文在「牙牙學語」階段,他恨不得兒子能從幼稚園讀起,敢貪多嚼不爛嗎?將來是龍是蟲,分別又豈在這一年半載?

念頭一閃,像坐在自動換片的幻燈放映機後面,幾乎可以聽見喀擦的聲音,眼前另是一番風景。一個高大的老美,從朋友家中告辭出來,朋友勸他「再喝一杯咖啡上路」,他站在門裡望著門外,舉起咖啡杯飲盡。就這麼「盞茶功夫」,他眼睜睜看見前面一輛車停下來,車門打開,駕駛人探身伸手從馬路上拾起一個帆布口袋,曳進車內。第二天,新聞報導說,那個口袋裡裝的是現鈔,共有一百多萬美元。不知怎麼,銀行運鈔車的後門開了,裝鈔票的袋子滾下來,坐在前座的駕駛和警衛都懵然。這多喝了一杯咖啡的老美連聲叫苦,叫得電視記者都聽見了,他說若非多費了「盞茶功夫」,那袋鈔票應該在他的車上──兒子若讀五年級,大學畢業要晚一年,結婚、就業,大概也都要晚一年,他會因此錯過一些什麼機緣?若是讀六年級,諸事提早一年,他又會趕上那些偶然?當年,老崔的上司所以發跡,是娶了一個有錢的太太,他能夠認識她,是因為換乘另一班飛機。硬是把星期五的票退了,改成星期三,而她在星期三的這班飛機上!

當然也有早搭一班飛機不幸趕上空難的。老華僑當年來得早,趕上種族壓迫──豈僅是歧視,應該說壓迫才對。可憐那些血淚!現在好多了,不過種族歧視還有一些,尤其是美國孩子,不懂忍耐和偽裝,難免欺負中國孩子。中國孩子都是小不點兒,十歲的美國孩子和十四歲的中國孩子站在一起,竟是一般高!照規定,六歲以下的孩童坐公共汽車可以不買票,有些中國孩子到了八歲九歲還在享受這項優待,司機實在看不出他實際上有多大。坐車固然占便宜,跟同年齡的人一塊兒打打鬧鬧、爭爭搶搶可就不行了。何況有些美國孩子出手很重,野性十足!如果讓孩子讀五年級,他比同班的孩子略大一點兒,總是多一點兒力氣,多一點兒經驗,總可以少吃一丁點兒虧,他在家裡也可以少擔一丁點兒憂。是不是?你說是不是?


壁鐘只輕輕咳嗽了幾下,老崔就想了這麼多,人的思想到底有多快?情勢遷延不得,於是奮勇的說出來:「五年級!」女老師立刻在文件上寫了個字,孩子的終身就這樣定了。「跟我來!」老師向孩子招手,孩子驚疑的望著父親,父親站起來:「老師,一切拜託了!」恨不得照中國古禮教孩子跪下來磕一個頭。阿彌陀佛!爺兒倆又瞎又聾,幸而遇見引路的!老師連忙說:「這裡的規矩,家長是不能隨便走動的。你回家吧。」做父親的連忙說:孩子,勇敢一些!上樓吧!教室在樓上!別像你初入幼稚園的那天,緊緊拉著我不放,要我站在教室窗外,你才不哭。什麼專家說過,把初生的嬰兒丟進水中,他自己會游泳,我現在是把你丟在游泳池裡了。孩子!好自為之罷!其實孩子早已跟著老師走開了,老崔怔了半天才接受這個事實。

走到街上,艷陽把整座小鎮照個透明。老崔這時真的相信舉頭三尺有神明,上帝保佑,讓孩子讀五年級,這個決定沒有錯!


命名記


老崔的孩子叫崔俠。「俠」是一個很俊的字。「是不是俠義的俠?」別人一聽就能領會。不幸進了美國的小學教室,這個字出了毛病。「這是你們的新同學,他姓崔,叫俠」,老師這麼一介紹,三十多個學生鬨堂大笑,把崔俠笑傻了。老師連忙聲明,剛才那個「俠」字,是用英文發音的方法念英文拼寫出來的「俠」。

她現在把中文正確的讀音介紹給大家。「俠」,這才是真正的俠,並非變體,未曾走樣。雖然如此,孩子們不知輕重,依然有一聲沒一聲的誦念:SHIT!SHIT!

