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學《田園之秋》初秋篇·九月二十三日

今日是秋分。今日太陽回到了赤道上,明日起,太陽進入南半球。一想起太陽離開了北半球,心裏面就覺得很快樂,不是我憎恨太陽,實在是太陽因位置之不同,而有著性格上的大差異。太陽在赤道這一邊時,它是暴烈的,就像人當青壯之時,血氣方剛,不免盛氣寡恩;反之,太陽到了赤道那邊時,它是和煦的,就像人當老大之時,血氣既衰,自然慈愛仁善。我總覺得人類比鳥獸差了一大截。鳥獸,特別是候鳥,一年遷徙兩次,一往一復,永遠跟著一個慈愛仁善的太陽公公走,牠們不肯愚蠢到像人類,待在固定的地點上,任太陽公公愈來愈兇惡,受其凌虐。人類也是動物,動物之所以可貴,厥在能動,可是人類卻變成了植物,釘根在某一定的地點上,放棄了他做為一個動物的優特之性,你說比起候鳥,人類顯得多麼愚蠢啊!若要數一數地球上的優秀生類,鳥類實在應數第一。

秋分這一天,我總會歡喜得不知所措,手舞足蹈,呼嘯歌謳,無法在家裏坐著。我牽出了腳踏車。花狗見了,一直搖尾繞著我跳,知道我要出去。腳踏車對牠來說是新奇的玩具,每回我踏車出去,牠無不跟著我蹦跳競跑,已成了不具文的協定。這腳踏車是特地為著蹓躂購置的。太陽移進南半球這麼大的日子,無論如何得出去蹓躂蹓躂,以表慶祝歡欣。

出了莊,花狗早知道我要走向西的路。這是一條順坡的路,平均坡度每百公尺為兩公尺半,這裏出發點海拔五十三公尺。將朝陽背在背後,放輪向西滑下去,空氣剛孵出葉脈,還帶著葉液未乾的味兒,散發著蔗葉香、薯葉香、番麥葉香,甜甜的,迎面撲鼻而來,而蔗葉綠、薯葉青、番麥葉翠,田園的主色配著難以計數的微妙間色,好像一闋小提琴曲,在主題貫串之中悠揚著不盡的變奏。輪子輕快地滑轉著,一點兒也不費力。從今天起,太陽有半年的時間在南半球上,要等到半年後,亦即明年的三月二十一日或二十二日,太陽纔會回到赤道來。再過些時,北極圈將淪入永夜之中,南極地將陷於永日之下。然而南臺灣將有最美好的氣候與天色,有夜略長於晝,供人們有充足睡眠、適量活動的時間。一年裏有半年的無上天寵,還往那裏去尋?這裏簡直是仙境!

轉了一個小彎,看見一隻褐毛野兔坐在路上洗臉。一條牛車路,一天裏難得一輛牛車經過,難得見到一、兩次人影,你說這裏,田野裏的老居民們──各種動物們──會不將路面當閒坐場散步道嗎?除了雨天,任何晝日,每一百公尺的路段上,任何時都可見到斑鳩或鵪鶉在踽踽閒步。田野裏的路是有生命的,若車水馬龍,路就給輾死了踏僵了。

