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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台的美食節目要來訪問,揭開我家那一大桶四十七歲的鹵汁之謎。
我家的鹵水鵝,十分有名。人人都說我們擁有全港最鮮美但高齡的陳鹵。
那是一大桶半人高,浸淫過數十萬只鵝,烏黑泛亮香濃無比的鹵汁。面層鋪著一塊薄薄的油布似的,保護那四十七年的歲月。它天天不斷吸收鵝肉精髓,循環再生,天天比昨日更鮮更濃更香,煮了又煮,鹵了又鹵,熬了又熬,從未更換改變。這是一大桶「心血」。
鹵汁是祖父傳給我爸,然後現在歸我媽所有。
美食節目主持人在正式拍攝前先來對講稿,同我媽媽彩排一下。
「陳柳卿女士,謝謝你接受我們的訪問——」
「不。」媽媽說:「還是稱我謝太吧。」
「但你不是說已與先生分開,才獨立當家的?」主持人道:「其實我們也重點介紹你是地道美食「潮州巷」中唯一的女當家呀。」
「還是稱謝太吧,」她說:「我們還沒有正式離婚。」
「哦沒所謂。」主持人很圓滑:「鹵汁之謎同婚姻問題沒有什麼關連,我們可以集中在秘方上。」
「「秘方」倒是談不上,不過每家店號一定有他們的特色,說破了砸飯碗了。」她笑:「能說的都說了,客人覺得好吃,我們最開心。」
我們用的全是家鄉材料,有肉桂皮、川椒、八角、小茴香、丁香、豆蔻、沙姜、老醬油、魚露、冰糖、蒜頭、五花楠肉汁、調味料……,再加大量高梁酒,薪火不絕。每次鹵鵝,鵝吸收了鹵汁之余,又不斷滲出自身的精華來交換,或許付出更多,成全了陳鹵。
媽媽透露:「鹵水材料一定要重,還要舍得。三天就撈起扔掉,更新一次。——材料倒是不可以久留。」
是的,永恒的,只是液體。越陳舊越珍貴。再多的錢也買不到。
媽媽接受采訪時,其實我們已經離開了「潮州巷」。因為九七年五月底,土地發展局正式收回該小巷重建。
從此,美食天堂小巷風情:亂竄的火舌、霸道的香味、粗俗的吃相、痛快的享受,都因此清拆,化作一堆泥塵。——就像從沒存在過一樣。
我們後來在上環找到了理想的地點,開了一間地鋪,繼續做鹵水鵝的生意。
這盤生意,由媽媽一手一腳支撐大局,自我七歲那年起……。
七歲那年發生什麼大事呢?
——我爸爸離家,一去不回。
他遺棄了我們母女,也舍一大桶鹵汁不顧。整條「潮州巷」都知道他在大陸包二奶。保守的街坊同業,雖同行如敵國,但同情我們居多。
他走後,媽媽很沈默,只關門大睡了三天,誰都不見不理,然後爬起床,不再傷心,不流一滴眼淚,咬牙出來主理業務。——雖只是大排檔小店子,但千頭萬緒,自己得拿主意。
而爸爸好狠心,從此音訊不通。
我是很崇拜爸爸的。——如同我媽媽一般崇拜他。
在我印象中(七歲已經很懂事了),爸爸雖是粗人,不算高大,但身材健碩,長得英挺,他胸前還紋了黑鷹。
他不是我同學的爸爸那樣,拿公事包上班一族。他的工資時間不定,即是碩,二十四小時都很忙。
我們的鹵水鵝人人吃著都讚不絕口。每逢過年過節,非得預定。平日擠在巷子的客人,坐滿店內外,桌子椅子亂碰,人人一身油煙熱汗,做到午夜也不能收爐。
最初,爸爸每天清晨到街市挑揀兩個月大七八斤重的肥鵝,大概四十至五十只。……後來,他間中會上大陸入貨,說是更便宜,鵝也肥實滑嫩些。……
