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娘的父親還可以等待,可是新郎的父親卻不想再等了。他看到姑娘的婚齡已過,如果再拖延時日,就沒有辦法來加以掩飾了。姑娘的年齡的確夠大了,但是陪嫁的彩禮比起她的年齡來就更為重要,為此父親就更急著操辦婚事。

我就是新郎。但是關於這件婚事,沒有人征求過我的意見。我只作我自己的事:順利通過大學文科考試,獲得獎學金。然而,愛神的兩翼——新郎和新娘,在心裏也是很焦急的。

在我們家鄉,一個人結過一次婚,他心裏對於結婚就不再感到憂慮。他對待妻子,就像嘗到過人肉味道的老虎對待人一樣。不管境況和年齡如何,他一旦喪偶就會毫不猶豫地續弦。我只是看到,我們的新型大學生才對結婚如此猶豫和憂慮。在媒人的糾纏下,父輩們的頭發已經斑白,但在染發膏的祝福下它們還可以重新變黑,而他們兒子們的黑發在媒婆第一次提親的時候,由於過分憂慮就會在一夜之間變白。

說實話,我心裏並不過分憂慮。恰恰相反,一談到結婚,我心裏就好像有一股暖烘烘的南風習習吹來。在這些奇妙的幻想幼芽中間,仿佛可以聽到它們的竊竊耳語。對於需要熟背巴爾克關於論述法國革命那本書中一些章節的人來說,這種感情簡直就是罪過。假如我此種議論有希望得到教材選編委員會的讚同,那麼,在表述方面我就要格外小心。

但是,我現在做什麼呢?以這類故事為題寫一部長篇小說嗎?我真沒有料到,我開始寫作時會用如此感傷的調子。我想,我應當像帕沙克月黃昏時候的暴風雨一樣,把幾年來聚集在心裏的痛苦烏雲消滅在暴雨之中。但是我不能用孟加拉語為孩子們編寫教科書,因為我沒有學過純正而動人的語法;我也不會作詩,因為我的母語在我的生活中沒有綻開花蕾,使得我能用它來表達我內心的情愫。所以我才感到,居於我心靈中的那個主辦火葬的行腳僧為什麼會自我嘲笑。他不笑又有什麼辦法呢!他的淚水已經枯竭。傑斯塔月中的灼熱,就是傑斯塔月無淚的哭泣。

我不願意說出和我結為夫妻的那個人的名字。因為不必擔心,天底下的占星家們會為她的名字爭論不休的。鐫刻著她名字的銅牌就是我的心扉。我沒有想到,這心扉和這名字會有朝一日消逝。然而,在它那個永生不朽的世界裏,歷史學家是不會涉足的。

不管怎麼樣,我寫這個故事的時候,還是需要給她起個名字的。那好吧,我們就叫她“露水珠”吧。因為對露水珠來說,哭、笑是完全一樣的,而且露水珠清晨講述的話語,到了上午就會消逝。

“露水珠”只比我小兩歲。可是我父親並不反對童婚習俗。她的父親倒是一個激進的社會叛逆;對於國內風靡的宗教迷信,他一點兒都不相信,專心攻讀英文書籍。我父親可是印度教社會習俗的一個虔誠的信奉者;他崇尚社會中的一切習俗,不論在家裏還是在家外,也不論是通過正門還是後門,他拚命地撈取財富。為此,他當然也專心攻讀過英文書。我岳父和父親,這兩個人的觀點大相徑庭。他們誰都不是一個簡單的平常人。然而,父親卻讓我和一個年齡過大的姑娘結了婚,其原因是姑娘的年齡越大,陪嫁的禮錢也就越多。“露水珠”是我岳父的一個獨生女兒。我父親相信,新娘父親的所有家私都會落到他未來女婿的手裏。

我岳父是一位沒有任何思想偏見的人。他在西部山區一個土邦裏擔任要職。當“露水珠”還被抱在懷裏的時候,她媽媽就去世了。我岳父沒有註意到,他的女兒慢慢地一年一年長大了。在他們那裏,也沒有人提醒過他。