老師大聲說:「你們叫他『崔』好了。」又輕輕的對崔俠:「有沒有英文名字?我是指真正英文名字,不是用英文字母把中文的音拼出來。你的同學都有個英文名字,你也得有一個,才容易跟他們做朋友。」

放學回家,把這層意思告訴父親。老崔恍然大悟:「俠」的英文拼音,聽來好像是:SHIT!而SHIT是糞便。好生美麗浪漫的「俠」,怎麼會跟這般不堪的東西換位,簡直是橘逾淮而為荊棘了。兒子的事,那一件不在他心中經過千迴萬轉,此處有失卻是沒有慮到。心中悶悶,不便對兒子說明,只得默然。倒是孩子,上學第一天,有很多新鮮事兒。「爸,咱們姓崔,怎麼來到美國,變了?老師說了好幾遍,說我姓『揣唉』。揣唉跟崔有什麼關係?」

老崔一聽,孩子的自尊心在動搖,得趕快伸手扶住。「北方姓王的人,到了廣東就變成姓黃,廣東人黃王不分。中國地方大,走遠了,字音會變。你想想,中國美國隔著半個地球呢!不過崔還是崔,沒有關係!」

老崔尋思:名字關係很大,「命」字有八筆,姓名是其中一筆。SHIT這個音極討厭,「揣唉」也不成體統。兒子得有個英文名字,這個名字相當於從前的學名,起學名是老師的權利,這回她大概不會推辭了。就算她不幹,也得等她拒絕之後再想別的辦法,這是禮貌,禮多人不怪。這一晚越想越妥當,第二天上午裝了個紅包,直奔學校。

孩子的老師居然是個不容易見到的人物。左等右等,她一路小碎步跑過來:「什麼事?下課時間只有五分鐘,已經過去一分半了。」乖乖,一串爆竹點著了,節奏也不過如此,昨晚揣摹設計的一套起承轉合那裡用得上?趕緊說明來意,費時三十秒,雙手捧出紅包,十秒。「哎喲,崔先生,你怎麼還來這一套?」禮多惹人怪,不過,怪得柔和,體諒。「在美國,老師不能給學生起名字。起名字是你們自己的事,老師管不著,美國總統也管不著。」三十秒,老崔拱出去的雙手怎生收得回來,那紅包好重,捧著好吃力。祕書小姐打字的手停下來,清潔工人關掉吸塵器,還有警衛,都聚精會神看這一幕戲。又是二十秒。孔老師到底不是才出道的妮子,她想了一想,伸手去取紅包,卻又停在空中,五指半張半合,目光卻掃視觀眾,為介紹中國文化而作了一分鐘演說。她說,紅包代表幸運和祝福,處理紅包的方式乃是把錢抽出來歸還,把空空的封套留下。話猶未了,她尖尖的手指早把紅色的封套倒提起來,鈔票像一條小魚滑出來,鑽進了老崔的掌中,沒有水聲,只有輕微的震動。孔老師還能享受這種震動,媲美在音樂會上捉住了樂聲。到底她還是個中國人。最後,孔老師捏著空空的封套,捏著它張開了大口,朝著地面嘔吐,卻沒有任何東西可以吐出來。她幾乎拿封套當酒盃,對著同席的人照了又照,表示這盃酒確已乾了。三個觀眾在最恰當的時候,以最恰當的力量鼓了掌,又是三十秒。她看錶,還有三十秒,就向觀眾們招招手,一路小碎步上樓去了。


好罷,老師不管,美國總統也不管,咱們靠自己。自然,爺兒倆得商量一下,洋名字千奇百怪,得孩子能接受才行。下午三點,該放學了,出門去接兒子回家,校裡校外,前街後街,蘿蔔頭兒滿地滾,沒有自己園裡種的那一棵。想跟那些孩子打聽一下,卻無法啟齒。總不能問:「你看見我的兒子沒有?」你的兒子叫什麼?人跡漸稀,空隆一聲校門上了鎖,老崔趕緊挨近門口傾耳細聽,孩子要是鎖在裡頭了,他會喊叫,是不是?

