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平人到了台灣來能看見不少家鄉的東西。不過全是有些形似而已,沒有一件是百分之百和家鄉的原物全然相同的。連北京狗都不例外。現在在台灣的北京狗只有兩種顏色,一是淺淺的米黃色──稱之乳色,另一種是純白。身上絕無色斑。這些特點和真正在北平土生土長的全然不同,也只剩下體型尚屬相似而已。正好像若幹自稱北平餐館做的菜,只有個菜名是北平的,至於口味嘛,北平老人可沒吃過。還有家很大的北平餐館,北平人看了他的菜單都不認識,不但吃所未吃,竟連聞也所未聞呢。

那麽現在的北京狗是那兒來的呢?台灣的來自日本,日本的來自英國,英國是在八國聯軍之後從北京搶去的,以後也運去不少,經過了若幹的選種,造成一個新品種,推銷到歐美和日本。已和原來的品種有所不同。

北京狗是指改造過的新品種而言的。原來的舊品種叫做哈巴狗,北平人平常叫它們為叭狗兒。它們肩高在二十公分上下,身長四十五公分左右。頭大、額突、鼻梁極短。改良後的鼻梁更縮得幾乎沒有。鼻子要和額部在一個垂直面上才是貴相,北平俗稱“刀切臉”,言其如用刀切過的一樣平,雙目要相距遠,大而有神。後腿要高過前腿,尾毛長如掃帚,走起路來像金魚遊泳一樣。從前北平人為了誇耀家庭的富裕,有六樣做標準的東西:“天棚、魚缸、石榴樹,肥狗、金魚、胖丫頭。”第四樣“肥狗”便是矮矮胖胖的幾只漂亮的哈巴狗。金魚缸在院中,養著七八寸長的大尾龍晴魚。胖丫頭只在上房侍候太太,在院子裏可看不見。而且若遇上了怎麽吃也胖不了的女孩子,也無可奈何。

哈巴狗有一種同宗的弟兄,叫做路斯狗。讀者!您別以為這是洋名字,那就錯了。這“路斯”二字我是寫的音,竟不知該用那兩個字才對。這種狗的一切──除了毛很短之外──全和哈巴狗一樣。如果要顯出“肥狗”的肥來,以路斯狗最容易,它體小,吃得好些,就胖得圓滾滾的,背梁反而窪了下去(二側太胖之故)。

今年春節我寫了三篇狗文,第一篇是泛論中國的狗種,穿插若幹神仙和古人的對話,因為用圖太多,交給了時報周刊。第二篇論北京狗的標準交給時報“人間”副刊。這一篇要討論哈巴狗的歷史,最為難寫。近年來有不少聰明人養狗發財。只有我太呆,養了不少年的狗,竟不知賣狗賺錢之道,而斤斤於給狗修家譜,不是呆是什麽。不過我想這類的文章別人也懶得寫。如果找本狗書(英文的、日文的全很多)抄抄譯譯,我還不屑為之呢!下文便言歸正傳。

中國的民族覆雜,以漢族為最主要的成分。在狗中呢?土狗是東亞的主流。它的遠祖是滿州森林裏的狼。演變成狗之後頭骨寬了一點,身體可小了些──為了散熱起見,越往南越小。除了它們之外,也有些外來的狗種。中國人在盛行科舉以前,對各種自然科學是相當註意的,常對於某一種動物不同的行為和形象,都各有專門的字。所以用虎和馬為部首的字會那麽多。現在咱們翻開最古老的字典──漢代的說文解字──來看看,就可知當時的犬種大概有幾種了,我譯出原文來:

尨──“犬之多毛者”,可能是獅子狗。

匈奴地有狡犬,巨口黑身。“狡”是一種大狗。

猲獢,短喙犬也。

獫,長喙犬也。詩經裏有“載獫猲獢”。

猈,短脛犬。

獒,犬知人心,可使者。

在這些狗之中以短腿狗“猈”最近似哈巴狗。能在古人的幾下出入。遠古之時人席地而坐,用的幾很矮,不過三四十公分高。您想想猈有多矮了。晉侯坐了戰車去打獵,一天追逐完畢,回宮後,大狗跟著車跑,小矮狗可坐在車上。

