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閎:夜巴黎,或印象派的“城市之光”(下)

街燈最初使用的是蠟燭或煤油做燃料,實際上成本很高。這些燃料價格並不低,需得人工照料,照明效果並不好,冒著黑煙,而且有異味,影響到人們的心情。馬塞爾•普魯斯特在《追憶似水年華》中寫到一種氣悶的感覺時,寫道:“就跟用了半輩子的電燈的人們聞見冒煙的油燈或者流油的蠟燭味兒時的心情一樣。”可見,在當時,街燈的質量對人們日常生活的影響非同一般。但事實上,即使是普魯斯特時代,也很少有人“用了半輩子電燈”。直到1830年前後,清潔的、無異味的煤氣燈才替代了油燈和蠟燭,而電燈作為街燈,則是更晚一些時候的事情。

 毫無疑問,街燈的誕生是近代歐洲城市文化的發展史上的一個具有轉折性意義的裏程碑。與來自天體的唯一性的光源不同,大量的街燈或其他來源的發光體,使得夜間巴黎有了另一番面貌。夜間從幽暗中顯露出來,成為一種特殊的景觀。第二帝國之後的巴黎,城市照明得到了根本性的改善。

 街燈的出現,不僅解決了城市街道的照明問題,更重要的是,街燈還重塑了城市空間,是現代城市的重要標志。街燈,照亮的是大街這樣的公共場所。街燈照耀下的街道,成為一個特殊的空間。從某種程度上說,只有被(街燈)照亮的夜間空間才成其為公共空間,才使得夜間的街道具有了現代意義上的公共性。它不再屬於魔鬼、幽靈,或強盜、竊賊,而是屬於市民。街燈是巴黎真正進入現代城市的根本標志。不過,這些民眾在閃爍不定的光線下,扮演了幽靈一般的角色。在印象派油畫中,燈影下的歡場、夜店顯得暗影幢幢,行色匆匆的夜行人、戴著面具的舞客,以及尋歡作樂的人們,替代性地填充了人們關於幽靈記憶的位置。即便街上寂靜、空無一人,街燈依舊照亮,依舊是一處公共空間。在那些漂亮的街燈柱下,燈光投下錐形暗影,給那些夜間遊蕩的情人們留下了些許私密。尤其是在他們告別時,這個小小的暗處,往往是他們吻別的最好角落,這是他們激情幽會的最後一個小小高潮。這也是巴黎城市的激情與浪漫的小秘密。 

 

浪蕩子的歡娛時刻

 街燈不僅重塑了城市的空間形態,也重塑了城市的時間經驗。煤氣街燈的出現,使得黃昏的經驗發生了改變。落日和晚霞不再是唯一的晚間來臨的標志物。街燈的亮起,也是一個十分重要的標志。點燈人手持長長的桿子,將一盞盞街燈點亮。這是這座城市迎接黃昏來臨的一個令人著迷的儀式。瓦爾特•本雅明寫道:“一盞接一盞點燃汽燈的節奏令人沈思。”這個人工儀式,在某種程度上說,是人類支配自然光照時間的一個標志。黑夜不再是自然降臨,夜空也不再是可以發光天體來照亮,而是通過人工照明設備的棟梁或熄滅來控制。自然時間好像是人工設計和制造出來的,可人工調控的時間機器。時間均質化了。也就是說,通常意義上的“白晝-黑夜”的分野不再明晰,白晝和黑夜的功能區分也被消弭。

 人工光源的革命性發明,改變了城市居民的生活方式。在一天的勞作歇息之後,被新的光源所照亮的夜間,便成為市民們休閑娛樂的空間,如果他們有足夠的空閑的話。便利的人工光源使人類活動的時間大大地延長了,而且延長的不僅是工作時間,更重要的是空余的休閑時間,使得“閑暇”成為城市生活的核心內容。閑暇,是資本主義文化的時間基礎。

 在關注的對象人群方面,印象派也不同一般。古典主義筆下的主角是歷史上的英雄角色或上流社會的紳士淑女,浪漫派筆下的英雄是特異境遇中的個性鮮明的個體,寫實主義所關註的是底層普羅大眾,尤其是體力勞動者。而印象派筆下的英雄則是社會邊緣人群,特別是那些面目模糊、行蹤不定、道德可疑的閑雜人員,如舞女、娼妓、失業者、尋花問柳的花花公子、酗酒者、落魄文人,或被稱之為“波希米亞人”一群。這些人在第二帝國時期是路易•波拿巴主義的社會基礎,而在第三共和國時期,他們儼然是巴黎市民社會的主流人群,成為中產階級的模範市民。他們的生活方式,構成了第三共和國時期法國社會生活的基本面向。他們中最典型的代表,是一類被稱之為“浪蕩子”(Flaneurs)的人。這些人白天在酒吧、咖啡館喝著苦艾酒、吸著大麻,晚上則混跡於歌劇院和舞廳,或在燈火閃爍的大街上東遊西蕩、無所事事。而波德萊爾將“浪蕩子”視作古典時代的英雄的繼承人,稱“浪蕩作風是英雄主義在頹廢之中的最後一次閃光”,如同落日余暉,壯麗而憂郁。波德萊爾筆下的“浪蕩子”取代了月黑天高之際的竊賊和強盜,成為夜巴黎的主人。印象派畫家及其同時代的詩人,如蘭波和魏爾倫,以及他們遠在倫敦的同類:佩特、王爾德、比亞茲萊,等等,在他們身上,或多或少都被打上了“浪蕩子”的印記。

19世紀末期的“浪蕩子”是一個特殊的人群。這些人不像他們在世紀初的孤傲的前輩,如所謂“拜倫式英雄”前輩那樣,浪漫不羈、渴望冒險和犧牲,也沒有諸如於連•索瑞爾或拉斯蒂涅那種不擇手段的征服野心。他們更願意沈湎於肉體和感官的片刻歡娛之中,在歌劇院,在舞廳,在咖啡館和酒吧,乃至在各種歡場當中,將漫長的時間變成欲望滿足的瞬間。捕捉“瞬間”,正是印象派的秘密所在。“浪蕩子”對這個世界頹廢、冷漠和漫不經心,正如波德萊爾所說的那樣,他們是“憂郁”的天才,是現實世界的棄兒,同時也是歡場上千金買醉、追香獵艷的好手。斯坦倫的作品叫做Mothu et Doria的海報,內容是關於兩位當時很有名氣的歌手,他們身穿時髦光鮮的服裝,在燈火通明的大街上,正在對火點煙,他們的形象,可以視作當時最流行的“浪蕩子”的樣板。馬奈的《女神遊樂廳的吧台》(A bar at the folies bergere)占據畫面中心的是一位酒吧侍女,但從她身後的玻璃鏡中可以看到那些尋歡作樂的人群,(收藏自 2015-08-20 愛思想網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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