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倬雲·「中國」概念與其經濟接口

三月中,加拿大英屬哥倫比亞大學舉辦了一場有關古代文明的討論會,會中討論的主題之一,即是古代文明的群體性質,大多數學者,遂以「國家」的觀念,討論考古學上那些覆雜的大型社會。我則以為「國家」的觀念,代表政治權力,包括「國家」對於其人民以公權力的名義,強制約束個人的行為(法律),收取人民的財富(賦稅),及人身的服役(徭役,兵役)。一個政治權力主體的大型社會組織(國家),不論其君主,民主或階級統治,往往有統治者與被統治者的區分,與一定的統治疆域(領土的主權)。然而,凡此觀念,都在近代的國家形態,始呈現具體的內涵。 


在古代,大型社會群體,還會有其它的形態,一方面,自古迄今,不同的社會覆雜體系內也還有許多不同的變化過程,出現過各種形態的社會群體。近代國家的定義,多是歐洲文明崛起時,以其演變結果,推廣於世界各處,以致舉世以為這一近代國家形態,乃是人類社會群體的終極模式! 

中國考古學上呈現的許多大型覆雜社會,例如紅山、良渚、陶寺、朱封、石家河……等遺址,常被界定為「古國」,亦即古代的「國家」。 

同時,一般意見又往往從這些文化遺址分布,推論出「古國」的勢力範圍。這一推論的過程,真實似有檢查的余地。 

人類行為,當有發生經濟活動的接口,其在人類生活意義的重要性,當不下於人類基於支配欲而引申的政治行為。物質生活中,取得生活資源,在自家生產,與暴力掠取外,貿易交換是最為常見的行為。新石器時代開始,人類逐漸發展了生產生活資源的能力,例如農業與畜牧,人類遂有定居的社區。此時,由於各地自然生態不盡相同,各地有其特產,也因此有本地難以取得的資源,以其所有易其所無,遂有區間貿易的行為。在兩河流域古代文明,受沖積平原自然條件的限制,缺少木材石材,於是,兩河流域的「城市」,常以神廟為中心,派遣商隊遠道取得這些自己欠缺的生活資源,神廟是集合人力與財力的指針,也是分配物質及支配人力的機構。兩河城市的政治化,以至成為有力者執掌主權的城邦國家,即由此發軔,然後才演變為大型的王國。以中國地區及其周邊可見的情形言,由中國西去的「絲道」,自古是重要的區間貿易信道。「絲道」的路線頗多,從北計算,至少有三、四條平行而又交叉的路線。茲以其通過天山南路的一條路線來談,那些分散在綠洲上的城市,亦即《史記》、《漢書》所記載西域的「居國」,實際上是自東往西長程貿易線上的商站。這些「居國」與其鄰近的「行國」,亦即牧民的社與群,彼此之間又有互依的共生關系。 

這一西域所見大型覆雜社會中,其經濟接口決定了社會性質,也因為商路上,東方西方文物都有遺留;於是,其考古遺址呈現的特色,遂既有諸方文化雜存的現象,各個綠洲與「居國」之間,又有相當的同構型。若缺少文獻資料參證,單憑這一同質的現象,即可能因此而定位為同一文化系統的大型政治體,統一了天山南路的綠洲地帶。 

我們往往低估了古代人類相互通聯求取生活資源的能力。以台海考古學為例,澎湖即有采取石材的遺址,而台灣則有澎湖石材加工的石器!橫渡台灣海峽不是易事,以新石器時代的航海能力,居然可以搬運澎湖石材來台,其經濟接口的行為動能頗為驚人! 

以此推論,我大膽的假設,3000年前曾在陜北興盛一時的朱開溝文化,其分布範圍,跨越黃河大弧形地區,以河套及水流域為中軸,東邊沿黃河有一半朱開溝文化遺址,南達山西省;西邊也有一半遺址,沿黃河南達隴西。 

至少這一東側沿河的遺址,分布在狹窄峻險的河道西側,其實並非很好的定居之地;我以為這些遺址可能是今日河套一帶居民求取西南食鹽的商站!

