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衛平:能接受,能受挫

中國電影普遍存在一個問題:制作人員與影片主人公走得太近,影片中的人物,幾乎成了他們本人的化身。身處銀幕之外的導演或編劇,將自己的欲望、幻想、激情投射到銀幕上的人們身上,讓屏幕上的影子們做出自己在平時想做而不能做到的事情。一個人在現實中不能橫沖直撞,但是他可以換一個方式,讓自己在電影中直撞橫沖。一個人不能在現實中舉辦“人生告別會”,那樣顯得離奇乖戾,但是他可以讓電影中的人物來替他做。電影《非誠勿擾2》,處處散發著編劇王朔(前頑主)的氣息。

但是這樣一來,帶來另一個問題——制作者當然是愛自己的,珍惜自己的羽毛,維護自己的形象,因而他影片中的主人公,也會相應變得養尊處優、皮肉不傷、一貫正確、春風得意、刀槍不入,乃至高高在上、發號施令,讓其他人圍著自己團團轉。《讓子彈飛》有一個遊戲般的格局,在確定好人壞人的光譜之後,主人公一路打通關,所向披靡。《非誠勿擾2》中看出一點悔意來,但是不會說出自己的錯誤在哪里,如何承受這些錯誤,並讓觀眾看到是否願意修正錯誤,只是急於得到某種最終結論——“他不是壞人”。或者干脆“他不疼”,像個“不倒翁”。

這是十分中國特色的,與我們其他的觀影經驗相去甚遠。我們看到太多影片中,即使是英雄人物或正面人物,也有憋屈的時刻,孤獨無援、身處困境一籌莫展;也有被打得鼻青臉腫,飽受老拳奄奄一息;也有因為自身錯誤而接受懲罰,因自身軟弱、輕敵或判斷失誤,從而失去良機陷入絕境。他們是“英雄”,但並不是一貫英明;他們是“主角”,但是同樣得接受種種限制。

“hero”這個詞,既指“英雄”,也指敘事作品中的男主人公。在西方它有一個古老的出身,最早指古代神話中半神式的英雄。所謂“半神”,含義很清楚,那就是他作為人,擁有人的局限性、缺陷、弱點等。有時候是自然條件的限制,比如在古希臘神話中,阿伽門農的遠征軍,在行進的過程中遇到強風暴,讓他的船隊停滯不前,面臨復沒的危險。有時候是某個前定的境況,也使得人失去他光榮的一生,比如俄狄浦斯王帶著那個可怕的詛咒降臨人間。再比如“阿喀琉斯之踵”這個比喻中所包含的,因為是凡身肉胎的人類,所以他不能為所欲為。

問題還不在於是否存在著某種限制,更在於是否能夠接受這些限制,視它們為自己處境或者命運的一部分,將它們在自己身上安放下來。人不僅是作為主體,向這個世界索求和索取,他同時也是一個“受體”,能夠承受落在他身上的那些東西、承受砸向他腳面的力量,對於它們能夠做出恰如其分的反應。

一個再桀驁不馴的人,身手不凡的人,也有倒大黴的時刻。倒黴就是倒黴,你不能將倒黴的時刻說成不倒黴;栽跟鬥就是栽跟鬥,你不能將栽跟鬥說成正好是升華和超越,在面對逆境時,你不能采取一種死活不承認、不認可的態度。一個人無比狂妄,什麽都不放在眼里,當他試圖超出一個人的形狀,他便很可能失掉了人形,失掉了用來界定人格的那個框架(“格”)。

意大利導演萊昂內開創的“通心粉西部片”,在上世紀60年代橫空出世。美國演員伊斯特伍德,是這些片子里的招牌演員,墨西哥披毯、帽子、嘴角上的煙、出槍快、嚴峻中透著松散、沈著中混合著嘲諷,是伊斯特伍德本人的招牌招數。不善言辭成了他力量的一部分。然而即便如此,萊昂內也沒有將他弄到刀槍不入、毫發不傷的地步。

在“鏢客三部曲”中的每一部里,伊斯特伍德都有大吃苦頭的時刻。《荒野大鏢客》(1964年)的故事,發生在美國墨西哥邊境上的一個小鎮,當地兩大家族互相爭鬥,欺壓百姓,強占民女,弄得小鎮雞飛狗跳。孤身一人的伊斯特伍德設法讓他們火並,其中讓死人派上用場的做法為姜文《讓子彈飛》中所再現。當伊斯特伍德放走瑪麗索一家三口,他轉身成為虎狼的食物。像一個面粉袋子似的,他被眾人推來踢去,從頭到腳血肉模糊,右眼腫得只剩一條縫,像瞎了一樣。高大俊拔的身材只能在地上拖著爬行。

在《黃昏雙鏢客》(1965年)里,為了拿到通緝令上的巨額賞金,伊斯特伍德鋌而走險。但他很快受挫,另一個實力相當的家夥也在獵取同一目標,李·範·克里夫扮演的這個角色既冷面又溫情。兩個神槍手在一場互飆槍法之後決定合作。萊昂內影片中的一大特色——男人間的友誼從這部片子開始。香港導演吳宇森曾表示自己深受這位意大利奇才的影響。一個月黑風高的夜晚,這倆哥們轉移通緝犯從銀行偷來的巨款,翻越墻頭時正好踩在精明十足的通緝犯本人的肩上。要倒黴一起倒黴,走背運一起走背運。這回是兩個“面粉袋子”被狂毆,被踢來踢去。