“露水珠”的年齡剛滿16歲,但是社會輿論卻認為,這個年齡已經相當大了。對此沒有人提醒過她,姑娘自己也沒有註意到自己年齡過大。

升入大學三年級的時候,我19歲。就在那個時候我結了婚。在社會輿論界和社會改良主義者看來,這個年齡是否適合結婚,讓他們雙方去拚命爭論吧。不過我要說,既然能在這個年齡通過大學考試,那麼在這個年齡結婚也就沒有什麼不合適的。

姻緣的霞光映在一張照片上。當時我正在背書。一位喜歡開玩笑的女親戚,把“露水珠”的一張照片放在我的桌子上,說道:“現在你認真研究一下這部作品吧——這可需要絞盡腦汁啊!”

看來,照片是一個生手拍攝的。“露水珠”沒有母親,所以沒有人為她梳頭,為她在秀發上系上金絲帶,給她穿上某家公司生產的時髦夾克——總之沒有人為她梳妝打扮,以便去蒙騙男方的眼睛。這是一張很普通的臉,一雙很普通的眼睛,一件很普通的紗麗。我不能說這一切如何富麗堂皇。她坐在最普通的一張方凳上,後面掛著一幅方格壁毯,旁邊擺著一張三腳桌,桌子上放著一個花瓶,裏面插著一束鮮花。在紗麗底邊的下面,露著她那雙放置在地毯上的赤腳。

這幅照片一觸動我的心弦,她就占據了我的整個心靈。她那雙黑黑的眼睛,仿佛看透了我的心。還有露在紗麗鑲邊外面的那雙赤腳,仿佛把我的心作為它的蓮花腳托了。

日歷一頁一頁地翻過;離結婚的日期只剩下兩三天了,可是我岳父還沒有請假回來。從另一方面來說,以後的四五個月都不是結婚的佳期。這樣一來,我這光棍兒生活的年齡,就得從19歲毫無意義地拖延到20歲了。因此,我對我岳父和他的主人很生氣。

不管怎麼樣,婚禮畢竟在不吉利的日期到來之前舉行了。那一天嗩吶吹奏的每一支樂曲,至今都留在我的記憶裏。那一天的每一分鐘,現在回想起來,還歷歷在目。我19歲的那一年,將永遠銘刻在我的心裏。

婚禮上人聲喧騰;姑娘的一只溫柔的小手放到了我的手上。還有比這更令人心醉的嗎!我的心一再地說:“我終於得到了,我得到了她。”我得到了一個什麼樣的人呢?原來這是一個很難得的女人,她給我帶來了無限的歡樂。

我岳父名叫高裏松克爾。他住在喜馬拉雅山區,那座喜馬拉雅山仿佛就是他的密友。在他那深沈的臉上,一種寧靜的微笑顯得純潔無瑕;而在他的內心深處,一股慈愛的泉水在奔流。凡是探索到這股泉水的人,都不願意離開它。我岳父在返回工作崗位之前,把我叫到他跟前,對我說:“孩子,17年來我對我女兒了如指掌,可我對你的了解只有這麼幾天,然而我還是把她交給了你。我贈給你這分財寶的價值,看來你是了解的,因此再不需要更多的祝福了。”

他的親家和親家母一再對他說:“親家,請你不必惦心。你女兒雖然離開了你這位父親,但她在這裏卻又得到了父母兩個人。”

後來,我岳父在與女兒分手的時候,指著我父親笑著對他女兒說:“孩子,我走了。這一位是你唯一的父親。從今以後,如果他有什麼東西丟失、被盜或損壞,我可沒有任何責任了。”

他女兒說:“那可不行!不管在哪方面遭受損失,都得由你來補償。”

最後,她一再提醒父親註意那些容易出危險的事情。在飲食方面,我岳父是無節制的;有幾種食物是他禁忌的,可是他又特別喜愛吃;盡量勸說父親少吃這些食物,已成為女兒的一項工作。所以,她今天拉著父親的手,關切地說:“爸爸,請你記住我的話。能記住嗎?”

