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的筆記本裏,每一頁都記滿了筆記。為了讓你明白我當時的心情,我不妨念幾頁給你聽聽。譬如,有一頁上的標題很簡單,是用大寫字母寫的"女人與貧困",但下面記著的 東西呢,卻是這樣的——

  • 關於中世紀女人的狀況
  • 關於斐濟群島上的女人的習性
  • 被人當作女神崇拜的女人
  • 女人的道德感較差
  • 女人的理想傾向
  • 女人比較謹慎
  • 南太平洋群島上處於青春期的女人
  • 女人的吸引力
  • 被當作祭品獻祭的女人
  • 女人的腦容量較小
  • 女人有較深的潛意識
  • 女人體毛較少
  • 女人的腦力、道德感和體力都較差
  • 女人喜歡孩子
  • 女人壽命較長
  • 女人肌肉不發達
  • 女人容易動情
  • 女人愛虛榮
  • 關於女人的高等教育
  • 莎士比亞對女人的看法
  • 柏肯海德勳爵對女人的看法
  • 英奇教長對女人的看法
  • 拉布呂耶爾對女人的看法
  • 約翰遜博士對女人的看法
  • 奧斯卡·勃朗寧先生對女人的看法

記到這兒,我吸了口氣,而且,說實話,還在頁邊加了一句:為什麽塞繆爾·勃特勒說"聰明的男人從不說他們對女人有何想法"?因為事情明擺著,聰明的男人好像除了 女人沒別的可說了。只是,當我仰坐在椅子上看著那巨大的穹頂時,我接著想:真是不幸,聰明的男人對女人的想法從不一樣。

蒲柏的想法是:

“女人大多毫無個性可言。”

拉布呂耶爾的想法則是:

“女人都很極端;要麽比男人更好,要麽比男人還壞。”

兩個同時代的、目光同樣敏銳的觀察家,對女人的想法卻是對立的。那麽,女人有沒有能力接受教育呢?拿破侖認為她們不能。約翰遜博士認為恰恰相反。女人有沒有靈魂呢?有些野蠻人 說她們根本沒有靈魂。與此相反,另一些人則一直認為女人幾乎就是神,並因此而崇拜女人。有些聖賢認為女人沒頭腦;另一些聖賢則認為女人有更深刻的意識。歌德崇敬女人;墨索裏尼鄙視 女人。不管你朝哪裏看,都能看到男人在想著女人,可想法又各不相同。要把事情徹底弄清楚是不可能的,我這樣想著,同時不無妒意地瞥了一眼旁邊的那個讀者。他也在做筆記,而且做得 極其嚴謹,每一頁的上端都清楚地標著字母A、B或者C,可我的筆記呢,卻做得潦裏潦草,亂糟糟地記著一大堆相互矛盾的語句。真是令人苦惱,令人困惑,令人感到屈辱。真理全從我指縫間 漏掉了,一滴也不見了。

我想,我不可能就這樣回去,在我那篇有關女性與小說的論文裏加上諸如女人的體毛少於男人或者南太平洋群島上女子青春期年齡是九歲之類的話,以此作為重大研究成果。經過一上午的 工作,竟拿不出一點有分量的東西,真是很不光彩。既然我連過去關於女人的真理也沒找到,為何還要去為女人的將來煩心呢?那些專門研究女人的先生雖然研究了女人在各方面的影響 ——如對政治、對兒童、對工資以及對道德的影響——雖然他們人數眾多而且博學多才,但真的去請教他們,則顯然是浪費時間。他們的書,你最好翻也不用翻開就丟 在一邊。

在我本應該像我旁邊的那個讀者一樣寫出結論時,我卻在沈思默想,而且在漫無頭緒和悲觀絕望中,無意識地畫了一幅畫。我畫的是一張臉,一個形體。那是馮·X教授的臉和形體 ,因為就是他,寫出了那部書名為《論女性心理、道德與體格之低劣》的名著。