空屋靜如古墓。

那麼,多半是,孩子從另一條路回家去了,此時正坐在門前石階上等他回去開鎖。於是藉機會來一段慢跑。自己的家在望,繞著房子跑一圈,前門只見蝴蝶,後門石階上只有松鼠。靈機一動,朝大道跑去,那裡四通八達,視野開闊,不管孩子從那個方向來,老遠可以看見。如保赤子,心誠求之,所料果然不差,孩子在兩條街外,正在向回家的方向走,有伴同行。雖不能說失而復得,老崔此時望見兒子,內心特別喜悅,覺得兒子如在地平線外冉冉升起,腳不沾地。覺得兒子在陽光鏤刻下身體髮膚無不精緻。覺得他翩翩如戀枝之蝶,依依如覓食的松鼠。

他根本不曾注意孩子身旁還有個小不點兒,直到孩子介紹:「爸,他叫林肯。」林肯?好傢伙,志氣不小,身為人父,不可忽略孩子的朋友。「嗨,林肯!」林肯沒理他,只顧一個勁兒嚼口香糖。沒聽說林肯總統當年如此喜歡吃糖。這個小林肯由脖子到頭頂,由指甲到臂彎,都髒得膩人。「你們到那裡去了?」老崔問孩子。「林肯要我跟他一塊去超級市場。」你們這麼小,進超級市場幹什麼?「林肯想吃糖,要我買給他。我沒帶錢。我們在貨架中間鑽進鑽出,很好玩。林肯偷偷的拿了兩塊糖含在嘴裡,我沒拿。」孩子看見父親的怒容,連忙補一句:「我沒拿。」老崔沒好氣的說「跟我回家」!孩子跟林肯說再見。「不要跟他再見!以後不要跟他在一起!」

林肯偷糖吃!名字好有什麼用!老崔生了一陣悶氣,想到連偷糖吃的人都有個好名字,就對孩子說:「你把電話簿拿來!」一面翻看人名,一面自忖:最好不要跟同班同學的名字雷同才好。「你們班上的同學都叫什麼名字?你喜歡誰的名字?」孩子說:「一個叫亞當。」又是一個小偷!一個偷吃蘋果的。怎麼讓孩子叫這個,想讓自己的兒子做天下人的祖宗,這種父母真刁透了。「有一個叫華盛頓的!」華盛頓、林肯,都只有讓他們美國人自己去用,若是由咱們喧賓奪主,怎麼好意思?有叫尼爾的,有叫大衛的,一看就知道是蠻夷之邦,鴃舌之人,罷了。

孩子知道父親要做什麼,坐在地毯上,依著爸的小腿,一隻手放在爸的膝蓋上,仰臉望著爸的臉。小手掌的溫軟一直傳到老崔的心窩,真得取個最好的英文名字,才配得上這麼乖的小男孩!很多人叫馬可,收音太短促,沒有後勁,使中國人有不祥的預感。居然有很多人叫馬恩穆,其音濁,其運乖?亞瑟曾經是名將和大君的名字,可惜它的發音實際上是「阿子兒」,近乎輕佻。馬馬虎虎取名字的人何其多耶?「阿麻」,諧近「阿媽」,豈可以做男人一生的符號?

有了,老崔一拍大腿,抓起孩子的小手來,搖個不停。「我給你找到了一個好名字。幾乎踏破鐵鞋。聽著,記著,你叫愛德華。愛德華,既道德,又愛中華。愛德華,『愛』這種德性,在中華文化裡最完備。愛德華,愛中華,才是有德之人。你就叫這個名字吧!」

第二天一大早,老崔特地牽著孩子的手,通知校長和教師就說愛德華來了。校長正像個牧人似的。站在大門口,微笑檢視羊群入圈。「嗨,揣唉,你早!」老崔連忙說明,從今天起,孩子叫愛德華了。校長毫無必要的誇張了他的驚喜。「噢──,太好了,這是我祖父的名字!」這一來,老崔反而靦腆起來。怎麼說也是一校之長,別人的孩子犯了他祖父的名諱,他高興個什麼勁兒?


