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平原:文學教育為人的一生打底子(下)

為何先說“學”,再說“教”?因本國語文的學習,很大程度靠學生自覺。所謂“師傅領進門,修行靠個人”,在這門課上表現特別突出。教師能做的,主要是調動閱讀熱情,再略為引點方向。若學生沒興趣,即便老師你終日口吐蓮花,也是不管用的。十年前主編《普通高中課程標準實驗教科書·中國小說欣賞》(北京:人民教育出版社,2005年),我在“前言”中稱:“除了母語教學、人文內涵、藝術技巧等,我們更關注‘閱讀快感’——讀小說,如果味同嚼蠟,那將是極大的失敗。”其實,不僅是選修課,語文課本都得考慮學生的閱讀趣味。記得小時候新學期開學,最期待的就是領到語文課本,然後搶先閱讀,半懂不懂,但非常愉快。

說到語文學習的樂趣,必須區分兩種不同的閱讀快感:一是訴諸直覺,來得快,去得也快;一是含英咀華,來得遲,去得也遲。“經典閱讀”與“快樂閱讀”,二者並不截然對立。我只是強調教學中如何培養學生“發現的目光”。發現什麽?發現表面上平淡無奇的字裏行間所蘊涵著的漢語之美、文章之美、人性之美以及大自然之美。而這種“發現”的能力,並非自然而然形成,而是需要長期的訓練與培育。這方面,任課教師的“精彩演出”與“因勢利導”,都很重要。

在拙作《從文人之文到學者之文——明清散文研究》的“開場白”中,我提及大物理學家費恩曼如何精心準備,投入極大熱情,把物理學講得出神入化,讓人著迷,當時借用《迷人的科學風采--費恩曼傳》裏的一段話:“對費恩曼來講,演講大廳是一個劇院,演講就是一次表演,既要負責情節和形象,又要負責場面和煙火。不論聽眾是什麽樣的人,大學生也好、研究生也好、他的同事也好、普通民眾也好,他都真正能做到談吐自如。”不一定是學術大師,任何一個好老師,每堂課都是一次精心準備的演出,既充滿激情,又不可重覆。

如承認講課是一門藝術,課堂即舞台,單有演講者的“談吐自如”遠遠不夠,還必須有聽講者的“莫逆於心”,這才是理想狀態。去年我在《文匯報》發文章,承認慕課(MOOC,即大規模開放在線課程)在普及教育、傳播知識方面的巨大優勢,同時又稱:從事文學教育多年,深知“面對面”的重要性。打個比喻,這更像是在幹“農活兒”,得看天時地利人和,很難“多快好省”。這“教育的性質類似農業,而絕對不像工業”的妙喻,不是我的發明,其實來自葉聖陶、呂叔湘二位老前輩。我特別擔心慕課風行的結果,使得第一線的語文教師偷懶或喪失信心,自覺地降格為某名校名師的助教。別的課我不懂,但深知語文課不能對著空氣講,“現場感”很重要,必須盯著學生們的眼睛,時刻與之交流與對話,這課才能講好。只顧擺弄精美的PPT,視在場的學生為“無物”,這不是成功的教學,也不是稱職的教師。

四、某種意義上,學文學的,太富貴、太順暢、太精英,不一定是好事情。

關於中學語文課以及大學的文學教育,我說過兩句話:一是請讀無用之書,二是中文系是為你的一生打底子;現在看來,有必要增加第三句,那就是:語文學習與人生經驗密不可分。

先說第一句,那是答記者問時說的。我談到提倡讀書的三個維度,其中包括“多讀無用之書”。為什麽這麽說?因為今天中國人的閱讀,過於講求“立竿見影”了。在校期間,按照課程規定閱讀;出了校門,根據工作需要看書。與考試或就業無關的書籍,一概斥為“無用”,最典型的莫過於擱置文學、藝術、宗教、哲學、歷史等。而在我看來,所謂“精英式的閱讀”,正是指這些一時沒有實際用途,但對養成人生經驗、文化品位和精神境界有意義的作品。