他上去次數多了。據說他在汕頭那邊,另外有了女人。——別人說他「包二奶」,憑良心說,我爸爸那麼有男人味,女人都自動投誠。附近好些街坊婦女就特別愛看他操刀斬鵝。還嗲他:「阿養,多給我一袋鹵汁。」
「好」,他笑:「長賣長有!」
爸爸的名字不好聽,是典型的泥土氣息。他喚「謝養」,取「天生天養」。但也真是天意,他無病痛,胸膛寬大。斬鵝時又快又準,連黑鷹紋身也油汪汪地展翅預飛。
孔武有力的大男人生就一張孩兒笑臉。女人不免發揮母性。對於同姓來向自己男人搭訕,我媽再不高興,也沒多話,反而我很討厭那些醜八怪。想捉一只蟑螂放進去嚇唬他們。
媽媽其實也長得漂亮。她從前時大丸百貨公司的售貨員,追求的人很多。但她驕傲、執著、有主見。她知道自己要什麼。
——她只是逃不過命運的安排才遇上我爸爸的。
當她還是一個少女,某次她去遊泳,沒到中途忽然抽經,幾乎溺斃。同行的女同事氣力不足,幸得殺出個強壯的男人把她托上岸去。不但救了她,還同她按摩小腿,近半個小時。
他手勢熟練,依循肌理,輕重有度。看不出粗莽的大男人可以如此節制,完全時長期處理肉類的心得。
「怎麼也想不到他時賣鹵水鵝的。」媽媽回憶到:「大家都不相識,你畢竟非禮我老半天!」
他笑:「我時你的救命恩人,你不過時我手上一只鵝。」
她大了他十幾下。也許有三十下。自己的手疼了,他也沒發應。
她說:「誰都不嫁。只愛謝養。」
外婆像天下所有的慈母一樣,看得遠,想得多。她不很讚成。只是沒有辦法,米已成炊。
大概時懷了我以後,便跟了他。
跟他,時她的主。失去他,自力更生,也是她的主意。——由此可見,我媽媽是個不平凡的女人。
如果她不是遇上命中克星,泥足深陷,無力自拔,她的故事當不止於此。
只是她吃過他的鹵水鵝一次,以後,一生,都得吃她的鹵水鵝了。我也是。
爸爸是潮州人,大男人主義,他結交什麼人,同誰來往,都不跟女人商議。但夫妻恩愛。後來,我知他練功夫,習神打——據說是一種請了神靈附身,便可護體,刀槍不入的武術。……還有些什麼呢?我卻不知道了。
我們住在店子附近的舊樓,三樓連天台。這種老房子是木樓梯的,燈很暗,但勝在地方大,樓底高。又方便下樓做生意。房子是祖上傳下來的。
天台是爸爸的秘密。
因為他的練功房便是天台搭建的小房間。練功夫很吵,常吆喝,所以有隔音設備。每當他舉重,或做大動作,便出來天台;如果習神打,便關上門拜神念咒。——他的層次有多高,有多神,我們女人一點都補清楚。
只知他有一次為了保持功力,甚至增強,每十天半個月,都「請師公上身」練刀。
有一次,我聽見他罵媽媽,語氣從未如此憤怒:「我叫了你不要隨便進去!」
「練功房好臟,又有汗臭味,我同你清潔洗地吧。」媽反駁。
「我自己會打理。女人不要胡來!」
他暴喝:「你聽著,沒問準我不能亂動,尤其是師公神壇,——萬一你身體不幹凈,月經來時,就壞事了。」
又道:「還毒過黑狗血!」聽來煞氣多大,多詭秘。
而且,原來陽剛的爸爸,也有忌諱。
從此媽媽不再過問他的“嗜好”。
我們店子請了兩個人。但媽媽也得親力親為,她也清潔、洗刷、搬桌椅、下廚、招呼……,總之老板娘是打雜。什麼都來,都摸熟門徑,連巨大的鵝都得斬得頭頭是道,肢解十分成功。到了最後,爸爸是少不了她的助力,這也是女人的“心計”吧。不知道誰吃定誰了。
不過工人都在月底支薪水,他們付出勞力,換取工資,這是合情合理的。只有我媽:「我有什麼好處?——我的薪水只是一個男人。」
她又白他一眼?