她父親笑著說:“人們許諾,往往會因為食言而嘆息,所以不許諾是最安全不過的。”

內室裏的一些好奇的女眷,看見或聽說他們父女在分別的時候誰都沒有流淚,都感到很驚奇:“真是怪事呀!住在他鄉,人也變了!一點兒感情都沒有啦!”

我岳父的朋友波諾馬利先生,是我們的媒人。他也是我們家中的一位熟人。他對我岳父說:“你家中就這麼一個女兒。

現在你應當把家遷到他們附近來住。”

我岳父說:“我既然把東西給出去,我是向來不反悔的。現在回去一看,是會感到痛苦的。可是既然放棄了權利,卻又想保持它,那豈不是一種騙局嗎?”

最後,他把我帶到無人處,猶如一個作錯了事的人一樣,困窘地對我說:“我女兒喜歡讀書,並且十分好客。我不願意她為此事惹你父親生氣。我會常常寄錢給你的。你父親如果知道這些,他是否會生氣呢?”

聽到岳父提出這樣的問題,我有些驚訝。如果能從某一方面增加我們的收入,難道說我父親會生氣嗎?我還真沒見過他有這樣的脾氣。

我岳父如同行賄一樣,把一張一百盧比的支票塞到我的手裏,然後就匆匆離去,都沒有等我向他行禮。我望著他的背影,看見他從衣兜裏掏出了手帕。

我呆呆地坐在那裏,開始思考起來。我心裏覺得,他們是另一種氣質的人。

我曾經見過許多朋友結婚時的情景。他們不等把祝詞念完,就想把妻子一口吞下去。食物進入胃裏之後不久,它的種種效應就會表現出來,並且常常引起內部的憂慮,但在外部倒沒有絲毫妨礙。然而,我在舉行婚禮的時候就意識到,通過念祝詞而得到的妻子,只不過是為了生活而已,更多的問題還有待於解決。我懷疑,大多數人只是娶了妻子,並沒有得到妻子,或者是不知道沒有得到妻子;他們終身生活在妻子的身邊,可是並不了解這一點。但是,我與他們不同,我妻子是我崇敬的財寶;她不是我的財產,她是我的寶藏。

“露水珠”——不,這個名字不能再用了。這不是她的名字,使用這個名字也不會了解她。她像太陽一樣永恒;她不是朝霞中轉瞬即逝的淚珠。長期隱匿她的名字怎麼行呢?她的真名叫海蒙蒂。

我發現,在這個17歲的少女身上,煥發著一種青春之光,然而現在她還沒有從少年時代的懷抱裏清醒過來。這正如同晨光映照在山頂上的積雪一樣,雪現在還沒有融化。我知道她為什麼這樣潔白無瑕,又為什麼如此豐滿純凈!

我心裏有這樣一種擔心:對於這樣一位能讀會寫的大姑娘,我怎麼才能征服她的心呢?但是,在很短的時間內,我就發現,在通往心靈和書叢的道路上,是不存在互相廝殺的任何戰場的。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她那潔白的心扉上染上了一點顏色,她那雙眼睛裏蘊含著一點恐懼之光?究竟是在什麼時候她的全部身心充滿了渴望?對於這些問題,我是無法確切回答的。

這是一方面的情況。可是還有另外一方面吶,現在是到了該詳細說一說的時候了。

我的岳父在一個土邦的宮廷中做官。他在銀行裏究竟有多少存款,人們對此眾說紛紜。但無論如何是不會少於十萬盧比的。結果是這樣:海蒙蒂父親的財產越增加,家裏的人對她就越尊敬。海蒙蒂很想學習做一些家務事,但是我母親出於對她過分的溺愛,卻怎麼也不肯讓她插手。雖然她不讓海蒙蒂從山區帶來的那個女仆進入自己的房裏,但是為了避免聽到不愉快的回答,甚至都沒有問一下她屬於什麼種姓。

本來就可以這樣一天一天過去,可是有一天,父親的臉色突然變得陰沈了。事情是這樣的:在我們結婚的時候,我岳父送給我們一萬五千盧比的現金和價值五千盧比的首飾。我父親從和他一起共事的一位朋友那裏獲悉,這其中的一萬五千盧比都是借貸來的,而且利息還不低。傳說的十萬盧比完全是虛假的。

既然我岳父從來沒有和我父親談起過有關他財產數量的問題,所以我就不明白,我父親有什麼理由認定是他的親家有意欺騙了他呢?