流血記


老崔望見小俠(他現在叫愛德華了)放學回家,連忙從冰箱裡端出小俠最愛吃的冰淇淋來。可是小俠望也沒望一眼,進臥房去倒頭便睡。老崔追到床邊,拉著兒子的手問怎麼了,回答是頭疼。手掌按在兒子額上,沒發燒,心情一鬆,笑了。怎麼會痛起來的?「林肯推我,我的頭撞到牆了。」

老崔的心弦立刻拉緊,捧著小俠的頭摸摸看看,沒看出什麼問題來,孩子卻不耐煩了。孩子那知道他父親呆坐床邊化成一具吃角子賭博的機器,嘩嘩喇喇吐出來腦震盪,昏迷,白癡,破傷風,一大堆恐怖。美國大都市是個可怕的地方,他聽到過許多行為粗暴的故事。他的下意識裡有個問號:那樣的事情會不會發生在小俠身上?難道,現在有了訊號?定了定神,央告兒子坐起,就著窗口,撥開一頭茂密的黑髮,像骨董商看花瓶似的,轉著圈兒看個沒完。

小俠索性看電視去。似乎不要緊,但是這種事情斷乎不能再發生一次。這夜,老崔翻來覆去,隔不多大會兒就去摸小俠的熱烘烘的似乎有稜有角的頭,他總覺得這一夜小俠睡得特別昏沉。崔氏三代單傳的好頭顱,可不能有差池,這頭腦要分成許多方格,一格裝中文,一格裝英文,一格裝德文,很怕隔間的地方震垮了。所有的東西變成大統艙裡一鍋粥。黎明,鬧鐘響了,孩子一骨碌起床。和往常一樣,老崔看在眼裡,就是裹創再戰了。

早餐桌上,老崔咬的不是麵包,是卡片,上面寫著格言:一張「杜微防漸」,一張「履霜堅冰至」,一張「當機不斷,反受其亂」。這一餐的滋味的確味同嚼紙。他決定花五十塊請個翻譯,和校長一談。

翻譯社派來一個小女孩,瘦伶仃的。她敲開門,卻不進去,大動作揮肘看錶:「現在十點,我的工作從這個時候算起。」不坐,不喝茶,也不客套。她也大學畢業了,只是身材小,在美國看中國女孩向來不成比例。加上說話還帶著童音。「走吧,你坐我的車,免費。」美國社會歷練出來的口吻。你還敢說她小?

校長依然乾乾淨淨的坐在他的位子上,好像生來從未經歷過空氣污染。他好像永不喝熱茶永不疾走,永不大聲呼喊。這段路開車不過一分多鐘,老崔在上車之前、下車之後,從小俠頭痛說起,把他的高瞻遠矚、他的曲突徙薪之計說個透徹。他預料有一場漫長的討論。翻譯者或許要超過預定的工作時間,增加收費。只要解決了問題,花個百兒八十也值得。誰知道這位小小姐在校長對面鄭重其事的坐下之後,只說了一句話。他聽得出,雖然是挺長的一個句子,到底只是一句。然後,校長的話,就像一盃溫熱的牛奶,熨熨貼貼的。柔軟緩和的流個不停,有抑揚挫頓,但是全無鋒芒稜角。他足足說了五分鐘。等校長說完了,女孩轉臉問崔:「還有別的事沒有?」別的事?怎會有別的事?這件大事還不夠辦?當然不會有別的事。「那麼,我們走吧!」

老崔失聲道:「不能走,不能走!」女孩愕然:為什麼不能走?「校長,他知道發生了什麼事情?」他知道!「我的來意,他了解?」他完全了解!老崔心裡還在掙扎:不能走!不能就這麼一走了之!你怎麼只替我說了一句話,我還以為那句話是個引子呢!這麼重要的問題,如何可以草草了事?心裡這樣想,腳步不由自主跟在翻譯小姐後面亦步亦趨。不走,還有什麼理由留下?他還能說什麼、做什麼?

