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如何談論“文學教育”(下)

一、寫給讀書人的話

 作為讀書人,我懷念且支持實體書店;至於網上書店,更多的是理解與尊重。這回的講座,本安排在言幾又書店,後主辦單位建議改在京東,我沒有反對。這樣一來,加上去年年底應邀參加亞馬遜年會,上個月出任當當與南航合作的“閱享南航”項目的閱讀大使,我算是跟當下中國網上書店的三大巨頭都有了接觸。

 可說實話,對於如何進行圖書宣傳,我始終心有余慮。不會完全拒絕,但也不是積極參與。我當然懂得,書賣得好,版稅就多,出版社也會更積極地邀稿。我的第一本書《在東西方文化碰撞中》出版於1987年,承蒙讀者厚愛,從那以後刊行的諸多書籍,基本上都不會讓出版社賠錢。當然,也說不上暢銷。到目前為止,發行最多的《千古文人俠客夢——武俠小說類型研究》,算上各種版本,中文外文、繁體簡體,二十五年間從未間斷,估計也就賣了十萬冊。一次飯局上,有朋友很得意地說,他的書三個月就銷了十萬。我一點都不羨慕妒忌恨,因為,很難說是疾風驟雨好,還是“隨風潛入夜”更讓人惦念。我寫書的目標是:雖不暢銷,但能比較長久地站立在讀書人的書架上。因此,圖書宣傳對我來說,主要不是增加銷量,而是“廣而告之”,讓大家了解此書的長短得失,若需要,能很方便地得到,這樣就行了。

 今年春天,在南方一所高校演講,某教授告知,他當年在東北師大念博士生,妻子家教一個月,賺了一百元,被他拉進書店去,買了一套剛出版的《陳平原小說史論集》,精裝三卷,共96元,妻子回家後哭了。聽到這故事,我既感動,又慚愧,回京後,趕緊寄送新書給這位教授,請他轉送給如今也在大學教書的夫人。這個經驗,讓我益發堅信,讀書人的錢,不能隨便騙。

 今天不是專業演講,只是說說這兩本書的寫作初衷,以及達成了幾分目標,對什麼樣的讀者是比較合適的。網上傳我的文章《粉絲制造閱讀奇跡,是對“經典”的絕大嘲諷》,其實,這個話題,前幾年出版《讀書的“風景”——大學生活之春花秋月》時就談過。我感嘆的是,現在的書業很奇怪,賣的不是“圖書”,而是“人氣”;“人氣”可炒作,可那無關“閱讀”呀。我是讀書人,深信這書如果你不想讀,是不應該買的。

 

二、“中文系的使命與情懷”

 首先自報家門:我是中文系教授,入門處是中國現代文學。從那個地方起步,不斷往外拓展,逐漸延伸到文學史、學術史、教育史。列舉一下已出版的主要著作,文學史有《中國小說敘事模式的轉變》(1988)、《20世紀中國小說史》第一卷(1989年,後改題《中國現代小說的起點——清末民初小說研究》)、《千古文人俠客夢》(1992)、《中華文化通志•散文小說志》(1998,後改題《中國散文小說史》)等;學術史有《中國現代學術之建立》(1998)、《觸摸歷史與進入五四》(2005)等;教育史則是《老北大的故事》(1998)、《大學何為》(2006)、《大學有精神》(2009)、《抗戰烽火中的中國大學》(2015),連同今年刊行的《大學新語》,合稱“大學五書”。

 文學史、學術史、教育史,這是三個不同的學術領域;雖然三者間有千絲萬縷的聯系,但研究方法與評價體系畢竟不同。若想找到三者的重疊處,那很可能就是我今天要談論的“文學教育”。

 我心目中的“文學事業”,包含文學創作、文學生產、文學批評與文學教育。四者之間既有聯系,又有區隔,更有各自獨自發展的空間與機遇。就拿文學教育來說吧,不僅對中文系、外文系生命攸關,對整個大學也都至關重要。而選擇文學史作為核心課程,既體現一時代的視野、修養與趣味,更牽涉教育宗旨、管理體制、課堂建設、師生關系等,故值得深入探究。

