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人生的旅途上我已默默地把童年的一個階段走過了。如今在午夜夢回的時候，往往會鉤起那千頭萬緒的往事來。童心還未全消的我，雖則勉強能夠做一兩件稚氣一點的事，但無論如何總不及兒時燒野飯那麽一股勁兒！

燒野飯這一點風俗在我們故鄉崇海很通行，而且浙西一帶，例如吳興、海寧、桐鄉、德清等幾縣，也有同樣的風俗。當每年一到立夏節這一天，小孩子們便各自很熱心的忙著燒野飯了，我當然也不能例外。據大人們說：吃了立夏日的野飯，小囡囡拉（註）就勿會得疰夏，而且一年四季無病無痛的。但在孩子們的心目中，對於這些教訓全無興趣。在他們實在是歡喜這麽一會事而已！在平日，燒粥煮飯、弄刀鏟、調油鹽等有趣味的事情，往往為大人們操縱，小孩子們無從問津。此刻居然可以照大人們的樣子，像模像樣地做起來，豈不快樂！

頂使人歡喜的便是燒野飯的材料不必用錢去買。肉可以到肉鋪里去討，米可以往米行里去討，只有喬蔥蠶豆無處討，但鄉下親戚也許有得送來。至於筍呢？膽大一點的孩子，竟敢到近鄉的地方去偷，給人家見了也不過跑了就算。膽小而又老成一點的孩子，則約了淘成群結隊地去掘野筍。野筍者，是一種野生在荒地里的野竹所生的筍。比普通我們所吃的春筍，略為細小而長。約摸有毛筆管那麽粗，節到是疏疏朗朗的，顏色老是那麽青青的叫人怪愛看。至於肉很少人用新鮮的，大都是用一種我們故鄉叫做“加香肉”。相當於上海人所謂鹹肉，但是比鹹肉的味道要好得多呢！在我的幼時，那些東西一大半可以去向人家討來，不用花一文，可是現在也不行了。不景氣時局漸漸地從大都會侵入內地的小城市之後，許多大字號商店大都裁人減薪，大大的緊縮了。要是你無緣無故上門去討東西，準會給你一個白眼的。但是如果你家跟他們一年有幾十元或百把塊錢的交易，那麽他們倒不會拒絕，恐怕反有笑臉給你看哩。

這些燒野飯的材料——加香肉、米、喬蔥、蠶豆、野筍——齊備之後，再到街頭或者白場里拾幾塊磚頭來，搭成一只小小的竈頭。另外再拾一些樹枝竹片等東西，作為燃料，再拿一只小鍋子，把這許多東西加了水，一齊放在鍋里。於是三四個孩子，便興高采烈地燒起來。燒好之後就在那個地方趁熱吃。香噴噴的十分有味，為任何的小吃所不及。有時大人們看見我們吃得有趣，也往往來參加。

興致推扳一點的大人們，在這個蠻有趣的立夏節，也自有他們的消遣法子。他們是大了，不好意思伸出手來向人家討東西。於是掏腰包，拿出錢去買，買來之後又不好像孩子們般地到野外去燒，只好在家里的飯鍋上燒吃了。但他們這種吃法，叫我們孩子心中想來，實在索然無味，一點沒有意思。哪有我們這麽起勁而有趣呢？但大人們也許在笑我們太癡，太孩子氣呢？

註：“拉”即國語“們”字的意思。“小囡囡拉”者，“小孩子們”之意。（一九三五年立夏節後四日寫於崇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