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學《田園之秋》初秋篇·九月十五日

上午犁土覆蓋番薯藤,撿了不少番薯。

下午巡看番麥,捉了一些綠金龜,損害不大,都在吐穗了。若雨季就此收煞,轉入涼天,這一季的番麥就不會有好收成了。最好照常態維持到十月半,即便小雨也好;過了九月,也只有小雨,少有豪雄的西北雨了,很久沒有牽牛出去啃草了,一向倒寧願趁午間空隙或早晚割幾總草回去按時餵食,人大了牽了牛出來,總不如兒時成群結隊感到活氣。兒時放牛,等於是到野外玩耍,成人放牛可就全不對勁兒:第一、平時和牛在一起時,總是在工作,一旦跟牛在田頭野外閒著,不免有反常之感;第二、即便牛在一邊啃草,拿了一本書在旁邊看,一向讀書養成了作剳記的習慣,沒有案桌固然不大礙事,有時要查考他書,就不可能了;第三、即便不看書,坐著閒眺,也只能坐著,少能隨興之所之,信步他去。在一般農人,牧牛可以說是受罪。農人長年勤勞慣了,空閒著不活動筋骨是很難過的,看他坐著也不是,站著也不是,那無聊的神色,簡直是囚犯。小孩子就不一樣了,就是獨個兒出去放牛,沒有伴,因為赤子之心有的是想像力,一點兒也不會無聊。

為了以上所說種種理由,一年中難得幾回把赤牛哥牽出野地啃草。今天因要看番麥,順便牽了牠出來。初時捉金龜,再後割了幾總草,然後沒事了,就坐下來看我的風景。一連五天了,都是上午晴,下午陰的天氣,陰天大抵不好看,雲的散布大都是雜亂無章的;只有一種陰天是最好看的,滿天的雲都在同一水平面上靜定著,這樣的陰天也很吸引人。今天下午的陰是屬於不好看的一種。天既不好看,就看地罷!地面上幾甲地的作物連綿著,有番麥、有番薯。番麥翠、番薯青;番麥花黃,番麥綏紅。沒有耕作的野地則遍生原蒿、野塘蒿、蕭、樸骨蕭等草,高與人齊,呈現著褐、綠的混合色。長條的大石堆,灰白的,散撒著旋花科的藤蔓,好像碧波中一隻白鯨著了網。草鶺鴒是這裏最好的歌手,牠們載歌載舞,從這株草翻到那株草,不足半兩重的身軀,有時居然會把一枝狗尾草壓得垂到地面。文鳥科的烏嘴臂、赤觱、灰觱,六、七隻成群,也是這一帶的居民,牠們的群飛,樣子很像曲譜上上下跳動的小音符。珠頸斑鳩或水平地飛過番麥田、番薯地,或從附近的樹上,撲撲地沖天飛起,然後筆直地滑向一里外的地面。伯勞雖是過客,此時牠是田園間的主鳥之一,到處可見。陰天裏雲雀是不高興的,從來很少聽見牠們凌空歌唱。

遠遠地看見一隻鵪鶉帶著四隻小雛,毛絨絨的,大概出殼還不到整二十四小時,在鄰田番薯地裏覓食。看準了機會,我站了起來,扮演了博物學家野外生態調查的角色。母鵪鶉看見我走近,慌了起來,發出了信號,集攏了小雛,一心想將孩子們帶進番薯藤的密葉中躲藏。小雛沒有母親預期的警覺,母鵪鶉顯得十分為難,卻不驚惶失措,這對於小鵪鶉有種鎮定作用。我接近到不到一公尺時,小雛們還沒能躲好,見了龐然大物的我,反而零亂了起來。母鵪鶉看了,轉頭向我,把翅膀鼓得圓圓,豎起頸毛,衝向我的赤腳,看來好像真的發動了攻擊似的。一隻鵪鶉,還不及一個拳頭大,竟就要攻擊人。母鵪鶉在我的腳前約一尺之地停頓了攻擊,大概經過考慮,沒有把握罷,於是轉了策略,從我跟前疾速跑過,竄向我身後的番薯藤裏去了。顯然的母鵪鶉想把我引到小雛所在的相反方向。我在內心裏受到同靈性的感動,也感到了一個博物學家獲得自然觀察的滿足,緩步地走開了去。

幾年前觀察過一隻母白頭翁鳥,這位母親,帶著新雛習飛時遭遇了困難。一隻小白頭翁落進樹下的茂草中去了,二耳草有一尺來高,小白頭翁一落進去,不可能有機會飛得出來。母鳥一直在樹枝上喊叫,小鳥在草中哭泣,看也看不見。我散步到了那裏,好意想幫幫忙,母鳥誤以為「將不利於孺子」──以為我要捉小鳥,先是急得喈喈嚷,後來竟發出受傷的慘烈聲,裝著跛腳跛翅的樣子,從我的前面半飛半跌,跌到另一方的地面上去,那裏沒有草,可以很清楚的看見牠。我知道牠想拿腦容量那麼小的小動物來騙腦容量大的人類,故意要逗逗牠,於是追了過去,裝著要俯身去抓牠,牠便在百分之一秒間完全痊癒了,輕易地又飛上樹去了。鳥類為了保護幼雛裝跛是常有的事。這證明了牠們和人類同靈性,一樣是靈性的生物。老天創造了物質,又創造了靈魂,靈魂具備著地球上生存必知的一切知識。為了照顧下一代而有母愛,母愛中自然的就具備了這些裝跛的智識。動物受傷之後行動不便,難逃被追逐,這是跛智識的先行智識,那隻母鵪鶉母白頭翁都不藉經驗而知道這個智識,故能進而成立其先天的跛智識。舉一反三,候鳥飛行遷徙,獸群陸行遷徙,大海洋中的水族游行遷徙,路途往往不下萬里,一來一往,儼然有一定路線,不差不忒,這自然是出於靈魂具備了地球上生存必知的一切智識的緣故,不然何能致此?這不止證明了靈魂的存在,也證明了物類與人類靈魂是同一的,靈魂或許真的是輪流轉著的。


驚嚇了鵪鶉母子,自然是罪過,但是得到確定的野外生態觀察,更加明朗了一些形而上的信念,鵪鶉母子的一場虛驚,不也是很值得嗎?

成人放牛唯一的好處,就是牛吃草質,人聞草香,這是無限的享受。除了放牛,那裏能整天或整半天聞個飽呢?

陰天天暗得更快,母鵪鶉匆匆地將孩子們帶回家去了,而天也暗下來了。將草總分披在牛背上,我也施施地和赤牛哥一道走回家。暮空中不時傳下來燕鵆的鳴聲,牠們也正在趕回東邊的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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