六十年前歐洲的考據家說哈巴狗是從歐洲經絲路傳到中國的。在歐洲的記載裏說紀元前二百多年希臘羅馬的盛世,已有少許絲織品從秦朝達到歐洲。漢代絲路大通,中國用絲交換了西方的玻璃、鋼、象、馬等等,那時候羅馬和希臘的玩賞狗十分出名,很可能順著絲路到了中國。我想這些話可靠不住。別說歐洲不出象,就算有,也絕不會有商人把它牽過帕米爾高原弄到中國來。漢代宮中的象是交趾(越南)來的。至於東羅馬的玩賞狗想必是地中海的馬爾他島上的長毛小狗──現稱馬爾基司,體小、毛白而長。古代商隊不可能把易死的動物千山萬水的攜至遠方。漢代的馬是從西域來的,多少要經過一段絲路。洋人有優越感,把世上美好的東西都要歸之於他們。

漢靈帝是個少年昏君,認十常侍為父母。他有個西園是養狗的所在。狗居然全都有官位,頭戴進賢冠(高級官的帽子),肩披綬帶──官員的印用綬帶掛在身上。靈帝出門時自己駕著四只驢子拉的車,身穿商人的服裝。車上坐著幾位狗官。那時候的人做官都是用錢買來的,只有狗官倒出於天子的親封,似乎比人官還高明一點兒。不過我無從考證那些狗官都是些什麽品種的,有沒有哈巴狗在內。

南北朝時,北齊最後一帝高緯,淫昏狂亂,倒也是位愛狗專家。他的馬鞍前有個小台,坐著一只波斯狗──名叫赤虎,官拜提督。禦駕出來,百官迎面而拜,赤虎先天子而受之。這只狗能坐在馬鞍之前,想必是只小型狗,既稱為波斯狗一定是只外來的品種。這位高緯居然胡鬧了十一年,才被宇文泰逼得退了位。過了兩年才亡了國。以上故事見唐人“三國點略”。

看了漢靈帝和北齊後主的故事,愛狗過度好像也是亡國原因之一。其實愛狗的明君多得很,只要愛的得當,並不誤事。這兩位昏君百事無一得當,寵狗過度僅其中之一端而已。

隋煬帝時,西突厥處羅可汗隨同隋煬帝征高麗,回國後,遣使朝貢,貢品內有一對小狗,長一尺,高六寸──這比例和哈巴狗不大相合。它們十分聰明。主人下了馬,它能咬著馬的韁繩牽了馬走。也會叼著小小的火把,走在主人腳前,給主人照著路。據說是來自弗林國。弗林是伊斯坦堡的譯音之誤。清代早期宮中的小型玩賞狗仍稱弗林狗,所以洋人說馬爾他島的長毛小狗,是哈巴狗的遠祖,不無理由。

我看了“中國古代服飾研究”裏,有張唐代大畫家周昉所畫的當時美女,紅裙拽地,外罩紗批,手執紅拂,引一只黑白花的短腿小狗兒跑著玩兒。那只狗十分像哈巴狗,僅僅鼻和額不在一個垂直面上。這張畫就算不是周昉真跡,也必出於當時別位高段畫家之手。畫家對於生物的觀察,定然比一般人正確。因此推想哈巴狗在唐代一定有了。不過鼻子還沒縮得像清代的那樣平──與額相齊。唐代的畫家不在畫上簽名的,所以不易鑒定。

開元天寶遺事裏有一段記載說,唐玄宗(公元七一三──五五)和藩王下棋,楊貴妃抱著一只小白狗──那時稱之為“猧”,在旁觀看,她眼看皇上要輸棋,正在為難。當時她故意把手一松,使狗落在棋盤上,棋子一亂,輸贏莫辨,把皇上解了圍。這個“猧”在康熙字典上的解釋是小種狗。在唐代很普通,可能就是畫中的那一種。

宋太祖開寶三年(九七〇)有一位四川的大員進獻了一只洛江狗給太祖。書上說洛江離成都之北只有三十裏。出產小型的玩賞狗。進獻的狗名桃花,體型很小,十分聰明。成天跟著太祖。皇帝要起身上何處去,內侍要喊聲“起駕”,它居然會取代了這職務。六七年之後,太祖病重,它也垂頭喪氣吃不下飯去。太祖駕崩,它也哀鳴不已。太監想讓它改換目標,去跟新主人宋太宗趙匡義,它竟不知巴結新皇。老夫寫稿至此,不覺喟然嘆曰:“此乃狗之所以為狗也,頑冥不靈,不如人也遠矣哉!”後來太宗以素袱竹籠把它送到太祖的陵上,它竟死了。太宗賜以禦傘,包裹狗身,葬在陵旁。

洛江狗在古時很有名,毛色有紅的。它們的詳細形像和哈巴狗有何異同,現在

無從查考。連洛江的地名也在地圖上找不到。據我想四川經過張獻忠的大屠殺,“人之不存,狗將焉往”,可能與四川的原住民同歸於盡了。省內不乏四川老先生,如有那位知道此種狗的下落,務請賜教,不勝引頸而盼。

