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邊

M站在窗口,他的白色的褲帶上的環子發著一點小亮,而他前額上的頭發和臉就壓在窗框上,就這樣,很久很久地。同時那機關槍的聲音似乎緊急了,一排一排地爆發,一陣一陣地裂散著,好象聽到了在大火中坍下來的家屋。

“這是哪方面的機關槍呢?”

“這槍一開……在電影上我看見過,人就一排一排地倒下去……”

“這不是嗎……炮也響了……”

我在地上走著,就這樣散散雜雜地問著M,而他回答我的卻很少。

“這大概是日本方面的機關槍,因為今夜他們的援軍必要上岸,也許這是在搶岸……也許……”

他說第二個“也許”的時候,我明白了這“也許”一定是他又復現了他曾作過軍人的經驗。

於是那在街上我所看到的傷兵,又完全遮沒了我的視線;他們在搬運貨物的汽車上,汽車的四周插著綠草,車在跑著的時候,那紅十字旗在車廂上火苗似地跳動著。那車沿著金神父路向南去了。遠處有一個白色的救急車廂上畫著一個很大的紅十字,就在那地方,那飄蓬著的傷兵車停下,行路的人是跟著擁了去。那車子只停了一下,又倒退著回來了。退到最接近的路口,向著一個與金神父路交叉著的街開去,這條街就是莫利哀路。這時候我也正來到了莫利哀路,在行人道上走著。那插著草的載重車,就停在我的前面,那是一個醫院,門前掛著紅十字的牌匾。

兩個穿著黑色雲紗大衫的女子跳下車來。她們一定是臨時救護員,臂上包著紅十字。這時候,我就走近了。

跟著那女救護員,就有一個手按著胸口的士兵站起來了,大概他是受的輕傷,全身沒有血痕,只是臉色特別白。還有一個,他的腿部紮著白色的繃帶,還有一個很直地躺在車板上,而他的手就和蟲子的腳爪般攀住了樹木那樣緊抓著車廂的板條。

這部車子載著七八個傷兵,其中有一個,他綠色的軍衣在肩頭染著血的部分好象被水浸著那麽濕,但他也站起來了,他用另一只健康的手去扶著別的一只受傷的手。

女救護員爬上車來了,我想一定是這醫院已經人滿,不能再收的緣故。所以這載重車又動搖著,響著,倒退著,沖開著圍觀的人,又向金神父路退去。就是那肩頭受傷的人,他也從原來的地方坐下去。

他們的臉色有的是黑的,有的是白的,有的是黃色的,除掉這個,從他們什麽也得不到,呼叫,呼聲,一點也沒有,好象正在受著創痛的不是人類,不是動物……靜靜地;靜得好象是一棵樹木。

人們擁擠著招呼著,抱著孩子,拖著拖鞋,使我感到了人們就象在看“出大差”那種熱鬧的感覺。

停在我們腳尖前面的這飄蓬的人類,是應該受著無限深沈的致敬的呀!

於是第二部插著綠草的汽車也來到了,就在人們擁擠圍觀的當中,兩部車子一起退去了。

M的腰間仍舊是閃著那帶子上的一點小亮,那困惱的頭發仍舊是切在窗子的邊上。寧靜,這深夜的寧靜,微風也不來擺動這桌子上的書篇……只在那北方槍炮的世界中,高沖起來的火光中,把M的頭部烘托出來一個圓大沈重而安寧的黑影在窗子上。

我想他也和我一樣,戰爭是要戰爭的,而槍聲是並不愛的。


小生命和戰士


“你看那兵士腰間的刀子,總有點兇殘的意味,可是他也愛那麽小的孩子。”我這樣小聲地把嘴唇接近著L的耳邊。

其實渡輪正在進行中的聲音,也絕對使那兵士不會聽到我的話語的。

其中第一個被我注意的,不是那個抱著孩子的,而是另外的一個,他一走上來,就停在船欄的旁邊。他那麽小,使我立刻想到了小老鼠。兩頰從顴骨以下是完全陷下來的,因此嘴有點突出。耳朵在帽子的邊下,顯得貧薄和孤獨,和那過大的帽遮一樣,對於他都起著一種不配稱的感覺。從帽遮我一直望到他黑色的膠底鞋,左手上受了傷,被一條掛在頸間的白布帶吊在胸前,他穿著特為傷兵們趕制的過大的棉背心,而這件棉背心就把他裝飾成一只小甲蟲似的站在那里。等另外兩個兵士走近前來的時候,他就讓開了。

這兩個之中的一個,在我看來是個軍官,他並不怎樣瘦,有點高大,他受傷的也是左手,同樣被一只帶子吊在胸前。在他慢慢地踱著的時候,那黑色皮鞋的後半部不時地被黃呢褲的邊口埋沒著。當他同另外的一個講話的時候,那空著的,垂在左肩的軍中黃呢上衣的袖子,顯得過於多余地在擺蕩——

因為他隔一會就要擡一擡左肩的緣故。

我所說的掛著刀的兵士,始終沒有給我看到他的正面,因為那受傷的軍官和他談話總是對立著,我所能看到的是他腳上的刺刀針,腰間的短刀,他的腰和肩都寬而且圓。那在懷中的孩子時時想要哭,於是他很小心地搖著他,把那包著孩子的軍外套隔一會兒拉一拉,或是包緊一點。

不知為什麽,我看他好象無論怎樣也不能完全忘掉他腰邊的短刀,孩子一安靜下來,他的左手總是反背過來壓在刀柄上。

渡輪走近一個停在江心的貨船旁邊的時候,因為那船完全熄了燈火,所以好象一座小城似的黑黑地睡在江心上,起重機上還有一個大皮囊似的東西高懸著。

我是背著鍋爐站著的,背後的溫暖已經增加到不能忍耐的程度,所以我稍稍離開一點,可是我的背後仍接近著溫暖,而我的胸前卻向著寒涼的江水。

那軍官的煙火照紅了他過高的鼻子,而後輕輕地好象從指尖上把它一彈,那煙火就掠過了船欄而向著月下的江水奔去了。

我一轉身就看到了那第一個被我注意的傷兵就站在我的旁邊,似乎在這船上並沒有他的同伴,他帶著衰弱或疲乏的樣子在望著江水。他好象在尋找什麽,也好象他要細聽一聽什麽,或者不是,或者他的心思完全系在那只吊在胸前的左手上。

前邊就是黃鶴樓,在停船之前,人們有的從座位上站起來,有的在移動著,船身和碼頭所激起來的水聲,很響的在擊撞著。即使那士兵的短刀的環子碰擊得再響亮一點,我也不能聽到,只有想象著:那緊貼在兵士胸前的孩子的心跳和那兵士的心跳,是不是他們彼此能夠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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