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子《中國碎片》在遺忘的磨盤下

看,這個國家!

你不能挖得太深,

你不能想得太深,

否則黑暗一定會得勢,

絕望一定會得逞,

正當難過的黑煙

從千家萬戶屋頂升起,

指向啞巴的天空。

 

看,這個國家!

月光照耀著博物館裏的

金縷衣,漢白玉,

照耀著不祥的兵器

和偉大的墨寶,

照耀著內臟掏空的

雄偉的陵墓。

嚴酷的戒律如捆綁奴隸的繩索,

在我們的肋骨上,

在我們雄性的咽喉和女性的胴體上

留下深深的勒痕,

而上師教導的黃道吉日,奇門遁甲

陰陽八卦,風水輪轉

都已失效,

惟有一條路引領我們:

逢佛殺佛,見祖滅祖。

衣著光鮮的漢子

殺人越貨,賣官鬻爵,吃了被告吃原告,

一顆人頭系在褲腰帶上;

灰頭土臉的漢子

輾轉於荒山野嶺,躺著,跪著,腫著,爛著,哭著,嚎叫著,

一顆人頭提在手上。

 

看,這個國家,

那些挖得太深的人,

那些誤入禁地的人,

那些直犯龍顏的人,

那些溜須拍馬的人,

那些出賣祖宗的人,

膽大妄為的僭越者,

多如牛毛的冒牌皇帝,

全都安放在一口棺材裏,

漂浮在磷火尖叫的荒野上。

啊,棺材,黑色的,紅色的棺材,流成了河……

 

奸人!奸人!

他們死過一千回了,

一眨眼他們的骨灰又變幻出更多的奸人,

猶如神奇的魔術。

奸人川流不息,住滿歷史的大酒店。

你聽到他們徹夜狂歡,彈冠相慶,

你看到他們走進密室,

通宵竊竊私語,密謀一樁驚天大事。

盡管壓在我們脖頸上的

永遠是外來威脅,

從匈奴到大英帝國,

從金兀術到軍國日本,

但任何外來者都不能征服我們,

惟有我們自己能夠

毀滅自己。

 

看,這個國家!

我們的血被人換過了,

沒有了半點野性,只剩下善良與馴順,

我們的種被人換過了,

變成羔羊,不再是龍,

我們窩裏鬥,不再同仇敵愾,

我們的刺客,已成為無用的紀念碑。

啊,惟有愚昧和忍耐,惟有大奸大惡,無窮繁殖,人丁興旺。

在遺忘的磨盤下,在東廠的禁令下,在精打細算的收買下,

我們舍得一身剮的勇氣

我們直搗黃龍府的雄心

煙消雲散,

只剩下夢的殘片,

在史書中,在電影裏

給我們一點可憐的安慰。

 

看,這個國家!

它的子民在愁苦的溝壑裏輾轉,如狂風驅趕的落葉,

它的好死不如賴活的祖訓敗壞了我們的血統。

它的疆域何其遼闊,它的宮殿和墓穴世無其匹,

那麽多人,那麽多抽象地稱為人民的人

到頭來竟無立錐之地。

自古就是如此啊,

騙他們去做炮灰,去戍邊,去造七寶樓臺和摩天大廈,

這些創造歷史的人,這些渺小的工具,

另外的人,更多的人,鋪天蓋地,前赴後繼,

在那兒等著,盼著,

成為工具,成為砌石,成為沙子與塵土,

成為流水線上的一個螺絲釘,成為大機器裏的一個活塞環,

成為標語中的一撇一捺和無數個驚嘆號,惟有在標語中獲得意義,

其他時間裏,他只是失去上下文的廢物,

冬天單鞋單衣,夏天頂著毒日頭,

拋妻別子,背井離鄉,

受人冷眼,遭人鞭笞,

他無門無窗的黑屋子裏

只有一張草席,一口鐵鍋,一堆冷饅頭,

僅僅是為了填飽肚子,

卻從未填飽……

 

智者說,人性善,

皇帝不語;

智者說,人性惡,

皇帝不語;

智者說,人性非善非惡,

皇帝不語。

智者說,無能的皇帝應該滾蛋,

皇帝笑了。

皇帝笑了,

於是人頭落地,

好漢遁入草莽。

 

人民啊人民,

野火燒不盡,

他們是濕地上的鬼火,成不了氣候,

春風吹又生,

他們是窮漢棉襖裏的虱子,

越是饑餓,越是吞吃,越是吞吃,越是吃不到。

他們喪失了名譽,喪失了名姓,

只留下一個口音,一張可以無窮替代的臉……

 

每天他走很多路,干很多活,

毫無意義;

每天他記賬,

想知道他們欠他多少,

毫無意義;

每天他向著髮廊裏的女人張望,

猶猶豫豫,吞吞吐吐,

最終被一道滾燙的激流

推了進去,

毫無意義;

每天他活著,活在未曾宣判的無期徒刑裏,

每天他死去,他的沈默,他的無能,他的卑賤

都受到慘烈的懲罰,

遠離故土,

身份不明,

毫無意義。

 

20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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