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什麽要失眠呢!煩躁,惡心,心跳,膽小,並且想要哭泣。我想想,也許就是故鄉的思慮罷。

窗子外面的天空高遠了,和白棉一樣綿軟的雲彩低近了,吹來的風好象帶點草原的氣味,這就是說已經是秋天了。

在家鄉那邊,秋天最可愛。

藍天藍得有點發黑,白雲就象銀子做成一樣,就象白色的大花朵似的點綴在天上;就又象沈重得快要脫離開天空而墜了下來似的,而那天空就越顯得高了,高得再沒有那麽高的。

昨天我到朋友們的地方走了一遭,聽來了好多的心願——那許多心願綜合起來,又都是一個心願——這回若真的打回滿洲去,有的說,煮一鍋高粱米粥喝;有的說,咱家那地豆多麽大!說著就用手比量著,這麽碗大;珍珠米,老的一煮就開了花的,一尺來長的;還有的說,高粱米粥、鹹鹽豆。還有的說,若真的打回滿洲去,三天二夜不吃飯,打著大旗往家跑。跑到家去自然也免不了先吃高粱米粥或鹹鹽豆。

比方高粱米那東西,平常我就不願吃,很硬,有點發澀(也許因為我有胃病的關系),可是經他們這一說,也覺得非吃不可了。

但是什麽時候吃呢?那我就不知道了。而況我到底是不怎樣熱烈的,所以關於這一方面,我終究不怎樣親切。

但我想我們那門前的蒿草,我想我們那後園里開著的茄子的紫色的小花,黃瓜爬上了架。而那清早,朝陽帶著露珠一齊來了!

我一說到蒿草或黃瓜,三郎就向我擺手或搖頭:“不,我們家,門前是兩棵柳樹,樹蔭交織著做成門形。再前面是菜園,過了菜園就是門。那金字塔形的山峰正向著我們家的門口,而兩邊象蝙蝠的翅膀似的向著村子的東方和西方伸展開去。而後園黃瓜、茄子也種著,最好看的是牽牛花在石頭橋的縫際爬遍了,早晨帶著露水牽牛花開了……”

“我們家就不這樣,沒有高山,也沒有柳樹……只有……”我常常這樣打斷他。

有時候,他也不等我說完,他就接下去。我們講的故事,彼此都好象是講給自己聽,而不是為著對方。

只有那麽一天,買來了一張《東北富源圖》掛在墻上了,染著黃色的平原上站著小烏,小羊,還有駱駝,還有牽著駱駝的小人;海上就是些小魚,大魚,黃色的魚,紅色的好象小瓶似的大肚的魚,還有黑色的大鯨魚;而興安嶺和遼寧一帶畫著許多和海濤似的綠色的山脈。

他的家就在離著渤海不遠的山脈中,他的指甲在山脈爬著:“這是大淩河……這是小淩河……哼……沒有,這個地圖是個不完全的,是個略圖……”

“好哇!天天說淩河,哪有淩河呢!”我不知為什麽一提到家鄉,常常願意給他掃興一點。

“你不相信!我給你看。”他去翻他的書櫥去了,“這不是大淩河……小淩河……小孩的時候在淩河沿上捉小魚,拿到山上去,在石頭上用火烤著吃……這邊就是沈家台,離我們家二里路……”因為是把地圖攤在地板上看的緣故,一面說著,他一面用手掃著他已經垂在前額的發梢。

《東北富源圖》就掛在床頭,所以第二天早晨,我一張開了眼睛,他就抓住了我的手:

“我想將來我回家的時候,先買兩匹驢,一匹你騎著,一匹我騎著……先到我姑姑家,再到我姐姐家……順便也許看看我的舅舅去……我姐姐很愛我……她出嫁以後,每回來一次就哭一次,姐姐一哭,我也哭……這有七八年不見了!也都老了。”

那地圖上的小魚,紅的,黑的,都能夠看清,我一邊看著,一邊聽著,這一次我沒有打斷他,或給他掃一點興。

“買黑色的驢,掛著鈴子,走起來……鐺啷啷啷啷啷啷……”他形容著鈴音的時候,就象他的嘴里邊含著鈴子似的在響。

“我帶你到沈家台去趕集。那趕集的日子,熱鬧!驢身上掛著燒酒瓶……我們那邊,羊肉非常便宜……羊肉燉片粉……真有味道!唉呀!這有多少年沒吃那羊肉啦!”他的眉毛和額頭上起著很多皺紋。

我在大鏡子里邊看了他,他的手從我的手上抽回去,放在他自己的胸上,而後又背著放在枕頭下面去,但很快地又抽出來。只理一理他自己的發梢又放在枕頭上去。

而我,我想:

“你們家對於外來的所謂‘媳婦’也一樣嗎?”我想著這樣說了。

這失眠大概也許不是因為這個。但買驢子的買驢子,吃鹹鹽豆的吃鹹鹽豆,而我呢?坐在驢子上,所去的仍是生疏的地方,我停著的仍然是別人的家鄉。

家鄉這個觀念,在我本不甚切的,但當別人說起來的時候,我也就心慌了!雖然那塊土地在沒有成為日本的之前,“家”在我就等於沒有了。

這失眠一直繼續到黎明之前,在高射炮的聲中,我也聽到了一聲聲和家鄉一樣的震抖在原野上的雞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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