此外,我父親還形成這樣一種印象,似乎我岳父是國王的總理大臣之類的大官。可是,他得到的消息說,我岳父只不過是那裏的教育局長而已。父親說,就相當於學校的校長——是宮廷裏一切體面官職中最低下的一種差事。父親原來懷有很大的希望:我岳父在不久的將來退休的時候,我就可以接任土邦的部長。

就在這時候,我們老家的一些親戚為了歡度黑天的狂歡節,來到我們加爾各答的家裏。她們見了我的妻子,就交頭接耳地議論起來。這種交頭接耳的議論由不清楚漸漸變得清楚了。一個我叫姥姥的遠親說道:“我的天哪!外孫媳婦看上去有我的年歲大啦!”

另一個姥姥接著說:“就算沒有我們的年齡大,奧布又何必要聚一個外地的姑娘呢?”

我母親急忙說:“喲,阿媽!您這是說哪兒去了!媳婦的年齡還不到11歲呢。到帕爾袞月才跨進12歲。在講印地語的地區,人們經常吃些豆面,所以就顯得老一些。”

姥姥們說:“孩子,我們看不出來她那麼小。女方家裏的人肯定是對你們瞞了年齡。”

我母親說:“我們看過出生簿。”

這話倒是真的。不過出生簿證明,姑娘是17歲。

“難道出生簿就不會有假啦?”老太太們爭辯說。

討論很熱烈,甚至爭論起來。

這時候海蒙蒂走進來。一個姥姥問道:“我說外孫媳婦呀,你多大了?”

母親擠著眼睛向她暗示。海蒙蒂沒有明白她的意思,於是就回答說:“17。”

我媽媽慌忙搭腔說:“你不知道。”

海蒙蒂回答說:“我知道,我是17。”

姥姥們會意地互相拍打著。

母親對媳婦的愚笨很生氣,她說:“你什麼都知道!你父親說你11歲。”

海蒙蒂惶惑不解地問:“我父親說的?不會的。”

我母親對姥姥們說:“你們有什麼驚訝的!我親家親口對我說的,可他的女兒卻說不會的。”她一邊說著,一邊又向媳婦擠了下眼睛。

這一次海蒙蒂明白了暗示的意思。可是她用更肯定的語調說:“我父親從來不會這樣說。”

媽媽扯著嗓子嚷道:“你想叫我說假話嗎?”

海蒙蒂說:“我父親從來不說假話。”

事後,媽媽大罵起媳婦來,她越罵越難聽,直罵得口水四濺。

母親一氣之下就跑到父親面前,說兒媳婦如何愚蠢和固執,等等。父親把海蒙蒂叫來,對她說:“17歲的大姑娘還沒有出嫁,難道這是一件光彩的事嗎?還要大吹大擂地去宣傳?

我告訴你,在我們這裏這樣是不行的。”

天吶!父親對她兒媳婦平時講話的那種柔和低微的語調到哪裏去了?今天怎麼突然變得聲色俱厲起來?

海蒙蒂痛苦地問:“如果有人問起我的年齡,我該怎麼回答呢?”

