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近代自由主義最有名的領袖胡適，鼓吹自由幾十年，後來卻提出了一個口號，說"容忍比自由重要"。此話一出，各方反應熱烈，有人感慨胡適畢竟老了，從堅持自由的陣線撤退了，也有人憤恨不平，覺得胡適換了立場，改從擁有權力的人的角度出發，不再是爭取自由的人的代表，他現在在意的，是勸有權力的人容忍差異，這樣別人才能有自由。

這麽些年具體的民主自由歷程下來，我們有理由對於"容忍比自由重要"這句話，給予更多的肯定與尊重。社會與歷史經驗告訴我們，自由要真能落地生根，的確要靠社會上大部分的人，不只是政治人物、不只是握有權力的人，都養成容忍的習慣，容忍差異、容忍批評、容忍多元和多樣。沒有容忍，確實就不會有自由。

倒過來看，享有自由的人，不會自然而然培養出容忍的態度。剛剛好相反，擁有自由的人，行使其自由權的一種形式，往往就是幹預別人，取消別人不同意、甚至只是跟他不一樣的自由。

而且容忍比自由麻煩、複雜。對於自由，我們可以有一致性的堅持與要求，喜歡自由、自己要自由的人，不應該取消、阻擋、妨礙別人的自由，這道理很簡單、很明白。大家都該有自由，也很容易導出自由的界限原則。我要有自由，但我的自由必須以不妨礙別人的自由為界限。現實上或許有很多模糊曖昧的爭議，不過作為抽象原則，這定義倒是直接、幹凈得很。

容忍就沒那麽簡單。容忍，不管在抽象原則或現實執行上，一下子就碰到最困難的問題："容忍，應該包括容忍不容忍的行為嗎？"

如果我是個主張容忍種族歧異、尊重多元文化的人，那麽當我面對一個種族主義者，堅持他的種族文化立場就是歧視東方人、猶太人和印第安人，那我該怎麽辦？

我應該保持容忍態度，點點頭說：雖然我不同意你歧視別人的態度，但我不能把我自己種族多元平等的價值強加在你身上，所以我還是承認你有歧視別人的權利？如此一個容忍的人就吊詭地變成了不容忍、歧視的幫兇。

還是我應該動用資源與權力，禁止你講歧視別人的話，表現出歧視別人的行為，強迫你必須相信人權平等沒有高下差異？如果那樣，我豈不就背叛了自己的容忍立場，變成一個不容忍的人？那我對抱持種族歧視的人的不容忍，與抱持種族歧視的人對其他"劣等"種族的不容忍，兩者之間有什麽本質性的不同嗎？

容忍就是會碰到這樣的問題，一旦進去就很難出來，得到什麽樣清楚明確的答案。最近幾年，歐洲各國共同碰到的一個問題是：如何看待伊斯蘭教婦女包頭巾的行為？包頭巾主要為了防止頭發外露，因為頭發和身體上其他部位毛發一樣，被伊斯蘭社會視為女性的身體私密，只能保留給丈夫看，若讓其他外人看到，就是莫大的羞恥。

這裏面有明顯的不平等。婦女要包纏頭巾，男人不用。這裏還牽涉男性對女性的宰制，為了維護男人的面子而要求、規範女性的行為，剝奪了女性的自由。包頭巾因而成了伊斯蘭社會兩性關系的敏感象征。

所以，該怎麽辦？境內有很多伊斯蘭教徒的荷蘭，站在開放容忍的立場上，尊重伊斯蘭教徒的自我選擇，對頭巾不做任何反應。相對地，也有不少伊斯蘭教徒人口的法國，2004年卻在當時總統希拉克的堅持主導下，訂定了法律，禁止公立學校裏的女學生包著頭巾到校。

應該說得更精確些，法律條文規定是禁止"刻意彰顯宗教態度的穿著"。換句話說，伊斯蘭教女學生不能包頭巾，信奉天主教的男學生也不能掛著一個半尺大的十字架在胸前，到學校來上課。

希拉克及支持這條法律的人，強調的理由是法國"政教分離"的基本原則公立學校是由政府出資，就有其公共性及其政治性，所以政府有權利不讓明顯具有宗教意味的象征物，進入校園，堂而皇之地展示。

不過誰都知道，禁止包頭巾不會只有"政教分離"的理由。更重要的，還在於這些人主張要給女學生一份自由，至少在校園裏可以不受伊斯蘭教義束縛的自由。要用國家公權力的介入，阻止伊斯蘭家庭男性成員，強制女性處於比較低下，應該表現臣服聽話的地位。

然而如果女學生堅持戴頭巾就是她自己的選擇，不戴頭巾讓她覺得如同赤身裸體在大庭廣眾前一般不舒服，那麽怎麽辦？這條法律明明白白侵犯了她的選擇權，為什麽別人都可以自由決定梳什麽樣的發型，她卻不能決定將頭發完全掩蔽起來？這豈不是特別的歧視，光天化日下的不公平待遇？

面對這樣的質疑，訂定法律的人的回答解釋是：就算確有侵犯，也只是很有限的侵犯。一來法律管轄的只有公立學校，女學生大可以選擇轉去容許包頭巾的私立學校就讀。二來法律也只管未成年學生，等她們成長超過了這個年齡，還是可以取回權利，要怎麽包頭巾就怎麽包。

相對於這有限的侵犯，換來的社會整體利益，大得多了。讓校園免於陷入因宗教立場而分裂的危險，也讓個別老師、校長免除了處理這種敏感沖突的巨大困擾。國家勇於立法承擔責任，老師、校長只要遵守、落實法律，不需要自己去面對價值觀的掙紮。

這樣的立法做法當然引發了一連串的嚴重爭議，最後對於立法是否適當還是不可能得到定於一尊的共識答案。但這樣的過程，尤其是爭辯價值原則孰重孰輕的過程，總是對於我們更深刻認知容忍的複雜與詭譎，有不可磨滅的刺激作用。

要有真正的自由，我們就不能不認知"容忍"，不能不硬著頭皮跳進"容忍"所構成的黏稠泥沼裏。在這個意義上，"容忍比自由重要"，還真的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