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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小時前就得到消息說要傳我去管教辦公室領我的釋放證。一旦拿到了它,我的刑期就正式結束。我就能從大鐵門裏跨出去,重獲自由,自由地在小島上選擇一家飯店,進去吃一飽。我餓壞了,所以現在高興不起來。
昨晚睡不踏實,做了許多稀奇古怪的夢,醒來卻一個也記不得,不知是什麽預兆。在床上躺不住就來到了水泥場上,空著肚子等了快十個鐘頭。
釋放犯人一般放在吃中飯前。在刑滿的這一天,按這裏規矩,他們得讓出他們的早餐,兩木勺一比八(一份米,八份水)的粥,給同組的犯人們作添頭。反正他們自己一出去就可以去飯店裏飽餐一頓。
我連中飯都放棄了,可是還沒有聽到他們叫我的名字。眼睜睜看著水泥場上高墻的陰影從無到有,從細細的一條線開始越拉越寬,直到爬過了大半個水泥場,我想現在已經過了三點半。可是還沒有動靜。
正犯愁,就見一個犯人跑過來,說,“指導員叫你去他的辦公室。” 水泥場上的一些犯人對我吹起了口哨,而雜務組的大頭老王從水泥長凳上站起來,說,“小夥子,好運來了。現在可以松口氣了。”
從半夜起我就一直坐在我的包袱上面,聽見兩批衛兵的換崗聲,經過了由湖面上升起的寒濕的濃霧覆蓋的黎明。監房,高墻,水泥場從探照燈下的黑影轉化成白茫茫的一片,再從初升的太陽慢慢穿破的霧中顯露出來。現在我想站起來,卻覺得雙腿麻木,頭重腳輕。
中飯後從洗碗槽那裏湧過來了一群犯人把我圍住。老王也在其中。他不停地告誡我,說出獄後的第一頓不能吃得太猛,因為這樣會摧毀一只長期挨餓的犯人的胃。今天我們之間的猜疑和防備奇跡般地消失,簡直像兩個推心置腹的朋友。
犯人們圍坐著,有些坐在水泥長凳上,有些幹脆坐在水泥地上。一門心思在洗碗槽旁邊的泔腳桶裏撈剩飯菜的劉三寶突然轉過身子,大叫,“等一下,我不懂。在吃的前面控制自己?這不是胡說八道麽!我寧願在一個脫光的女人前面控制自己。”
“你給我閉嘴!”老王大喝一聲。“忙你自己的事。”
在勞改隊裏,對抗犯人大頭有時候比對抗幹部更糟。觸怒了幹部最多關幾天緊閉,可是得罪了老王,就每天等著穿小鞋吧。明擺著,一個敢於跟老王作對的犯人無異於坐失一切。
老王被捕以前是一個木匠。沒人知道他究竟犯了什麽罪,只知道他在牢裏呆了十二年,卻從來不用像其他犯人那樣去采石工地,犯人們對他的敬畏程度不亞於對一個管教員。唯一不買他帳的犯人就是從前的大學教授老章,這時候他走過來加入了我們的談話。老章把牙齒咬得咯咯直響,說,“混帳,一派胡言。要我是他,我一定要撐足肚子才算。” 老章在中隊裏很有威信。他寫信給黨中央批評文化大革命,為此給判了十年徒刑來此改造。犯人們都尊敬他,有的甚至怕他,因為他能一口氣喝下一斤豬油,連著再吃一臉盆的炒米粉,中間不用休息。勞改隊裏沒有第二個人可以做到這一點。當然他生就一張非比尋常的大嘴,能夠把他自己的手一口吞到手腕處,不會被噎住。他喜歡在新犯人面前表演這一手,順便騙些吃的。他帶了一付缺了右腳的眼鏡,用一根紗線套在耳朵上。
“也許你行。誰不知道你是這裏最能吃的,”老王獰笑著說。
“那你說飽餐一頓會毀了一只犯人的胃是什麽意思?”前面的過節還沒有了斷的老章看來要來真的。
“我說的只是一般犯人的胃,可沒有把你的也包括在內。 要是今天輪到你刑滿去飯店,我決不會這樣說,”老王慢悠悠地說,臉上仍然掛著獰笑。