女孩認為必須解釋一下。「我們想說的話,校長全替我們說了。林肯和愛德華都說對方動手,可是都沒有證據,好在沒有人受傷,兩人已經握手和好。孩子不記仇。人人不宜再提。至於以後,他說學校裡總會有這些麻煩,他很抱歉。」老崔一聽,涼了半截也矮了半截,這像個一校之長說的話嗎?女孩提出自己的見地:「還沒進校長室我就知道他會這麼說。」老崔絕望的問:「那怎麼辦,誰來保護我的孩子?每一班都有導師,難道做導師的不維持班上的秩序?」女孩望著他,很同情的說:「我們翻譯社經常為新移民解答疑問,這項服務是不收費的。」她看了看腕錶。「我可以告訴你,不要依靠老師,再好的老師也不過教你一年,一年以後你依賴誰?」老崔說:「是啊,我到底能依賴誰?」女孩立時高大起來:「告訴你兒子,他要靠自己!」靠自己?「靠自己!有人打他,他就打回去!」老崔的汗毛直豎。女孩的口吻是在宣揚一項真理,毫無怯懦遲疑。「我讀初中的時候,一個男孩跟在我背後叫Jeep,Jeep!我反身朝他臉上就是一個耳光!」她做了個揮拳攻擊的姿勢,順便瞄一眼腕錶。「哭沒有用,告狀也沒有用,只有這個辦法中用!」她鑽進了汽車,最後一句話從汽車裡鑽出來。


讓他自己打回去!想想孩子的小胳臂小腿吧。可憐的小俠,姓名變成「愛德華.揣唉」,進了小學要自己打碼頭。慚愧啊,姓崔的有此不肖子孫!老崔來美有年,深知傷春悲秋無用。自怨自艾無用。處世之道在胸脯向前一挺。有人喜歡打你,是因為你做了廟門口的鼓。怕什麼,有些美國孩子整天吃奶油吃巧克力,一身虛胖浮腫,虛有其表。小俠何不看眼色行事,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告!告狀儘管無用,到底不失為一種反抗。

這天下午,老崔不許小俠吃雪糕。「為什麼?到底為什麼?」那玩藝兒吃多了,渾身沒有力氣,打架打不過人家。小俠一聽。登登登逕自上樓,還以為他受了挫折,垂頭喪氣了呢,不大一會兒,卻穿上練習跆拳用的袍子,腰束藍帶,飄然而下。袍帶都還嶄新,加上小俠眉飛色舞,真能使滿室生輝。老崔忘了,近年來小孩子學柔道學跆拳之風甚盛,家長覺得也不過是一種體操,孩子認為比體操刺激有趣。小俠進過訓練班,教練還曾說他是可造之材呢!橫越太平洋的噴射客機,搖籃似的吊在空中,把一切搖成舊夢。

似夢還醒,小俠向父親折腰為禮,退後一步,在客廳地毯上表演起來。雙拳當胸,舉目揚眉,作勢欲擊。兒子學過跆拳,臨陣應有還手之力,但中國武道寧願忍辱,不肯出手,這個「打」字如何從他做父親的口中說出來?且看兒子兩肩微斜,二目側望,蟹行跳躍,飛起一腳,腳底仍能高過頭頂!但這一身戎裝、兩肩鬥志的孩子其實並沒有假想敵,目光清澄無猜,所謂防身制敵,一場家家酒而已,那能當真?那能當真?那句難言之隱到底又嚥回去。

「今天有麻煩沒有?」每天放學時分對孩子必有此一問。問得多了,孩子覺得奇怪,反問,「爸,你有什麼麻煩?」傻孩子,為父的四大皆空,一根麻也沒留下,何煩之有?你在成長,你的麻越存越多,恐怕煩是免不了的啊!為父的是不放心的啊!越是怕事,越要出事,這天雙語教師孔小姐打電話來,叫他快去。見了這位女教師,才驀然驚覺流年易逝,她的指甲由紫紅變成雲母白,她的眼窩由寶藍變成淺綠,她的頭髮由堆髻變成瀏海,咳,紅瘦綠肥春信去,竟是入夏了!但人生中可驚的並不是這個,他期待真正的震動。「愛德華又打架了!」好一個又字,連上次的糾紛也判決了。校長在旁炯炯而視,分明這話是校長的意思,由她翻成中國語而已。無暇分辨曲直,先問「孩子怎麼樣」。「沒人受傷,你不必擔心。」她一面說,一面看校長的反應。「是愛德華的錯,他先推了別人一把。凡是由中國來的新生,我都叮囑他們,千萬不可以推人,撞別人,倘若無意中碰到別人,要立刻說對不起。」轉過臉,用英語對校長說一遍。「崔先生,請你跟我們合作,教你的孩子記得這是美國,不是中國。孩子們你擠我、我推你,嘻嘻哈哈,是親熱;這裡不行!你推人家一把,人家就以為是受到攻擊,以為是你要打他!中國人要打誰,自己先退後兩步,美國人要打誰,先把他推開兩步!」把最後兩句用英語再說一遍,當然是為了校長,校長對這個比較很有興趣,笑意掛在嘴角上久久不散。