「晚上還得伴睡。」
我媽以為她終生便是活在“潮州巷”,當上群鵝之首。
爸爸忽地有了一個女嬰,沒有“經驗”,十分新鮮,把我當洋娃娃。或另一個小媽媽。
他用粗壯的手抱我,親我,用胡子來刺我。洗澡時又愛搔我癢,水濺得一屋都是。——到我稍大,三歲時,媽媽不準它幫我洗澡。
他涎著臉:「怕什麼?女兒根本時我身體的一部分。我只是“自摸”。」
媽媽用洗澡水潑他。我加入戰圈。
有時他喝了酒,有酒氣,用一張臭嘴來烘我。長大後,我也能喝一點,不易醉,一定是兒時他的熏陶。想不到三歲稚童的記憶那麼深沈。
媽媽也會扯開他。
他當天發誓來討好:「別小器,吃女兒的醋!——我謝養,不會對陳柳卿變心!」
「萬一變心了呢?」
「——萬一變心,你最好自動走路!」
又是啪啪啪一陣亂打。媽媽的手總是在他的“那個部位”。
也許是我最早記得男女間的事,便是在一個晚上,天氣悶熱,我被枕上的汗潮醒。但還沒完全醒過來。迷糊中……
爸爸和媽媽沒有穿衣服,而薄被子溜下床邊。床也發汗了。
爸爸在她身上起伏聳動。像一個屠夫。媽媽極不情願,閉目皺眉,低吟:「好疼!怎麼還要來——」
又求他:「你輕點。……好像是有了孩子!」
爸爸呼吸沈濁。獰笑:「女人的事我怎麼知道?哪按捺得住?剛才沒有看真,我——就當提早去探——」
還沒說完,媽疼極慘然喊道:「不好了不好了,你出來出來——」
發生什麼事?
後來,阿哦偶爾聽見媽媽不知同誰講電話,壓低聲線,狀至憔悴。多半是外婆:「血崩似的,保不住——」
又說:「我拿他沒辦法——」
又說:「以後還想生啊……」
又說:「他倒掌摑了自己幾下,但又怎麼樣呢。沒有同他說,不說了——」
有點發愁,很快,抖擻精神到店裏去。
雖然有了我,我知道爸爸還是想要一個兒子。潮州人家重男輕女。不過他待我,算是“愛屋及烏”吧。
他倆都要做生意,便托鄰居一個念六年級的姐姐周靜儀每天隨便帶我上學放學。回家後我會自動做好功課才到店子去。
我明白念書好。
如果我一直讀上去,我跳出大油大醬烘爐猛火的巷子機會就大些了。——即使我崇拜爸爸,可我不願做另一個媽媽。尤其是見過外面知識和科技的世界。今天我回想自己的宏願,沒有後悔。
因為,爸爸亦非一個好丈夫。
每當媽媽念到他之狂妄、變心,把心思力氣花在另一個女人身上時,她惱之入骨,必須飽餐一頓,狠狠地啃肉吮髓,以消心頭之恨。“吃”,才是最好的治療。另一方面,她一意栽培我成才,希望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念書的成績中上。
我是在沒有爸爸,而媽媽又豁出去展開本事把孩子帶大的情況下,考上了大學,修工商管理系。
在大學時我住宿舍,畢業後在外頭租住一個房間,方便上下班。漸漸,我已經不能適應舊樓的生涯,——還有那長期丟空發出怪味的無聲無息的天台練功房,我已有很多年沒上過天台去。
爸爸沒跑掉之前,我也不敢上去,後來,當然更沒意思。
不過,我仍在每個星期六或日回家吃飯。有時同媽媽在家吃,有時在新開的店裏。我們仍然享受美味的,令人齒頰留香的鹵水鵝。——吃一生也不會厭!
