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一九八二）陰歷是壬戌年，生的孩子是屬狗的，乳名不妨叫“狗兒”。老夫在春節裏寫點狗事兒請您看看。保證說得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是從台北中山北路買本洋書抄抄所辦得到的。我是北平人，說的是北京狗。但不是現在台北的改造過的北京狗，而是它們的祖宗，清末民初的哈巴狗。采用的圖是流失於海外的宮中狗譜。所以今兒我用咱北平土話來寫──學學紅樓夢的筆調。北平人用北平話來寫北平狗，這才是地方文學。

哈巴狗是不是中國的原產有點問題，歐洲的狗種學家直想拉近乎套親戚，說它是地中海馬爾他島的小型長毛狗的後裔。狗種源流有不少深沈，我得為文另賣，在北平有三種同型的玩賞狗，全是一尺六七寸長，七八寸高。毛長而松，蓋得一頭一臉的是獅子狗。全身短毛，大眼平臉的是路斯狗（我只知其音，不知何字何意）。長毛貼身，大眼平臉的是哈巴狗。哈巴的意思是指羅圈兒腿的人走路的樣子而言。本文只說後者。

狗頭有“算珠式”、“蘋果式”二種

話且頭上起吧，咱們先說狗頭。有算盤珠式的，和蘋果式的兩種。前者的臉和腦後的距離較短。頭成四方形，兩眼相距較遠。鼻子和腦門兒幾乎在一條直線上。如果放一塊洋錢──銀元，在鼻子上，上邊能碰著腦門兒，卻碰不到眼，您想想這臉兒夠多平整。內行話叫做“刀切臉兒”──像刀切的那麽平。

蘋果頭呢！臉和後腦相距較遠，鼓著大腦門兒，前額突出，兩眼相距較近。鼻子一定要黑，不要太窄，寬點兒像個“如意”頭才夠格。舌頭以粉紅的為標準，黑舌頭可不行。小叭狗有時愛吐著點舌尖，頗添幾分媚氣。所以它和人相反，人以長舌為賤，哈巴狗以長舌為貴，聽說宮中太監用一種草葉子給小狗仔子捋舌頭，慢慢會長長了。狗吐舌頭也有個講究，一定要斜著吐才夠樣兒。如果在唇間正中間吐出來豈不像個吊死鬼兒了嗎！老佛爺瞧了可不順眼，您別說西太後對國事錯誤百出，對國劇和哈巴狗可有很大的功勞，一直傳流到今天。這長舌的規矩是寫在慈禧的狗譜的，和欽定的差不離。

小叭狗（哈巴狗之俗稱）的耳朵要在腦袋的兩邊兒，不可過高，正和頭頂相齊。太小的耳朵叫“芝麻耳”，也有垂不下來的“小立耳”全是下品。耳上毛要長，得天天給它梳順，毛順流了容易長。上顎要圓，略有傾斜，咱說不出來，您瞧附圖自明，上唇要成人字形，不可平，平了就成蛤蟆（蛙）嘴了，嘴要和耳朵的前邊在一個平面上才是上品，這叫“刀切嘴”，是上得了譜的長像。

眼睛當然也有名堂，要圓，要大，要鼓（突出），要黑，要亮，合了這些條件，叫做“龍睛魚眼”，龍睛魚就是有大鼓眼的金魚。叭兒狗的條件有些是根據了龍睛魚的，如走相，尾巴等全和金魚有關。金魚也以北平的種最好。據我想來，金魚和叭狗的大頭，圓眼，短身，大尾，這一套也正合乎卡通人物的造型，這才又好玩又好看。

突出的大眼，打架易受傷

眼睛如白多黑少，叫做豹眼，我解剖過死叭狗。它的大眼球只有一半嵌在頭骨眼窩裏，所以一打架很危險，既容易受傷，更能掉出來，養它的人不可不註意。

身材要短，配上四條小短腿才勻襯。它前腿短，後腿稍高，所以走起道兒來一扭一扭的像金魚擺尾而遊一樣。有的狗前腿有點彎，叫做羅圈兒腿。人也有這樣兒的，從兩腿間跳過一只貓去都感覺不出來。

有人說哈巴狗是因為從前有八種狗，以後少了，只剩了三種，有個洋人找到了一只道光年間的花瓶，那瓶上畫著不同的八只狗。他楞說就是傳說中的八種。這是胡鬧，中國人以八為大數，如八駿馬、八仙、八珍全是一理。

小叭狗一年換兩次毛。三月裏脫舊毛換夏毛。八月後脫短毛換冬毛。有人嫌短毛不好看，在春天將盡就帶了狗上山去住著，防那小心培養出來的耳朵和尾巴上的長毛掉了。也有人在狗身上擦點頭油，好讓狗毛亮得閃閃發光。

