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家裏的花瓶,好象畫上所見的西洋女子用以取水的瓶子,灰藍色,有點從瓷釉而自然堆起的紋痕,瓶口的兩邊,還有兩個瓶耳,瓶裏種的是幾棵萬年青。

我第一次看到這花的時候,我就問過:

“這叫什麼名字?屋裏不生火爐,也不凍死?”

第一次,走進魯迅家裏去,那是近黃昏的時節,而且是個冬天,所以那樓下室稍微有一點暗,同時魯迅先生的紙煙,當它離開嘴邊而停在桌角的地方,那煙紋的瘡痕一直升騰到他有一些白絲的發梢那麼高。而且再升騰就看不見了。

“這花,叫‘萬年青’,永久這樣!”他在花瓶旁邊的煙灰盒中,抖掉了紙煙上的灰燼,那紅的煙火,就越紅了,好象一朵小紅花似的和他的袖口相距離著。

“這花不怕凍?”以後,我又問過,記不得是在什麼時候了。

許先生說:“不怕的,最耐久!”而且她還拿著瓶口給我抓著。

我還看到了那花瓶的底邊是一些圓石子,以後,因為熟識了的緣故,我就自己動手看過一兩次,又加上這花瓶是常常擺在客廳的黑色長桌上;又加上自己是來在寒帶的北方,對於這在四季裏都不雕零的植物,總帶著一點驚奇。

而現在這“萬年青”依舊活著,每次到許先生家去,看到那花,有時仍站在那黑色的長桌子上,有時站在魯迅先生照像的前面。

花瓶是換了,用一個玻璃瓶裝著,看得到淡黃色的須根,站在瓶底。

有時候許先生一面和我們談論著,一面檢查著房中所有的花草。看一看葉子是不是黃了?該剪掉的剪掉;該灑水的灑水,因為不停地動作是她的習慣。有時候就檢查著這“萬年青”,有時候就談魯迅先生,就在他的照像前面談著,但那感覺,卻象談著古人那麼悠遠了。

至於那花瓶呢?站在墓地的青草上面去了,而且瓶底已經丟失,雖然丟失了也就讓它空空地站在墓邊。我所看到的是從春天一直站到秋天;它一直站到鄰旁墓頭的石榴樹開了花而後結成了石榴。

從開炮以後,只有許先生繞道去過一次,別人就沒有去過。當然那墓草是長得很高了,而且荒了,還說什麼花瓶,恐怕魯迅先生的瓷半身像也要被荒了的草埋沒到他的胸口。

我們在這邊,只能寫紀念魯迅先生的文章,而誰去努力剪齊墓上的荒草?我們是越去越遠了,但無論多少遠,那荒草是總要記在心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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