在讀到《黃金三鏢客》(1966年)的劇本時,伊斯特伍德抱怨道:“在第一部里,我是一個人。在第二部里,成了兩個。這部是三個人。如果繼續下去,在下一部,在我周圍可能是一個騎兵隊了”(見《萊昂內往事》)。當然他最終還是以極佳的專業水準完成了這部影片。這部影片進一步發展了“雙鏢客”里的三邊關系,將主人公直接發展為三個:醜人、好人、壞人。

在某種意義上,可以用這三個角色給所有人類成員大致分類。人們當中不僅是好壞之別,另有一種人屬於醜人、醜角。葛優在《讓子彈飛》中屬於這一類。可憐葛優至少曾經也是“壞小子”,一個“不服的主”,如今他在影片中扮演的角色,其棱角已經消磨殆盡。他怎麽就不想與張麻子稍微爭一下呢?在陳凱歌的《趙氏孤兒》中,葛優同志徹底變成一位渾渾噩噩的和事佬。

《黃金三鏢客》中的醜人圖可,外貌憨實醜陋,但是並不缺少作為一個人的基本形狀。他與好人伊斯特伍德始終是既合作又對抗的雙簧關系,他本人也是一個支撐點。他扮演被通緝的死刑犯,由伊斯特伍德將他捉拿歸案,接著伊斯特伍德去劫法場,神槍手遠遠地打斷吊繩,開槍嚇唬周圍的人們,圖可得以逃脫。換一個地方,他們再來扮演一遍,伊斯特伍德得到的賞金兩個人瓜分。後來圖可居然有機會將伊斯特伍德掛在房梁上,他們之間的關系掉了一個個兒。

圖可瞅著機會就想鹹魚翻身。他們一路尋寶,機緣巧合,圖可騎在高頭大馬上,伊斯特伍德跟在馬屁股後頭。烈日炎炎的沙漠里,伊斯特伍德快要渴死了,不僅嘴角起泡,滿臉也都是泡,額頭上堆滿燒起的死皮,徹底“破了相”,小人圖可連洗腳水也不給他喝上一口。伊斯特伍德沒有辦法。他必須忍受,他只能忍受。他不能沖天而起拔出槍來,時機不合適。他不能隨意撒瘋,那樣很危險。這對活寶一路走過去,稀里糊塗地加入南北戰爭,還炸了一個大橋,不問自己參加的到底是南方軍隊還是北方軍隊。最終伊斯特伍德對圖可還是十分仁慈,將屬於他的那一份給了他。

從被狂毆中重新站起來,從奄奄一息中恢復過來,從被羞辱的處境中得以解脫,這種復原本身就是一種奇跡,也是力量的證明。能受傷害並不意味著失敗或孬種,而更加體現了一個人的完整性,他的人性,他的柔韌和堅強。當一個人不僅作為主體,也作為“受體”時,才能更加體現出他人性和理性的特質。後者意味著不輕舉妄動,不認為自己是不能受到質疑和限制的。而不能認識自己的條件,不能認識自己的處境,不能認識自己局限性的人,無異於野蠻人。

萊昂內的《美國往事》(1984年),根據哈里·格雷的黑幫成員傳記小說《小混混》改編,這是一部有關年輕人的傷心史。這部混合著暴力與柔情、粗俗與優雅的影片,是萊昂內的巔峰之作,也是許多中國電影人心目中的聖殿,包括許多籍籍無名的電影學徒。輝煌的頂峰由更多的黑暗鋪就。2001年底,中國有一部紀錄片叫做《男人》(導演胡新宇),其中的主人公憤世嫉俗,滿口粗話,卻同時以“面條”自居,覺得自己十分像萊昂內這部影片中的主人公,女朋友也為了一個虛榮的前程棄他而去。

然而“面條”不是一個天生的挑釁者,不是那種貌似“文藝貴族”,覺得自己別具一格高居於眾人之上,因而有理由犯難作惡,到頭來肯定會有人替他們兜著,讓他們得到解脫。萊昂內的“面條”處在一個徹底絕望的環境當中,小小年紀混跡街頭、夥同作案,他是出於無奈,而不是“表演”;是因為家庭和自身條件的限制,而不是為了趕時髦或服從某個小團體的需要。他是需要實實在在付出代價的,他坐牢沒有人代替他,沒有人提前釋放他。他必須踏踏實實在里面待上15年。他不可能是電影《陽光燦爛的日子》中的馬小軍,照著別人的頭部一磚頭砸下去,沒有任何後果。

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當“流氓”有任何了不起,因而可以“鄙視”其余不當流氓的人。他沒有學會將蔑視和踐踏他人,作為自己快感的來源。他不需要通過當上“流氓”,來取得令人矚目的霸主地位。他有自尊,也有自卑。強奸女友那一場戲,是他心中痛的釋放,是絕望的體現,是一種全然失控。他事後無法將這件事得意地講給別人聽,作為炫耀,希望給人造成一個印象,他占有了誰,他拍婆子有本事。那一刻他大水漫過頭頂,他不是想要去毀掉一個姑娘,而是一心一意想要毀掉自己。他失去了一切。

 

原載 《財經》雜志2011年第07期(愛思想網站 2011-03-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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