 今天談論的是我近期出版的一大一小兩本書。大書《作為學科的文學史——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及境界》(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是增訂版,初版刊行於2011年,剛獲得第四屆王瑤學術獎的學術著作獎(2016)。新版增加了三篇長文,且添上副題“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及境界”,使整個論述更為完整,主旨也更加顯豁。小書《六說文學教育》(北京:東方出版社,2016)包含六篇長文,外加三則附錄。正如該書“小引”所言:“詩意的校園、文學課程的設計、教學方法的改進、多民族文學的融通、中學語文課堂的馳想,不敢說步步蓮花,但卻是每一位文學(語文)教師都必須面對的有趣且嚴肅的話題。”所以,我建議將此書與北大版《作為學科的文學史》相對讀。其實,還有一本評論性質的《假如沒有文學史……》(北京:三聯書店,2011),也是討論此話題的,不過,那書是論文、序跋、隨筆結集,體例有點雜。

 這回的一大一小兩本書,若用一句話來概括,那就是“中文系的使命與情懷”——這體現了文學教授的人間情懷、學術史視野以及自我反省意識。如果你想挑著讀,建議看《作為學科的文學史——文學教育的方法、途徑及境界》的第二章“知識、技能與情懷——新文化運動時期北大國文系的文學教育”、第三章“‘文學’如何‘教育’”——關於‘文學課堂’的追懷、重構與闡釋”,以及第四章“中文系的使命與情懷——20世紀五六十年代北大、台大、港中大的文學教育”。這三章的論述對象以及處理問題的方式,大體代表了我的學術興趣與科研能力。

 本書希望在思想史、學術史與教育史的夾縫中,認真思考文學史的生存處境及發展前景。具體的論述策略是:從學科入手,兼及學問體系、學術潮流、學人性格與學科建設。關於文學學科的建立,中文系教授的命運,以及現代學制及學術思潮的演進等,關注的人會比較多;具體到某學術領域,如小說史、散文史、戲劇史以及現代文學的前世今生,乃至未來展望,必須是專業研究者才會有興趣。推介這麼一本五六百頁的大書,只說我殫精竭慮,寫了很多很多年,那是沒有意義的。醞釀時間長,寫得很辛苦,並不能保證這書的質量;我只想說,經由這本《作為學科的文學史》,我們對晚清以降這一百多年中國現代大學的“文學教育”,有了基本的了解,以及大致準確的判斷。

 空口無憑,為了讓大家對此書的論述風格有所體會,我略為介紹第八章“在政學、文史、古今之間——吳組緗、林庚、季鎮淮、王瑤的治學路徑及其得失”。昨天是教師節,借推介新書,談論我幾位尊敬的師長,也算是一種深情款款的懷念。那篇文章共六節,跳過“北大中文四老”的由來、風雨同舟四十載、政治與學術的糾葛、文學與史學的互動、古典與現代的對話,就說這第六節“老大學的遺響”。

 這四位在上世紀八十年代北大中文系發揮關鍵作用的文學教授,都曾是清華中文系主任朱自清的學生。四人中,受朱自清影響最深的,無疑是其直接指導的研究生王瑤。也正是王瑤,晚年借助朱自清這座橋梁,提出了“清華學派”這個曾風行一時的概念,且再三強調:“我是清華的,不是北大的。”作為長期任教北京大學的名教授,晚年的王瑤如此絕情的陳述,用意何在?我在《八十年代的王瑤》(《文學評論》2014年第4期)中曾略為辨析:因撰寫《念朱自清先生》和《念聞一多先生》二文,王瑤重新回到美好的青年時代,愛屋及烏,因而特別表彰清華的學風及文化。另外,從21歲到39歲,這18年間,王瑤與清華結下了不解之緣;至於後面的30多年,不愉快的歲月居多。可那是大時代的緣故,怨不得北大;即便不是院系調整,繼續生活在清華園,王瑤也未必有好處境。吳、林、季三位未見如此情感強烈的表述,但也都與夾雜著“青春記憶、師長追懷、個人遭遇”的母校清華大學有密切聯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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