第二句則是在北大中文系2012屆畢業典禮上的致辭:“中文系出身的人,常被貶抑為‘萬金油’,從政、經商、文學、藝術,似乎無所不能;如果做出驚天動地的大成績,又似乎與專業訓練無關。可這沒什麽好嘲笑的。中文系的基本訓練,本來就是為你的一生打底子,促成你日後的天馬行空,逸興遄飛。有人問我,中文系的畢業生有何特長?我說:聰明、博雅、視野開闊,能讀書,有修養,善表達,這還不夠嗎?當然,念博士,走專家之路,那是另一回事。”

這就說到了第三句。引述章太炎“余學雖有師友講習,然得於憂患者多”(《太炎先生自定年譜》),似乎有點高攀;那就退一步,說說普通大學生的學習狀態。不同地區不同水平的中學畢業生,通過高考的選拔,走到一起來了;可實際上,他們的學習能力及生活經驗千差萬別。一般來說,大城市重點中學的學生學業水平高,眼界也開闊,鄉村裏走出來的大學生,第一年明顯學得很吃力,第二年挺住,第三、四年就能漸入佳境——其智力及潛能若得到很好的激發,日後的發展往往更令人期待。如果讀的是文史哲等人文學科,其對於生活的領悟,對於大自然的敬畏,對於幸福與苦難的深切體會,將成為學習的重要助力。

某種意義上,學文學的,太富貴、太順暢、太精英,不一定是好事情。多難興邦,逆境勵志,家境貧寒或從小地方走出來的大學生,完全不必自卑。

五、大學生一定要學會表達。有時候,一輩子的道路,就因這十分鐘二十分鐘的發言或面試決定,因此,不能輕視

對於今天的大學生來說,單講認真讀書不夠,還得學會獨立思考與精確表達。這裏的表達,包括書面與口頭。幾年前,我寫《訓練、才情與舞台》,談及學術會議上的發言、傾聽與提問,其中有這麽幾句:“作為學者,除沈潛把玩、著書立說外,還得學會在規定時間內向聽眾闡述自己的想法。有時候,一輩子的道路,就因這十分鐘二十分鐘的發言或面試決定,因此,不能輕視。

中國大學沒有開設演講課程,很多學者缺乏這方面的訓練。”具體的論述容或不準確,但強調口頭表達的重要性,我想八九不離十。大陸、香港、台灣三地大學生在一起開會,你明顯感覺到大陸學生普遍有才氣,但不太會說話——或表達不清,或離題發揮,或時間掌握不好。這與我們的課堂教學傾向於演講而不是討論有關。實行小班教學,落實導修課,要求學生積極參與討論並記分數,若幹年後,這一偏頗才有可能糾正過來。相對於其他課程來說,語文課最有可能先走一步。

我博士剛畢業那陣子,曾被老先生誇獎“會寫文章”。當初還覺得挺委屈的,因為,比起“思想深刻”或“功底紮實”來,這“會寫文章”不算專業評價,更像是雕蟲小技。教了30年書,逐漸體會此中甘苦。我終於明白,作為學者,會不會寫文章,確實是個“事”——而且是不小的事。最近10年,我撰寫了若幹關於“現代中國述學文體”的論文,一半是學術史研究,一半則為了教學需要。不說成為大學者,即便只是完成博士或碩士論文,也都不是“動手動腳找東西”,或引進最新潮的理論,就能手到擒來的。

在一個專業化時代,談“讀書”與“寫作”,顯得特別小兒科。或許正因此,當大學老師的大都不太願意接觸此類話題。既然沒有翅膀,若想渡江,就得靠舟楫。不管小學中學大學,對於老師來說,給學生提供渡江的“舟楫”,乃天經地義——雖然境界及方法不同。在北京大學的專題課以及香港中文大學的講論會上,每當循例點評學生的論文時,我不僅挑毛病、補資料、談理論,更設身處地幫他們想,這篇文章還可以怎麽做。學生告訴我,這個時候他們最受益。

說到底,中學語文課以及大學人文學科,就是培養擅長閱讀、思考與表達的讀書人。只講“專業知識”不夠,還必須“能說會寫”——這標準其實不低,不信你試試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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