元初馬哥孛羅來華,他說看見獅子出來,在朝廷中走來走去。它一身金毛,短小精悍,很像只小狗。諸位您想想獅子是龐然大獸,怎麽會像只小狗呢?而且,獅子能在宮中亂走。他所見的根本是只長毛的獅子狗,洋人的蒙古話也不太高明,竟忘了第三個字,誤以為是獅子,再說馬氏的遊記是他口述,再由另一位作家記錄的,那位先生很可能添了些枝葉,把狗變成了獅子。再說馬氏的遊記有不少相異的本子,錯誤走樣之處必然不少。哈巴狗雖和獅子狗不同,可是外行人常辨別不清楚。而且中國人的石獅子藝術也全照哈巴狗的形像做的。這段記錄倒也能證明元宮中有哈巴狗。

元代末葉,教廷和中國有些來往。有位教土記載:“有個名叫沈衡奇的人養了一只不到一尺長的狗,極精明。名叫金珠。三年後沈某病死。狗竟撞棺而亡。”

明代宮中貓很多,有位太監劉瑜在明宮史中說:“宮中有三四人專侍候群貓。貓有品級之別,夥食隨之而異。春秋二季貓吵之極。生病的皇子皇孫有因不得安眠而被吵死的。如有個專養貓的地方可有多好。”另一記載說:“萬歷時(神宗)不許在宮中以及宗廟附近養狗,有個姓杜的太監偷偷的養了一只哈巴狗,被人檢舉了。杜太監花了一千兩銀子行賄,才沒被上司查究治罪。”既是偷偷養的,一定是只哈巴狗。絕不能私養一只大獵狗吧!

明萬歷之後以至康熙之世,外國教士不斷的到中國來,有沒有哈巴狗被帶到歐洲去,只可說有此可能,但無法考證。

日本的狆,除了腿比哈巴狗高,黑耳白額,沒有黃色之外,全和哈巴狗相同。它們是七三二年(唐玄宗在位,日本是聖武天皇)新羅國(現韓國)王送給日本朝廷的。那時日本和中國的往來很密切。當然會把中國的特產哈巴狗運去。一時成為貴族婦人的寵物。

還有一種中國的愛玩犬便是現在的西藏狗,體小、毛短、臉平,身上乳黃,耳和臉一片烏黑。我半輩子在北平可沒見過它。元明清三代常有喇嘛到北京去,帶了小狗去進貢,可能就是這種狗。我想它也許跟哈巴狗混合了,成為短毛的路斯狗。十七世紀東印度公司把它們運到荷蘭、法國、英國等地,英王威廉三世十分喜歡,從此推廣,現在又從外國回到了台灣。

慈禧太後也和一般在旗的老太太一樣喜歡哈巴狗,那時有一位特準能進宮的漢女,便是女畫家繆素筠,有幾張太後的照相,身旁有位漢裝婦女便是這位繆老師──宮中一般人如此稱她。太後畫的畫常由她補筆。本文附的宮中名犬手卷(一部分)便是她畫的。她是畫花卉的能手,畫狗並非所長。不過此圖卻難得一見。我是從一本古老的洋書Dogs of China & Japan, By V. W. Collier, 1921上轉攝下來的。

哈巴狗和中國的藝術很有關系。北平的宮、廟、府第前的石獅子全是本著哈巴狗,加以威猛化而雕制的。哈巴狗只有北平的最好,越往南品種越差;於是石獅子的藝術也越南越糟,糟到只像個生了腿的枕頭,惡劣醜陋。在台北南海路的歷史博物館門前有一對,是日本人從北平搬走,送還的,雖非上品,在今日也成鳳毛麟角了。新春之際,您不妨去站在它旁邊照張相。

最後我說幾句閑話,前幾年屬龍,不少人都趕著結婚,盼著生下龍子龍女來。今年屬狗。生下來的可是“犬子”,您可以用這兩字做孩子的小名。這並不壞,也可和一位稿費最高的文人同一乳名。誰呢!您翻開史記司馬相如傳,他的乳名便是“犬子”。傳說他代劉後寫了一篇長門賦,得了黃金千鎰的報酬。一鎰等於現在二十四兩。您要有這樣一位少爺,一輩子只寫一篇,您也足以自豪了吧!我很羨慕司馬相如得的稿費,很想學學他,打算從今年春節之後,把筆名改為“慕犬”,含著要仿效司馬相如之意。不知在姓名學上如何,還得研究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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