雲雀是晴日的風鈴,是任何時都可聽到的。路南、路北的天空上各浮懸著一隻,過了這裏,那裏又昇起一隻,大晴日的田園裏說是會斷了雲雀的歌聲,那是不可能有的事。

路一直往西傾瀉,宛似一條小溪流,朝宗於海,不論怎樣的轉怎樣的斡,總是朝西瀉去。花狗先前領路,到後來就落在車後了,好在牠落在車後,不然野兔便不免被追逐了。打擾了人家閒坐,委實是失禮之至。野兔見到我,連忙逃入蔗田中。花狗纔瞥見了影子,汪汪的吠,追了進去,卡得根葉切切作響,我只好停下來等牠。怪不得野兔選在這裏曝日洗面。路面雖不寬,路邊照例都留有空地,各有五、六尺寬,南邊是番薯田,北邊是蔗田。蔗欉高過人頭,將整個北面遮蓋在後頭,成了寬厚的樹籬。番薯地再過去,南邊是溪,對岸有個村莊,叫南岸,是客家莊。這番薯地實在是一片隱蔽的境域。東北風從路北的蔗梢上溜下來,弱得吹不動路南的番薯葉。對於小動物而言,沒有比這一段路面更好的閒坐場散步道了。將腳踏車拄好,坐在車上,把自己投入這一片靜謐中。宋人詩云:萬物靜觀皆自得。真的,這裏幾乎沒有一件事物是不自得的。蔗田、番薯田,透過空中,落在這一切之上的陽光,以及天上的薄雲,甚而隱藏在葉下地中的一切生命,即連人類的我,我也和這裏的任何物一樣,心無一事地在安詳地眺望著。只有野兔受了一點兒打擾,但那也是自然界無足掛齒的事。此時牠或許早到了另一頭去繼續洗著臉面了。而花狗在蔗田中鑽著,假想著原始本能的狩獵,也是極其自得不過的事啊!

不久,花狗落空地走了出來,意興勃勃地,鼻孔裏直噴著氣,有點兒打噴嚏似的。好罷,走罷!於是路又把我和腳踏車向海的方向傾瀉過去。不多久,遠遠地看見一並排南北向的路樹麻黃,那是通往臺灣南端的唯一大道,由北邊的潮莊,經過這裏的打鐵莊。既見了大通道,我便勒住了車,轉回頭,循原路騎回去。方纔一直是順坡,現在換成逆坡,車再不自動的跑,但踏起來仍然十分輕鬆。不見眼前矗立東方的太母山,北太母西側斷崖直削兩千六百公尺,世界第一削山正擺在眼前,一百公尺兩公尺半的陡坡算得了什麼?太母山百看不厭。李白詩云:相看兩不厭,只有敬亭山。那真是小巫見大巫。令李白生於此地,敬亭山永遠入不了他的詩。孔子自云: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那也是小巫見大巫。泰山只有太母的一半高,纔只有一千五百四十五公尺。太母不止是高,它擎天筆直起於海平面,照臨千里,那纔是它偉大之處,世界上沒有一座山可與它媲美!朝著海傾瀉,固然不費力;朝著這偉大的世界第一削山轉進,由於受到激勵產生勁力,反而比朝海輕鬆。對我來說,一條朝著太母山而進的路,永遠是順坡的,腳底下有的是無限的勁力。


看著太母兩千六百公尺的斷崖削壁,只有滿心的讚歎,真美!世界任何險山奇峰無不被登山家征服過,即連聖母峰也早已失去了她的權威,但登山家還無人敢於動征服太母西側的念頭,兩千六百公尺全線近乎垂直的高度,遠非人類的體力精神力所能到。幾處山褶,清皙的可看到幾乎是垂直的澗水,整條都是白的,與瀑布無異,只在褶縫裏隱沒一段,出了褶縫又是一長段的白,一段大約有兩、三百公尺,遠遠看來像一條雪溝,凝結著,在秋陽下異常的耀眼。

被太母吸引著,沒看路,幾乎連人帶車跌進番薯田裏去。索性停了車,在番薯田畔坐下來看個足。溪邊一棵苦楝樹上,一隻畫眉正引吭高唱,鳴聲響遍四野。此地可以終日,有山可看,有鳥可聽,飢來有薯,渴來有溪,秋分的斜日,清新的空氣,靜謐的釉綠,遼曠的田園,無邊的藍天。前人詩云:偷得浮生半日閒。說是偷來的閒,多可憐啊!


【音注】


斡:轉彎。國音ㄨㄛˋ,臺音.ㄨㄚ(帶t收音,輕讀,即上入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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