還好,沒人受傷。可是瓦罐不離井上破,常常打架怎麼得了!放學後,正想好好審問小俠,小俠先興沖沖的提出報告:「爸,今天傑克有麻煩。」他有什麼麻煩?「他想打我,我就用腳踢他,他倒了,我沒倒。」老崔再不考慮,再不節制,揚起巴掌劈臉就打。小俠捂著臉嚎啕大哭,一面哭一面看自己的手掌,叫「我流血了,我流血了」,一巴掌打破了鼻子。屋子裡沒有第三個人,老崔只得急忙轉換角色,由嚴父轉慈母,由懲罰者轉救護者,止血洗臉,孩子的抽噎使他也全身震動。

不該打,不該打,打孩子是犯法的行為,倘若有多事的鄰居打個電話,立刻就有警車上門。孩子,你不可打人。孩子,那不是傑克的麻煩,是你的麻煩。把孩子緊緊摟在懷裡,要孩子忍,要孩子讓,要孩子會看眼色,趨吉避凶。他說一句,孩子就答應一聲,接著又抽噎一下。老崔的心跟著隱隱痛一下。叮囑了千言萬語,小俠答應了千遍萬遍,這孩子忽然仰起臉來問:「他打我,我為什麼不能打他?」老崔語塞,眼淚直流。小俠掙出父親的懷抱說:「我的頭髮濕了,好癢!」

這天晚上,爺兒倆總算說通了。第二天心平氣和去上學,再也不會有衝突了,至少這個學期不會有麻煩了。這天上午的心境,有雨過天青的祥和。怎麼下午又有電話來叫老崔趕快到學校裡去!有什麼事?發生了什麼事?喂喂!那邊孔老師早掛上了聽筒。老崔丟下電話往外跑,第一次發覺這三個街口的距離真長。校門在望,先聽見預備放學的鈴響,先看見孔老師站在高高的石階上等他。這一段小跑跑得老崔直喘,想問有什麼事,只能吐出一個「有」。孔老師說:「不要緊,你別著急。」等他喘得慢了,才問:「愛德華學過功夫?」跆拳也算功夫的一種,老崔點頭。「你要當心了。傑克的個子比愛德華大,愛德華把他打敗了,現在全校的學生都知道愛德華會中國功夫。六年級有幾個學生想找愛德華比武。我叫你來接愛德華回家,省得受他們糾纏。」

老崔謝了。孔小姐看老崔新來,未必能了解事情有多嚴重,就索性多說幾句:「美國的這些孩子都看過香港的功夫片,知道中國功夫的厲害。在功夫片裡面,小孩子能把一個大力士打死,他們看了信以為真。他們若跟會功夫的孩子打架,出手一定很重,很可怕!」老崔立刻嚇得不喘了。孔小姐說:「要是張揚出去,連別校的學生也會上門找愛德華。他們不敢一個人來,要來就是一群。」老崔連聲追問怎麼辦,孔小姐說:「我不能告訴你怎麼辦,任何一種辦法都有它的副作用。」說到這裡,鈴響又響,各種膚色、各式衣著的孩子像打翻了一桶還沒有均勻混合的顏料。孔老師一把拉住一點黃,交在老崔手裡,那就是小俠。

小俠說:「爸,今天我沒有麻煩。」老崔不答,只緊緊的抓著孩子的手。「爸,我的手好痛!」偷看父親的臉色,不敢掙脫。回家路上好像鋪滿了棉花,老崔一步高,一步低;腦子裡一片白。他昨夜就沒有睡好,昨夜的昨夜也沒有睡好,現在根本無法思考。

先回去好好睡一覺再說。──摟著小俠,不讓他出門。
 (選自一九八四年五月十日出版《看不透的城市》) https://www.bookscool.com/%E9%99%B3%E7%BE%A9%E8%8A%9D%E7%B7%A8-%E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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