而客人也讚賞我們的產品。
以前在鄰檔的九叔,曾不得不豎起大拇指:「阿養的老婆好本事,奇怪,做得比以前還好吃呢。味道一流。阿養竟然揀個大陸妹,是他不識寶!」
媽媽當時正手持一根大膠喉,用水沖洗油膩的桌椅和地面。她淺笑一下:「九叔你不要笑我了。人跑了追不回來。幸好他丟下一個攤子,否則我們母女不知要不要喝西北風。月明也沒錢上大學啦!」
她又冷冷地說:「他的東西我一直都沒動過,看他是否真的永遠不回來!」
九叔他們也是夫妻檔。九嬸更站在女人一邊了:「這種男人不回來就算了。你生意做得好,千萬不要白白給他,以免那狐貍精得益!」
「我也是這樣想。」媽強調:「他不回來找我,我就不離婚,一天都是謝太。——他若要離,一定要找我的。其實我也不希望他回來,日子一樣的過。」
她的表情很矛盾。——她究竟要不要再見謝養?不過,一切看來還是“被動”的。
問題不是她要不要他,而是他不要她。
大家見婦道人家那麼堅毅,基於一點江湖意氣,也很同情,沒有什麼人來欺負,——間中打點一些茶錢,請人家飽餐一頓,擰幾只鵝走,也是有的。
媽媽越來越有“男子”氣概。我佩服她能吃苦能忍耐。她的脖子也越來越長,像一條歷盡滄桑百味入侵的鵝頭。
她是會家子,最愛啃鵝頭,因為它最入味,且外柔內剛,雖那麼幼嫩,卻支撐了厚實的肉體。當鵝一只只掛在架子上時,也靠它令它們姿態美妙。這片新店,真是畢生心血。
「媽,我走了,明天得上班。」
她把我送出門,目光隨著我一直至老遠。我回頭還看得見她。
她會老土地叮嚀:「小心車子。早起早睡,有空回家。」
她在我身上尋找爸爸的影子。
但他是不回家的人。
我轉了新工。
這份新工是當女秘書。
這同我念的科目風馬牛不相及。——也是我最不想幹的工作。
近半年來經濟低迷,市道不好,很多應屆的大學也找不到工作。我有兩三年工作經驗,成績也不錯,情況不致糟到“饑不擇食”。
我是在見過老板,唐卓旋律師之後,才決定推掉另一份的。我知道自己是在幹什麼。
——唐卓旋“本來”是我老板。
後來不是了。
當我上班不到一個星期,一個女人打電話來辦公室。
我問:「小姐貴姓?」
「楊。」
「楊小姐是哪間公司的?有什麼事找唐先生?可否留電話待他開會喉覆你?」
我禮貌地盡本分,可她卻被惹惱了:「你不知我是誰嗎?」
又不耐煩:「你說是楊小姐他馬上來聽!」
她一定覺得女秘書是世上最可惡的中間人。比她更了解男朋友的檔期、行蹤、有空沒空、見誰不見誰……甚至有眼不識泰山!女秘書還掌握電話能否直駁他房間的大權。一句“開會”,她便得掛線。
她才不把我放在眼內。
唐律師得悉,忙不疊接了電話,賠盡不是。他還吩咐我:「以後毋需對楊小姐公事公辦了。」
楊小姐不但向男人發了一頓脾氣,還用很冷的語氣對我說:「你知道我是誰了,以後不用太羅嗦。」
「是。」
我忍下來。記住了。
我認得她的聲音。知道她的性格。也開始了解她有什麼缺點男人受不了。
唐律師著我代定晚飯餐桌餐單,都是些高貴但又清淡的菜式,例如當造的白露荀。
楊瑩是吃素的。
她喜歡簡單的食物,受不了油膩。她認為人要保持敏銳、警覺、冷靜,便不能把“毒素”帶到身上去。她的原則性很強。
唐卓旋說:「她認定今時今日的動物都活得不開心,還擔驚受怕,被屠宰前又又因惶恐而產生毒素,血肉變質。人們吃得香,其實裏頭是“死氣”。」
因為相信吃肉對人沒有益處,反而令身體受罪,容易疲倦,消化時又耗盡能量,重油多糖味濃,不是飲食之道。雲雲。
「你呢?」我問唐卓旋:「你愛吃肉嗎?」
「我無所謂,較常吃白肉,不過素菜若新鮮又真的很可口。也許我習慣了女朋友的口味。」
唐律師笑:「上庭前保持敏銳清醒時很重要的。」
我說:「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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