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大可:中國散文的五種困惑

散文的第一種困惑,是它的家族成員究竟有多少“百度百科”上的所謂“散文”詞條,將散文概念無限放大,甚至政論和歷史都被算作散文,達到了殊為可笑的地步。而這正是笨拙的“文藝理論”所堅守的“宏大陣地”。盡管亞裏斯多德在《修辭學》中指涉了包括演講在內的各種文體,但不等於使用修辭手法的文體都屬於文學。這種古老的邏輯陷阱,誤導了大量散文專家,而他們胡亂歸類的結果,就是把甲骨文、青銅器銘文、史稿、奏疏、詔書之類,統統算作“散文”。按照這種邏輯,則行政公文及各主流大報的社論(政論),都應當劃入散文框架。中國五十年代跟蘇聯交惡時的“九評”,振振有詞,聲色俱厲,可算作“政論式散文”的經典之作,可惜的是,迄今為止,沒有任何散文選集,會把這些玩意兒裝進自己的籮筐。文學內部文體和文學外部文體,這兩種截然不同的事物,從未有過正常的分野。

散文的第二種困惑,在於它在文學中究竟有多少地位迄今為止,還沒有任何一個作家,僅靠散文就能摘取諾貝爾文學獎桂冠。這是文學史上最吊詭的現象之一。盡管事實上,散文有時候比其他文體更為重要,例如加繆的散文成就,早已超出他的小說,而成為世界文學的一座高山,就連薩特都對此“有所忌憚”。但跟詩歌與小說相比,世人眼裏的散文,終究只是姿色平常的侍妾,缺乏獨立地位,猶如一道蕾絲花邊,環繞在小說和詩歌四周,柔順地襯托著主體的形象。薩特與加繆的沖突,也許可以歸結為“長篇小說”和“散文”之間的對抗。

詭異的是,只有在中國,散文才是中學語文課本的主體,仿佛它就是文學的軸心。中文教育對散文的偏愛,幾乎到了偏執的地步。正是這種情形引發了我們對散文的第三種困惑:散文真的應當是中文教育的軸心嗎散文被中學語文教科書所長期糾纏,由此推出一些“主流”範式。根據中學語文課本所推出的目錄,可以大致描述出一個現代散文的演化路線圖:第一代為周氏兄弟(魯迅的雜文和周作人的隨筆);第二代是楊朔、秦牧、劉白羽等人;第三代以則余秋雨為代表。這個“散文演化三部曲”,為中學生的作文寫作,指明了一條康莊大道。魯迅體辛辣,楊朔體甜膩,秋雨體煽情,每一種文體,都是語文老師的最愛。他們以此為樣本,孜孜不倦地指導那些毫無鑒識能力的學生,讓中文寫作變成單一風格的仿寫遊戲。這是中國語文教育的堅硬規則,它滋養了大批“弱文商”青年。今天,只要觀察大學生的漢語現狀,我們只能推導出一個“偏狹的”結論:中小學語文教育,是“教育滿漢全席”中最失敗的一道大菜。

上述這些困惑阻礙了散文的正常發育。主流文學史所熱烈推崇的散文作品,大多是無關痛癢和無病呻吟的“無害之作”,它們把散文引向了一個畸形的方向。近幾年,一些有信念的中學教師,開始反抗這種趣味,試圖引入一些飽含人本主義精神的文獻,這從反面揭示了主流散文的無聊特性。

上世紀下半葉以來的散文,始終未能掙脫自己的“童稚期”,而長期受制於“後宰門風格”。2005年,時任台灣國民黨主席的連戰,訪問西安的母校“後宰門小學”,六個小學生進行動作誇張的“樣板戲”表演——詩朗誦《連爺爺您回來了》,一度成為台灣政界、媒體和民間嘲笑的對象。仔細觀察一下《連爺爺》的視頻,它顯然就是童稚版的賀敬之體:以一種沒有主體性人格的抒情姿態,加上一堆忠字舞式的軀體動作,構成“少兒文藝腔”的基本範式。盡管遭到嘲笑的是“詩朗誦”,但散文的狀態難道會比它更好麼

人們面對的第四個困惑,是找出中國現當代散文的最大弊端。這問題的答案是顯而易見的,因為大多數散文的撰寫者,都以一種熱烈的姿態,投身於散文書寫的洪流之中,那就是“媚雅”(kitsch)。這個語詞曾經被人錯譯為“媚俗”,用以表達對糞便、垃圾和低俗的蔑視,暗含對高雅的追求之意。但按照米蘭昆德拉的解釋,文學中最“媚雅”的,恰恰是那些劣質而又偽裝成優雅(“真善美”)的貨色,用現下的俚語說,就是“裝B”。散文是最容易被人用來“裝B”的一種文體,而這正是散文的悲劇性命運,它註定要成為包容一切的繡花枕頭,被那些平庸、低劣、惡俗和陳腐的趣味所充填,不幸地淪為徒有其表的“垃圾袋”。

散文的媚雅,不僅表現於媚官、媚權和媚錢,更在於向鄉村、田野、民俗、歷史記憶和諸子百家獻媚,而後者幾乎是難以覺察的。被獻媚的事物的浩大光芒,遮蔽了獻媚者的真實面目,令他們散發出“高雅”和“有文化”的濃烈氣味。而這正是媚雅者的書寫目標。

媚雅式書寫起源於它的某種工具性特征。中國散文家很難實現真正的“純文學”夢想。散文最初是體制的工具,而後又成為市場的工具。它以“正能量”的讚美姿態出場,向四周團團作揖,仿佛這就是它的使命。那種專門“畫黑暗勢力的鬼臉”的散文,難以受到當下中學語文老師的鼓勵。散文的重量,比鴻毛還輕。這種多重的工具人格,瓦解了作家的獨立主體,以致他們無法聚結起強大的心靈力量。但那種內在的精神性(獨立意志、詩學信念和終級關懷),卻正是文學創造力的核心。

第五種困惑是,散文的出路究竟在什麼地方作家的社會角色,一直是文學所無法規避的難題。從“人類靈魂的工程師”(教育者)、“社會良知的擔待者”(引領者)、“傳統價值的叛徒”(反叛者),到“漢語創新的手藝人”(實驗者),所有這些表情嚴肅的角色,都是文學家為自己設定的形象。但散文作家的話語方式總是偏於老舊,不是仿效港台三流作家,就是跟本地中學語文課本的主導風格密切呼應。還有人在熱烈叫賣木心和胡蘭成,似乎那才是散文的巔峰和出路。但立牌位之舉,似乎無法改變散文的現狀,跟其他作家群體相比,散文更需要青年天才的誕生、崛起和突圍。

然而不幸的是,這種散文自我突圍的契機,隨著互聯網時代的降臨,正在變得日益稀少。互聯網時代的“無鉛運動”,導致手—手傳閱鏈的斷裂,文本可以自由發表,不再經過任何編輯程序的過濾。這種無鉛化/數碼化運動,令許多網絡文青喪失自我估量的能力。他們沈浸在作家的幻覺裏,在互相勉勵和叫好中一意孤行,以覆制、粘貼和轉發的方式,制造互聯網上的文學狂歡。毫無疑問,中國人擁有世界上最大數量的網絡文學帖子,而且大都以“散文”的形態面世。但它跟文學毫無關系。它不是文學升華的信號,卻提供了散文繁榮的盛大幻象。在這樣的圖景中,我們暫時還看不到散文的真正出路。(原載《解放日報》2014年1月25日,發表時有較大刪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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