老章常常使老王感到頭疼。給老章穿小鞋,就像對付其他敢於跟他作對的犯人那樣?門沒有。這一套對老章不管用。在他多年的服刑期間,老章被關過五次禁閉。三年以前由於拒絕服從命令面壁,班長們把他的右腿打折了。因此現在他走路明顯有點瘸。但是,正像他所說的,他從不向任何強權折腰。
“放你娘的屁!”老章大吼一聲,撲向老王。
頓時,我站在一邊成了他們的裁判。兩個搏擊手同時向我轉過身來,又迅速轉回去,眼睛瞇成一條縫,露出兇光。老章滿臉殺氣,臉上皺褶的皮肉一抽一抽的,看上去比老王更可怕。兩個人就這樣臉對臉地在水泥場上轉了起來。老章不時露出他的牙齒,喉嚨裏發出斷斷續續、像野獸一樣的低聲吼叫。他那碩大無比、可以吞進拳頭的嘴咧開了,不由令人擔心他會咬住老王的瘦肩膀,並且從那裏撕下一片肉來。但是比老章高出半頭的老王,利用了他的身高優勢,轉著轉著就一個箭步上前抓住了老章的衣領。
“我讓你咬!”他喘著粗氣說,變青的臉上居然還掛著獰笑。他那伸得長長的手臂和抓緊老章衣領的手在微微顫抖。老章拼命搖晃著他的頭,轉動著他的脖子,想掙脫老王的手。
就在這難分難解的時候,下午的上工鈴聲響了。搏擊手們同時松開了對方。老王一屁股坐回了他的地方,而老章趕著過去追上出工的隊伍,奔赴采石工地。但是,就像一下子想起了什麽重要的事情忘了交待似的,他又跑回來,對我說,“好好保重吧。千萬別相信他說的話。” 顯然他還沒有緩過氣來,只能斷斷續續地咒罵老王幾句。而老王已經舒服地坐在他的長凳上,一副無事發生的樣子。老章最後又瞪了老王一眼,說,“我們今後有的是時間。”
很明顯,我的釋放被安排到了下午。指導員昨天晚上對我訓了話並再一次問了我兩個問題——為什麽我要來這裏改造以及我是否夠資格重獲自由——關於這兩個問題我從來沒有給過他滿意的答案。
“你應該想想你來到這裏的那一天,”指導員說,“這無疑是你一生中最為重要的一天。”
我想,我怎麽會忘了這一天呢? 我被抓的那天就像昨天發生似的清楚。像大多數其他的日子一樣,那天傍晚我在我的小房間裏練小提琴。房間裏仍舊飄浮著我的女朋友麗南身上的氣息,她和我一起度過了整個下午,剛剛才離開。太陽已經下山,小房間的光線漸漸昏暗。從窗戶望出去,能看到一條隱在垂柳中的小巷,向遠處伸去,直指即將淹沒在茫茫暮色之中的古城門廢墟。
我小心地把譜架移到窗前,借助最後的日光再來一遍。正翻著譜就覺得有人在我的後肩上輕輕地拍了一下。不用說,麗南回來取她忘在小桌上的書。她的動作很輕,因此我常常覺察不到她進屋的聲音,直到她站在我的身後把她柔軟的手搭在我的肩上,或者輕輕地咳一聲。
我向前挪了挪身體好讓她在小床上坐下來。曲子還沒拉完不可分心。她知道的。但是我的輕夾在腮幫子和肩之間的琴被一下子抽了去,與此同時有人狠命地把我的琴弓打落在地。一回頭就看到三個穿制服的人。靠我最近的那高個子從他的黑色帆布包裏取出一副手銬,用低沈而堅定的聲音宣布,“你被捕了。”另外兩人立即上前站到我的兩旁。
那高個子很年輕,長相和善,使人想起為陌生人指路的好心人,或者扶著在街上摔倒的老人慢慢走回家的青年,這樣的人當時在這個古城裏,盡管由於某種原因已經減少了許多,還沒有絕跡。除此以外,從他的口音,我可以確定他和我在同一區長大。這事來得突然,我要時間準備一下。正要向他開口,卻見到他的臉板了起來。他的眼睛像木頭人那樣冷酷無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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