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在1923年,俞平伯先生的《重印〈浮生六記〉序》就對中國的自傳問題有過一番解說:

記敘體的文章在中國舊文苑裏,可真不少,然而竟難找一篇完美的自敘傳。中國的所謂文人,不但沒有健全的歷史觀念,而且也沒有深厚的歷史興趣。他們的腦神經上,似乎憑了幾個荒謬的印象(如偏正、大小等),結成一個名分的謬念。這個謬念,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無所不流傳,結果便害苦了中國人,非特文學美術受其害,及歷史亦然。他們先把一切的事情分成兩族,一正一偏,一大一小……這是“正名”。然後甄別一下,與正大為緣的是載道之文,名山之業;否則便是逞偏才,入小道,當與倡優同畜了。這是“定分”。

申言之,他們實於文史無所知,只是推闡先入的倫理謬見以去牢籠一切,這當然有損於文史的根芽,這當然不容易發生自傳的文學。”(《浮生六記(外三種)》,長江文藝出版社二00六年版,215~216頁)

往遠處說,還是中國的思想傳統有問題;從近處看,國人對待道德的態度及方式罪莫大焉。道德觀念人人都有,不像西方人能對道德進行理性的討論,我們一貫認為自己的價值立場就是真理,慣於用自己的價值觀裁定他者。換句話說,我們總是把自己當作上帝的化身。他不符合我者受攻擊,我不符合他者就要隱藏。於是我們不敢袒露不合社會道德的事情,敘述自己的時候自覺不自覺地屏蔽那些危險,或者幹脆以他者、以集體事務取代自己,所謂自傳不是發現自己,成為自己,而是美化自己。例外的情況則寥寥無幾。沈覆的《浮生六記》自述一個平常寒士的現實人生,沒有了傳統書生之意氣、腐氣,才能“得這一個真性情的閑人”。瞿秋白的《多余的話》大膽展示內心的“勉強”,不諱“歷史的誤會”和人生的“滑稽劇”,才有了“小資產階級知識者的自我分析”。韋君宜的《思痛錄》雖然是言說集體,倒也審視了自己個人“無法坦然”的“革命”經歷。只是這些少之又少的“真性情”話語,不過是陰沈的天空裏偶然滲漏的一抹霞光,而且為大眾接受的過程還頗不順利。《浮生六記》在進入現代文人的視野之前已經寂寥百年,而且最後兩記也湮沒不傳;《多余的話》先是有人懷疑作者的真偽,後來作者更是受其累成為“叛徒”,骨灰受刑;《思痛錄》在1990年代也經歷了要求更名、拖延及刪節出版等多種周折。嗚呼,直面一個內心的世界對於我們真是無比艱難!

泯滅了個性意識的伸張,只能按規定的道德敘事,自傳也就不是自傳了。問題是我們並非沒有內心。如果它只能藏在私下裏活動,不能走進陽光之下,那麼必然會失去被討論、被監督的可能,從而為那些自行其是打開方便之門,使得那些自我認同輕盈地扶搖直上。文化中也誠然形成了一種潛規則:有的東西是只說不做;有的東西是只做不說。以致魯迅原來就批評中國是個“瞞與騙”的社會。這些年一路走來,話語圈內更是形成了一種對事實的焦渴:說真話,我不相信,還原,去蔽,在場……這些反覆回旋的聲音,無不指向那團近乎化石的塊壘,徒然增加了我們生存的悲涼。古往今來,所有能夠舉起的投槍終究只是刺向無物之陣,喧囂的國度裏甚至以此作為應景的旗幟,大呼“太平”歡送著每一個槍手 “老衰,壽終”。英國作家伍爾芙評論蒙田的文章時曾說,成為自己是與靈魂的溝通,這意味著健康,意味著真實,意味著幸福。(《伍爾芙隨筆全集Ⅰ》,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2001年版,59~68頁)可惜呢,我們不過是些無物之物勝利的虜獲品,很少能夠享受這些健康、真實、幸福,不僅在生活中,而且在寫作中。也許成為自己比起現實的收益根本不重要吧。(本文載於《粵海風》2012年第4期,編輯斧削之後已失其意,特此呈露原文)(愛思想網站 2013-10-1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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