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記得那年,我剛進師大藝術系的時候,德姊在音樂系三年級。由於我們兩個人長得太相像,常常讓老師和同學們發生誤會。有時候是她的老師質問她:
“你今天早上的頭髮不是剪短了嗎?”
有時候是我的同學問我:
“你為什麽去選音樂系的課?”
當然另外還會有為什麽不敬禮?或者為什麽不打招呼等等纏夾不清的問題,差不多要過了一個多學期,大家才對我們兩個人習慣了一點。偶爾還會有人從後面猛拍我一下,等我回過頭時,又紅著臉笑了起來:“啊!不對,你是那個妹妹。”
對於這種錯認,我並不會生氣,反而常會有一種很甜蜜又很得意的感覺。是啊!我是那個妹妹,我是席慕德的妹妹。
從小到大,姊姊都是我崇拜的對象。我們姐妹間年齡相差都很近,可是德姊的一切表現,總是遠遠地超過了我們這些妹妹。從小,她就是名列前茅的模範生,在師大音樂系,八個學期都是第一名。畢業後留校做助教一年,然後到西德慕尼黑國家音樂學院學聲樂,畢業成績又是第一名。在西德雷根斯堡歌劇院演唱時,在那樣多好評,而一年一年地過去,她在西歐各國,在東南亞各地,都舉行了很多場非常成功的獨唱會,現在,每當有不太相熟的朋友問我:
“席慕德是你的什麽人?”
我都會微笑地回答:
“她是我的姊姊。”
而在那個時候,那種感覺就會重新來到我心中,就好象當年在師大的校園裏,站在金急雨的花樹下,微笑地面對著姊姊的同學們時一樣,心裏覺得很甜蜜又很得意。
我們家是四個女孩,一個男孩。德姊是長姊,因此,爸媽要決定什麽事情的時候,通常都會征求一下她的意見,我們如果有些什麽要求,經由她轉達的話也通常比較容易被批準。所以,她一直是我們崇拜和依賴的好姊姊。
不過,我現在慢慢地發現,也許就是因為這樣,也許就是因為我們對她的崇拜和依賴,使得她不得不努力地為我們作榜樣,因而吃了不少的苦吧?
前幾天,朋友從紐約為我帶回來德姊的唱片,是她剛錄制好的個人演唱專輯。孩子們都睡了以後,我在燈下打開唱片片套,看著那唱片上一圈又一圈細密的紋路時,心裏就有一點緊緊的了。等到唱針落下,歌聲響起,姊姊圓潤、寬宏而又美麗的聲音在靜夜裏回蕩,想著她為這一剎那所付出的種種努力,不禁流下淚來。我的姊姊為了少年時就堅持著的一個理想,付出去的實在是太多太多了啊!
真的,有多少人能夠真正地了解一個演唱者的心呢?在臺前的人只知道她有著顯赫的學歷和聲樂家的頭銜,只看見她華貴的長裙和雍容的臺風,只聽見她一首又一首地唱過去,然後在滿場的“安可”聲中一再地鞠躬答謝,在輝煌的燈光、繽紛的鮮花之中,她是那樣快樂、興奮和滿足。
可是,在輝煌的燈光照不到的後臺,照不到的那些長長的年月裏,他們卻不能想像,為了一場音樂會,為了一首歌,為了短短的一句歌詞,甚至,為了一個音符;為了追求那一剎那裏絕對的完美,一個藝術家,一個歌者所付出去的代價有多大啊!
