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海音·文華閣剪髮記 (下)

“睍,”媽媽又問:“那就是得我們自己把辮子剪下來?”

“那倒也不是這麽說,那個女學生自己來的,這年頭兒,維新的事兒,咱們擔不了那麽大沈重。您跟著來,還有什麽錯兒嗎?”

“那個女學生,剪的是什麽樣式?”媽媽再問。

“我給她理的是上海最時興的半剖兒。”大師傅足這麽一吹。

“半剖兒?什麽叫半剖兒?”還是媽媽的問題,真啰嗦。

“那,”大師傅拿剪刀比劃著,“前頭兒隨意打劉海兒、朝後攏都可以,後頭,就這麽,拿推子往上推,再打個圓角,後脖上的短毛都理得齊齊的。嘖!”他得意地自己嘖嘖起來了。

“那好吧,你就給我的女兒也剪個半怕丫吧。”

媽媽的北京話,真是!

我坐上了高架椅,他們把我的辮子解散開來了,我從鏡子里看見小徒弟正瞪著我,他顧不得拉布簾子了。我好熱,心也跳。

白圍巾圍上了我的脖子,辮子的影子在鏡子里晃,剪子的聲音在我耳邊響,我有點害怕,大師傅說話了:

“大小姐,可要剪啦!”

我伸手一把抓住了我的散開的頭發,喊:“媽——”

媽媽說:“要剪就剪,別三心二意呀!”

好,剪就剪,我放開了手,閉上眼睛,聽剪刀在我後脖子響。他剪了梳,梳了剪,我簡直不敢睜開眼睛看。可是等我睜開了眼,朝鏡子里一看,我不認識我了!我變成一個很新鮮、很可笑的樣子。可不是,媽媽和宋媽也站在我的背後朝鏡子里的我笑。是好看,還是不好看呢?她們怎麽不說話?

大師傅在用撲粉撣我的脖子和臉,好把頭發碴兒撣下去,小徒弟在為我打那布扇子,一蹲,一拉。我要笑了,因為——瞧小徒弟那副傻相兒!窗外街上也有人探頭在看我,我怎麽出去呢?滿街的人都看著我一個人,只因為我剪去了辮子,並且理成上海時興樣兒——半剖兒!

我又快樂又難過,走回家去,人像是在飄著,我躲在媽媽和宋媽的中間走。我剪了發是給人看的,可是這會子我又怕人看。我希望明天早晨到了班上,別的女同學也都剪了,大家都一樣就好了,省得男生看我一個人。可是我還是希望別的女生沒有剪,好讓大家看我一個人。

現在街上的人有沒有看我呢?有,干貨店夥計在看我,杭州會館門口站著的小孩兒在看我,他們還說:“瞧!”我只覺得我的後脖子空了,風一陣來一陣去的,好像專往我的脖子吹,我想摸摸我的後腦勺禿成什麽樣子,可又不敢。

回到家里,我又對著鏡子照,我照著想著,想到了爸爸,就不自在起來了,他回家要怎麽樣地罵我呢?他也會罵媽媽,罵宋媽,說她們不該帶我去把辮子剪掉了,那還像個女人嗎?唉!我多不舒服,所以我不笑了,躲在屋子里。

媽媽叫我我也聽不見,宋媽進來笑話我:

“怎麽?在這兒後悔哪!”

然後,我聽見洋車的腳鈴擋響,是爸爸下班回來了,怎麽辦呢?我不出屋子了,我不去看三姨結婚了,我也不吃晚飯了,我干脆就早早地上床睡覺算了。

可是爸爸已經進來了,我只好等著他看見我罵我,他會罵我:“怎麽把頭發剪成這個樣子,這哪還像個女人,是誰叫你剪的?鬼樣子,像外國要飯的……”但是我聽見:

“英子,”是爸爸叫我。

“噢。”

爸爸拿著一本什麽,也許是一本《兒童世界》,他一定不會給我了。

“咦?”爸看見我的頭發了,我等著他變臉,但是他笑了,“咦,剪了辮子啦?”只是這麽簡簡單單的一句話,唉!只是這麽簡單的一句話。

我的心一下子松下來了,好舒服!爸爸很高興地把書遞給我,他說:

“我替你買了一個日記本,你以後要練習每天記日記。”“怎麽記呢?我不會啊!”記日記,真是稀奇的事,像我剪了頭發一樣的稀奇哪!

“就比如今天,你就可以這樣記:1927年7月15日我的辮子剪去了。”

“可是,爸,”我摸摸我後脖的半剖兒說,“我還要寫,是在虎坊橋文華閣剪的,小徒弟給我扇著布簾子。”

我歪起臉看爸爸,他笑了。我再看桌上媽媽給我穿的兩枝茉莉花,它們躺在那兒,一點用處也沒有啦!

1961年6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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