現在台灣的改良北京狗只剩了乳黃和純白二色，臉部如不和身體同色，就是一臉烏黑。真個的太單調了。原來的哈巴狗可不是這樣的，有三種顏色，黑、赭石（即棕色，北平人用國畫顏料之名稱之）、杏黃（黃中略帶褐色），如杏黃中有金色毛，即便成了最名貴的“金珠哈巴”。中國人養狗和鴿子都註意身上色斑的部位，有若幹特別的名稱。叭狗身上如有五塊色斑，稱為“五明花”，三塊色斑叫“三朵花”。只有一塊落在背正中央，叫鞍子花。鞍子如移到了身體的右側，叫做“戴珠花”，因為用珠子穿的首飾常插在發髻的右邊。兩條後腿各有相對的色斑，叫做“穿套褲”（分套兩腿防寒，無襠）。狗譜上對黑狗更有些可愛的名稱，如黑頭、黑背、黑尾巴，可是白肚白腳，這叫烏雲蓋雪，全身皆黑，可是有四只白腳，便是“雪裏站”。

以上說的這些固然全是哈巴狗的，至於短毛的路斯狗也完全相同。體形也同一標準，在老夫個人對短毛的更為喜愛，一則舉動透著活潑，二則不必多洗，更不必天天侍候它梳頭，省了不少麻煩。路斯狗雖一身短毛，僅胸前的略長。在西太後的狗譜手卷（女畫家繆素筠所畫）裏卻出現了清初諸帝時所沒見過的虎斑花紋。這種遺傳因子在外國的大丹犬、拳師犬和牛狗裏是有的，不知怎麽會在路斯狗中發現出來。在哈巴狗中卻沒有。一條條的黑紋生在全黃的和全白的小狗身上，真是好看，這種狗的皮也特別松，拉長了也不疼。可惜我一輩子沒親眼見過。想必是少極了，“此狗只應宮中有，人間那得幾回見”。

全黑的狗，照相要加長曝光。

提到狗臉兒，也有講究，有的狗看上去好像笑瞇瞇的樣子，又滑稽，又可愛，叫做龜殼臉。有的白嘴白鼻梁，一直通到腦門上，擴大了，成了個直立的橢圓形，眼周，雙頰和兩耳是別的顏色，叫做三塊瓦（國劇臉譜的一種名稱）。眼圈黑，黃額，白嘴的叫三花臉。全臉都是黑黑的叫烏塗臉，現在的改良北京狗中最多。我就養了一只，給它照像都得加長曝光時間，否則照出相來分不出口眼皆在何處。

洋狗中的杜賓狗（又稱諾貝爾曼）和中國土狗黑色的常會在雙眼之上各生一小黃圓斑，叫做“四眼狗”，狗譜上稱之為“眼鏡狗”。這種樣子也會出現在黑的哈巴狗臉上，這算不得上品。

中國歷代用的馬都是蒙古種，白鼻梁的很少，一般人也不愛，嫌它喪氣（不吉利），但是狗中卻沒這迷信，連全白的狗也沒人嫌。白狗一定要黑眼黑鼻、黑嘴唇才是正常。如換了粉紅的眼和鼻子就是失去色素的變白了，一般人不愛養，瞧著怪別扭的。

哈巴狗的門齒外露是貴相

哈巴狗的牙有點像拳師狗的，上下兩排門齒對不上。因為它們的下巴有點超出，所以下面的門齒在閉口時會露在外面，你別嫌醜，這是貴相。

我聽說有種六寸來長的袖狗，也是哈巴狗形，能縮在懷裏，睡在鞋裏，宮中太監有養活它的。我可沒見過。聽一位新疆朋友說在新疆倒不少見，叫的聲音小到幾乎聽不見。唐魯孫先生也曾見過。只因太後不愛這小玩意兒，所以宮中不多，流傳到民間的也就渺乎，就湮滅無聞了。

宮中的狗要學朝廷禮儀

宮中的狗既多，如果成天價亂吠，滿地亂排泄，那成何體統，不得不集中訓練，單有幾位專業的狗把兒來負責。普通大戶家養鴿子、金魚、鷹等的專人全叫把兒。像老夫這樣的人，如早生幾十年，讀書不行，科甲無望，如當個狗把兒大概合格。狗把兒還得教群犬參見聖駕的禮貌，要會拜拜，要跑圈兒。我有位在旗（滿族）的朋友，他家的小叭狗會戴著一頂小小的紅纓帽坐起來。

宮中有了這許多名犬，少不得要叫畫家給它們畫個相。乾隆年間的鄒一桂畫過一張百犬圖手卷。他也給皇帝畫過狗的冊頁。本文附圖就是從那本冊頁照下來的。西太後也有一個很長的手卷，是光緒十六年（一八九〇年）畫的。每只狗上都貼一黃色小簽，寫著狗名和尺寸，折算成公分最長的是四十五公分，最高的是二十一公分。還有一位沈振麟是師承郎世寧的，畫的哈巴狗比彩色照片都精細而生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