我想,我也許知道一點。做為“席慕德的妹妹”,我也許知道一點。知道她在十五、六歲時就開始為了音樂而放棄了很多東西:原來可以拿去買新衣服新裙子的錢,拿去繳了學聲樂的學費。原來可以去爬山遊泳的時間,拿去在炎陽下走長長的路去聲樂老師的家。原來可以去交往的很多朋友,卻因為她必須長時間地待在琴房和聲樂教室裏,而終於慢慢地疏遠。十幾、二十年間不斷地努力,那樣多的清晨和夜晚就那樣過去,那樣多的付出,那樣多的舍棄,一切的最後,卻只是為了能在臺上,唱好一首只有一分鐘或者兩分鐘的短歌。要從第一個音到最後一個音都是完美而沒有瑕疵,她才釋懷,才滿足,才俯首在掌聲之中微微展露了她的笑容。
我是不能想像這樣的生活的。就像我不能明白,她那時在雷根斯堡歌劇院好好地唱了一年,卻為什麽不肯再續約時一樣。當時我苦苦地追問她,甚至哀求她,要她答應人家的聘約,再唱下去,我知道那是很不容易爭取,並且別人也極為羨慕的一個位置,放棄掉了實在是很可惜的一件事。
可是,姊姊卻說:
“開始時候是很興奮的,可是慢慢地覺得,日復一日,在別人的安排之下,每個月拿著薪水唱著同樣的歌時,心裏面的感覺就不對了,我學音樂的目的原來並不是這樣的。”
那個在十五、六歲就開始學聲樂學演唱的少女,心裏面原來憧憬的是什麽呢?是一種極端的自由嗎?就好像天空裏的飛鳥在歡喜時所唱出的歌聲一樣,是那種沒有羈絆也沒有負擔的歡唱嗎?
而在現實的社會裏,要達到這種理想,幾乎是不可能的。然而,我的姊姊卻一直在這樣試著去做。用一年或者兩年的時間來準備一場通常不會超過九十分鐘的演唱會,從選曲、選伴奏、選場地、選時間到種種想也想不到的煩瑣事情都要由她一個人來決定,當然,有的時候會有經紀人來幫她籌劃,可是,不管別人可以替她做多少事,有一件事卻是任何人也不能幫助她的:整個音樂會的成功與失敗都完完全全是她一個人的責任。唱好,並且要唱到最好的那種境界是她的責任,萬一生病影響了聲音,因而唱不理想也是她的責任,一點也無法推卸或者逃避。
我是不能想像這樣的生活的。學畫的我,雖然也有畫展的壓力,可是,我總是要在準備好以後才拿出來的,也許也要經過長時間的摸索,可是,畫一掛起來的時候,我就可以安心地搜集朋友對我的批評和建議了。而無論什麽時候,作品都在那裏,畫好的可以一看再看,畫壞的也可以從頭再來,因此,無論如何,在發表的時候,我是比較從容的。
可是,沒有一個演唱者可以站在臺上向聽眾說:
“我剛才唱的不理想,讓我再重來一次吧。”
也沒有一個演唱者能說:
“聽啊!我剛才那句唱得多好啊!讓我再多重復幾次吧。”
當然,他也許可以在“安可”的時候再重復一次、兩次甚至三次,但是,再長的歌也總有唱完了的時候,即或能“繞梁三日”也只是聽眾心裏的一個假象罷了,所有的精致與完美只在一剎那之間,而一個歌者為了一個不可能停留的一剎那,卻必須要全力以赴。
要投入的必須是一顆怎樣堅強和固執的心呢?這是我們所無法想像的了,而也許是因為這樣,所以,一個歌者在這上面能得到回報的那種快樂,必然也是我們一般人所無法想像的了。
也許就是因為這樣,我的姊姊才會和那些藝術家一樣,在那麽多年裏,走著一條相同的路吧。所有的辛酸與跋涉都只是為了一個目的:“請讓我為你唱一首美麗的歌。”
而今夜,在燈下,聽著姊姊那似熟悉又似陌生的歌聲,當年在校園裏,在金急雨的花樹下,我的那種感覺又回來了。在姊姊的歌聲裏,仿佛一切的滄桑都獲得了一種甜蜜而又美麗的補償。
我想,我也許知道一點了,做為一個聲樂家的妹妹,我也許終於能夠知道一點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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