卡爾維諾《看不見的城市》(第七章 下)

城市和天空之二

琵爾希巴有一個代代相傳的信念:城的最高尚的美德和感情,都維系在半空中的另一個琵爾希巴裏,假如地上的琵爾希巴追隨天上的城的榜樣,兩個城便會合而為一。根據一貫的傳說,那是一個純金制的寶城,有白銀鎖和金剛石門,一切都是精工鑲嵌的,因為使用最貴重的材料必須依賴最細致的技巧。琵爾希巴的居民誠心誠意相信傳說,他們尊敬一切可能跟天上城有關的東西:他們儲存貴金屬和稀有的石頭,他們鄙棄一切世俗的繁褥,他們養成了含蓄的儀態。

這些居民還相信,地底另外有一個琵爾希巴包藏了所有卑賤醜惡的事物,他們經常著意消除跟地下城有關或者相似的一切。在他們的想像中,地下城的屋頂是打翻了的垃圾桶,到處散布著幹酪皮、油膩的紙頭、魚鱗、汙水、吃剩的面條、汙穢的繃帶。他們甚至想像它是一種膠粘的、濃膩的黑色物質,就像陰溝裏人類排出的便溺,從一個黑洞流向另一個黑洞,直落至最底,直至層層沈積物冒起泡泡,而一座糞城帶著扭歪的尖頂升起。

琵希巴城裏的這些想法,有對的也有錯的。城確實有兩個投影,一在天上,一在地下;可是居民把它們的結構混淆了,蟄伏在琵爾希巴最底地層的一座是由最權威的建築師設計的城,用最貴重的材料築成,每一種器械裝置和機件都運作靈活,每一條管道和杠桿都裝飾著-毛、花邊和流蘇。

為了得到更高的完美,琵爾希巴不斷填塞自己的空殼,把這樣的狂熱看作美德;這城市並不知道,它只有離開了自身、放手、讓自己舒展,才是真正無拘無束的時刻。不過,琵爾希巴的上空也的確有一個天體在運行,發出城市全部財富——被舍棄的寶物——的光芒:一顆行星帶著飄蕩的馬鈴薯皮、破雨傘、舊襪子、糖果紙、用過的電車票、剪下的指甲屑、繭皮、雞蛋殼,這就是天上的城,掠過天空的長尾巴慧星,是琵爾希巴市民唯一的一種自由快樂的行為發射出來的,這是一個吝嗇、小器、貪婪的城,唯一的例外是在它大便的時候。


相連的城市之一


裏奧妮亞城每天替自己換新裝:居民每天在新被單和新床單之間醒來,用剛解開包裝紙的肥皂洗臉,穿嶄新的衣服,從最新型的冰箱裏拿出未開的罐頭,聽最現代化廣播台最新的音樂。

棄置路邊的是昨日的裏奧妮亞,裹在潔凈的塑料袋子裏等待垃圾車。除了一筒筒擠過的牙膏、壞電燈泡、報紙、瓶罐、包裝紙之外,還有鍋爐、百科詞典、鋼琴、瓷器餐具。要估量裏奧妮亞有多麽富饒,單單看它每日的生產、銷售和購買量是不夠的,還要同時看它每天為了騰出空間安置新制品而丟棄多少東西。於是,你開始揣測,裏奧妮亞真正的樂趣是所謂享受新鮮事物呢,還是拋棄、清除、細凈經常出現的汙穢,事實上,人們歡迎清道夫就像歡迎天使一樣,他們在充滿敬意的靜默中搬走昨日的遺跡,這似乎是足以激發宗教虔誠的一種儀式,不過也許因為人們丟棄東西之後就不願再想它們。

誰都沒有想過,他們的垃圾每天搬到什麽地方去。運到城外,當然,可是城市年年在擴大,清道夫必須走遠一點。垃圾量增加了,垃圾堆也高了,在更寬的周界裏層層堆起來。而且,裏奧妮亞制造新物品的能力愈進步,垃圾的質量也愈高,經得起時間和自然現象考驗,不發黴,不燃燒。裏奧妮亞周圍的垃圾變成不可摧毀的堡壘,像山嶺一樣從四周聳起。

結果是:裏奧妮亞拋棄得愈多,積存的也愈多;它的過去的鱗片已經熔合成為一套脫不掉的胸甲。城市一邊每日更新,一邊把自己保留在唯一可以確定的形態裏:昨天的廢物,堆在前天和更久遠的廢物之上。

裏奧妮亞的垃圾可能會一點一點侵入別人的世界,不過,在它最外圍的斜坡之外,別些城市的清道夫也推出堆積如山的垃圾。在裏奧妮亞邊界之外,整個世界也許都布滿火山口,各自環繞著一個不斷爆發的城市。隔開敵對的陌生城市的,是受侵蝕的堡壘,靠著彼此混雜在一起的瓦礫互相支持。

垃圾積得愈高,倒塌的危險愈大:只要一個鐵罐、一個舊車胎或者一只酒杯滾向裏奧妮亞,就會引起一次大崩陷:不成對的鞋子、舊日歷、殘花;而城市不斷企圖擺脫的過去以及混雜著鄰近城市的過去,就會把它埋葬得幹幹凈凈。這樣的一次大災劫會把骯臟的山嶺夷為平地,抹掉每日換新衣的一切痕跡。在附近的城裏,他們已經準備好開路機,等著鏟平這片土地,向新領地擴展,把清道夫驅使得更遠。

波羅:從這花園平台望下去,也許只看得見我們心裏的湖……

忽必烈:無論我們作為軍人和商人的艱苦任務把我們帶到什麽地方,我們心裏還維護著這片靜寂的陰處、這斷斷續續的對話、這永遠不變的夜晚。

波羅:除非我們應當作相反的假設:在戰場和港口上搏鬥的人之所以存在,是因為我們兩人——自從盤古初開就靜止不動——在這竹籬笆裏念及他們。

忽必烈:除非勞動、吶喊、傷口、臭味都不存在,只有這叢杜鵑花。

波羅:除非腳夫、石匠、清道夫、清洗雞肺的廚子、石旁的浣衣婦、一邊燒飯一邊餵嬰兒的母親之所以存在,只是因為我們心念裏想到他們。

忽必烈:說實話,我從來不想這些人。

波羅:那未,他們是不存在的。

忽必烈:我看這種假設似乎並不符合我們目的。沒有這些人,我們就不可能躺在這吊床裏蕩來蕩去。

波羅:那麽我們必須拒絕這種假設。就是說,另一種假設才是正確的:他們存在,我們不存在。

忽必烈:我們已經證明,假如我們在這裏,我們就不存在。

波羅:而事實上,我們確實在這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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