同樣的猜測,還可試之於良渚文化的發展。 

五千年前,良渚文化一度十分興盛,其發達時期可能正是當地海退之時。當地居民在海水退出的地區,發展了稻耕農業,也發展了極度驚人的玉石雕琢工藝。然而,良渚文化社群,何以如此富有?若單純從當時農耕水平,未必能有余力,興建數十處人工山陵及大型建築,以及耗費人力、物力於精美的玉石雕刻。我大膽假設,良渚文化的興盛,也未嘗不可能與其食鹽貿易有關。海退之時寧紹丘陵地帶,當有不少鹹水的沼澤,經過自然風幹,當地即可能有大量鹽產。良渚文化遺物中,有一種石制的戽鬥,初以為是稻作農業的戽水工具。但是,石制工具,用來戽水,是否太重?若是用來刮取沼澤邊上積聚的鹽層,豈非更為有效。 

若年從這一大膽的假設推衍,良渚文化的遺址,過了長江,還可見其分布,北向達到今日山東、江蘇的接界之處,這些北向分布的遺址中,頗有良渚文化與山東大汶口文化共存的現象。有人以為良渚文化社群,征服了大汶口文化的一些地區,遂有些不同文化混雜的遺址。這種解釋,可能全由大型覆雜社會是一個政治體著想。若是也從經濟接口的交換推測,則北向發展的良渚文化遺址,是否也可能是良渚文化人群北向貿易的商站? 

凡此都只是大膽推測,如何求證還須更多的考古資料。此處暫且一說,作為歷史上諸多可能性的一些懸想項目。 

由此同一思考方向我們還可考察中國皇朝政權的性質,是否在大一統的政治意義外,還有其它頗可尋思之處。我以為,中國這龐大的覆雜社會,獲取生活資源與確保經濟利益,即是我人可以尋找其功能的方法。

西周封建親戚以藩屬國,建立了一個巨大的天下國家。所謂天下國家者,意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民,乃是一個沒有邊界的秩序。因為沒有邊界,這一秩序有無限的進退空間。西周封建實是殖民帝國,姬姜人民,隨處武裝移民,就地封殖,奪取當地資源,維持其人民的生活。周代封國,其實是一系列駐屯在交通路線及戰略要地的城堡,「國」是城國,國護的駐防基地,周王室的號令,只能達到城邑的「國」,城外即是鄉野。國人(君子)與「野人」之間,是華夏與夷狄的區分,其中並不意味「君子」的文化優於野人,姬姜與其外的異姓,以婚姻繼承,也以城鄉國野的資源共享,逐漸的融合為一個一個在地的共同體,緩慢將國人的殖民帝國,轉化為春秋戰國的列國。於是國人的封建網絡,本是線形交織,在列國在地自我充實後,逐轉化為戰國的領土國家。 

秦漢統一天下,中國本土建置郡縣。這一龐大的政治體,因其內部的安定,區間貿易,互通有無,基本上,由於各地自然條件不同,各處特色足以互補,中國頗可自給自足。拙作《漢代農業》一書,即是探討中國全國市場經濟網絡與精耕農業及農會工業的關聯性。不過,這一天下國家,依然因其沒有邊界,其汲取資源的吸管,漸向中國以外伸展。中國與四夷諸群體之間,或和或戰,其實都有經濟接口的活動。戰爭是不得已的手段,貿易還是交往的常態,是以漢人文獻資料(例如,〈鹽鐵論〉,史漢中各外國傳……)都陳述外地牲口、產品大量輸入中國的現象。中國開通西域是為了「斷匈奴右臂」,西域遠在邊外,人口不多,匈奴中國之間的軍力平衡,未必有顯著影響,中國西進,還是為了將西方貿易從匈奴轉移到中國。是以西域道上,中國商販絡繹不絕。開通的西南夷,也是經濟接口的利益見功,而完全未在經西南夷聯絡西域的戰略目的上,有任何後果。 