在我的構想中,他不是個對女人有吸引力的男人,長得粗壯笨重,有一個大下巴,而作為平衡,眼睛卻非常小,臉是紅彤彤的。他的表情說明他正在激憤地工作,正用他的筆在紙上沖鋒, 似乎正在追殺某種害人蟲,而且,甚至當他殺了它之後,他仍覺得意猶未盡;他要不斷殺下去;即使這樣,好像還是不足以消除他的怒氣。他這樣會不會是因為他妻子的緣故?我看著畫問, 會不會是因為他妻子愛上了某個騎兵軍官?因為那個騎兵軍官相貌堂堂、風度翩翩,還穿著羔羊皮制的軍服?要不,按弗洛伊德的理論,是因為他年幼時曾被某個漂亮姑娘嘲笑過?因為我覺 得,這位教授在吃奶的時候就不會是個招人喜歡的嬰兒。不管是什麽原因,反正在我的這幅畫裏,當這位教授在寫他那部論女性心理、道德和體格之低劣的大作時,他顯得非常忿恨,又非常 醜陋。

用畫畫來結束一上午徒勞無功的工作,是一種懶散的表現。然而正是在我們的懶散中,在我們的夢中,那被淹沒的真理時而會露出頭來。當我再看著我的筆記本時,無需用心理分析學的名 義來張揚,一種最基本的心理學訓練便讓我明白,我畫這位忿恨的教授同樣是出於忿恨。是忿恨趁我在做夢時抓住了我的鉛筆。可是,那時怎麽會冒出忿恨來呢?在這一上午,我知道 ——也說得出——自己曾有過一連串情緒變化,先是好奇,接著是困惑,後來是愉悅,最後是厭倦。而在這中間,忿恨——那條黑蛇——是不是一 直在暗中潛伏著?是的,我畫的那幅畫回答說,是有忿恨潛伏著。它明白無誤地向我表明,是某本書,某句話,喚醒了我心中的忿恨;那就是這位教授寫的那本書的書名——《論女 性心理、道德和體格之低劣》。我的心怦怦亂跳。我的雙頰滾滾發熱。我憤怒得滿臉通紅。這固然有點傻,但一點也不奇怪。沒有一個女人願意聽人說,她生來就比男人低劣,甚至比不上這樣 一個小男人——我朝旁邊的那個年輕學生看了一眼——他戴著一條假領帶,氣喘籲籲的,臉也有兩星期沒刮了。任何人總是有些愚蠢的虛榮心的。那不過是人的天性而 已,我想著,便開始在這位忿恨的教授臉上胡亂地畫圓圈,一直畫到他看上去就像一片著了火的灌木叢,或者像一顆裹著火焰的掃帚星——不管像什麽,反正是毫無人樣的,或者 說,毫無人味的。反正這位教授現在已成了漢普斯特德荒原上的一堆熊熊燃燒的柴火而已。雖然我自己的忿恨因得到解釋而平息了,但有些事我依然百思不得其解。那些教授的忿恨又作何解釋 ?他們為什麽要忿恨?因為冷靜分析他們寫的這些書給人留下的印象,就會發現裏面總有一種火辣辣的成分。這種火辣辣的成分有多種表現形式;它可以表現為嘲諷,或者感傷,或者驚奇,或 者譴責。但是,還有另一種成分,它經常出現,卻很難直接辨認。這種成分,就是我說的忿恨。只不過,這種忿恨是潛伏在人心中的,還和其他種種情緒混雜在一起。從其古怪的後果予以判斷 ,這是覆雜的、隱蔽的忿恨,而非單純的、外露的忿恨。

不管出於什麽原因,反正我覺得,就我的目的而言,我眼前的這一大堆書是毫無價值的。也就是說,這些書從人性的角度講還不乏有趣或沒趣的東西,還提供了諸如斐濟群島土著習俗之類 非常新奇的事實,但在科學上卻毫無價值可言。它們是借著情緒的紅光、而非在真理的白光照耀下寫出來的。因此,只能把它們送到還書櫃上,讓它們重新回到各自的巢穴裏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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