秦漢在邊地郡縣往往有「道」的制度,這些「縣」下的「道」(例如僰道、牦牛道)深入戎狄,可能先是為了貿易而開辟的商路,繼而成為移民拓殖的交通道路,最後則是官方經此管道設立行政系統。從漢代以下,迄於清代這一充實邊地的發展過程,一次又一次重現於史書。古代希臘城邦的殖民,也由經濟接口開始,母國的貿易在外面建立商站,然後有相當數量的人民移殖新地,即在地建立新的城邦,與母國互通貿易,但不隸屬於母國。中國與希臘方式的不同,在於希臘是適合殖民,新城懸置海外,中國是先有網絡上的郡縣,分布的據點之間,有無數空隙,隨時以「道」的延伸,補充填實。經濟接口的接合,有其重要作用。 

唐代帝國的聲勢盛大,但是帝國結構其實包括兩套不同的管理。一套是內地本部,分道設立州縣,編戶齊民,以文官系統管理。另一套是羈縻州府,治所多達將近全國州縣之半數,涵蓋地區十分廣袤,尤以今日中亞為多。這些羈縻州府的首長,都是在地族群的君長,掛了大唐的官銜(例如都督某處軍事,某州總管之類),其實獨立行使其治權。這些羈縻州府,願意與唐廷有此關系,不單是獲得大唐承認其地位,也為了合法與中國貿易的利益。有些貿易(如日本)是以朝貢為名,大多數的中亞部族,則徑以國內貿易的方式進行。 

中國在中亞設立四鎮,派兵駐守。從高仙芝在吐邏河之敗的規模而言,軍隊人數不多,卻配備了不少工匠。例如杜環《經行記》所載,高仙芝軍中的中國造紙工匠被阿拉伯人俘虜,遂將造紙工藝傳入中東。高仙芝當時帶去大批工匠,生產諸種產品,我猜想,也有可能是就地生產中國工藝品,供應附近的市場,換取屯戍軍隊的給養。如果這一假設成立,則羈縻州府與中國的依存,仍是由經濟接口功能所牽成。 

唐代羈縻州府的建制,在中國後世歷史上,沿用不絕。在邊地的「屬國」,其君主取得中國冊封,在國內是不折不扣的統治者,而對於與中國的貿易是以定時或不定時的朝貢,在邊關或港口,由中國官商承接商貨,中國則以「賜貢」的名義,償還貢品價值。舉例言之,明清兩代的琉球,不斷派遣貢使來福建貿易,實是琉球與明清經濟互動的重要項目。 

在西南諸省,自從蒙古設立宣撫使等土官司,明清沿用此制。這些在地族群,大致言之,都保持相當程度的自治。對明代中國是受中央監督的地方官,對其臣民是十足的統治者。清代有過改土歸流,但到民國時,雲貴還是有土司土官。明清土官,也是以接受冊封,保持合法的自治者地位,而又以中國體制內的貿易與白人交換資源。雲南馬幫,以食鹽為工具交易土產,即是在地族群與中國市場的互動。 

羈縻州府,土司土官的制度,以至日本朝鮮與安南等處的朝貢關系,無非是在中國「天下國家」的體制內,另辟既非外國,又非本部的特殊空間。這些單位名義上隸屬中國皇帝的地位;實際上則是在體制內的治權獨立;而又以此特殊地位,在互利經濟接口,參加中國龐大市場的資源交換。 

以上所述,若以現代區域性的經濟組織為參考,中國的華夏體制,自周代以來,即在文化接口之外,實也有相當重要的經濟接口,維系其不在中國本部的族群中與其國的關系,使其能參加中國的龐大經濟體。「中國」的概念,實是一個文化、經濟與政治三個接口的體系,其內涵的覆雜程度與系統性,不是單一接口的體系可比,竟延續兩千多年!今日歐盟,是由歐洲經濟共存互動發展為經濟共同體,然後演變為一個區域性的國家聯盟。歐盟的發展,是由經濟接口為主要接合的層面。中國傳統上號稱為皇帝制度的帝國體,揆其實際,又何嘗沒有經濟接口,維系中國文經體系的功能!今日台海兩岸關系,正在重要的轉折點上。歷史上經濟接口的作用,當可有古為今用的參考意義。(作者為中研院院士,歷史月刊208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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