“沒有必要說假話,你就說我不知道,我婆婆知道。”

海蒙蒂聽了如何不說假話的指教,沈默不語了,因此父親意識到,他的良言忠告是完全多余的。

看到海蒙蒂的不幸處境,我怎麼能不痛心呢!在她面前,我只好低著頭。有一天,我看見,她那雙宛如秋天早晨晴空一樣的質樸、開朗的目光,仿佛罩上了一層疑雲。她就像一頭驚恐的小鹿一樣,在瞧著我的臉,好像在說:“我不了解你們這些人。”

一天,我為她買來了一本精裝的英文詩集。她接過書,把它慢慢地放在膝蓋上,連翻看一眼都沒有。

我拉起她的手,說:“海蒙蒂,你不要生我的氣。我永遠不會責怪你的真誠,我還要保護你的真誠。”

海蒙蒂什麼也沒有說,只是微微笑了一下。凡是接受造物主所賜給這種微笑的人,就沒有必要再講什麼話了。

自從父親的經濟收入增加之後,為使神仙的恩典連綿不斷,我們就以新的熱情舉行敬神祈禱儀式。直到這時為止,從沒叫媳婦參加過這些活動。一天,吩咐新媳婦準備祭典儀式;

於是新媳婦問道:“媽媽,請告訴我,應當怎麼準備?”

對此,沒有人會感到像天塌下來砸在頭上一樣,因為大家都知道,這姑娘從小就沒有母親,而且又住在異地他鄉。但是這種吩咐的目的,就是故意要使海蒙蒂難看。大家用手捂著臉,叫了起來:“我的媽呀!這是怎麼說的!原來她是一個不信神人家的女兒。這一回,拉克什米可要很快離開我們這個家了。”

在這種場合,對於海蒙蒂,父親不該說的一些話也說出來了。從那時起,這種飛短流長之風就吹了起來,海蒙蒂只好默默地忍受著這一切。她從來沒有在別人面前流過眼淚。但是今天她那雙大眼睛濕潤了,並且溢出了淚水。她站起來,說道:“你們要知道,在我們家鄉大家都稱我父親為賢哲。”

稱為賢哲!頓時引起了一陣哄堂大笑。從此之後凡是提到她父親的時候,總是說:你那位賢哲父親如何如何!我們家裏的人終於明白了,最使這位姑娘痛心的地方在哪裏。

其實,我岳父既不是婆羅門教徒,也不是基督教徒,看來,他也不是一個無神論者。關於敬神的事情,他從來沒有想過。他教給女兒許多知識,可是有關神靈方面的問題,他從來沒有給過女兒什麼指教。有一次,波諾馬利先生問及此事,他回答說:“我要是教別人連我自己都不懂的東西,那就是教人欺騙。”

在內室中,海蒙蒂有一個真正的知己,那就是我的妹妹娜拉妮。因為她喜歡嫂嫂,所以遭到了不少訓斥。海蒙蒂在家庭生活中所蒙受的一切侮辱,都是她告訴我的。海蒙蒂一次都沒有對我說起過這類事情。由於羞怯,這些事情她是說不出口的。當然她並不是為自己害羞。

海蒙蒂把她父親的所有來信都給我看,這些信雖然不長,但充滿情趣。她寫給父親的信也都讓我讀。假如她不和我分享她父親的友誼,那麼她就會感到我們夫妻間的生活不是十全十美的。在她的信裏,找不到任何抱怨婆家的痕跡。如果有的話,那就糟糕了。我聽娜拉妮說,家裏人想了解她在信裏寫了關於婆家的一些什麼話,時常拆看她的信件。在信裏雖然沒有找到任何罪證,但老人們還是不放心。我覺得,他們因此而有些失望,於是就氣惱地說:“這樣頻繁地書來信往有什麼必要?好像她的父親就是一切,而我們這些人對她是無所謂的!”對此事又說了許多很難聽的話。我憂心忡忡地對海蒙蒂說:“你寫給父親的信,不要再交給任何人了,交給我吧。我上學的時候順便就把它寄走。”

“為什麼?”海蒙蒂驚愕地問道。

我竟羞得無法回答。

現在家裏的人又議論開了:“這回奧布可要走下坡路了。

通過文學學士考試恐怕遙遙無期了。這能怪這孩子嗎?”

的確是這樣。一切都是海蒙蒂的過錯。她的過錯就在於她的年齡是17歲,她的過錯就在於我愛她,她的過錯就在於造物主作了如此的安排,所以今天我心靈的每個角落都向整個天空奏響了竹笛。

我本來可以毫無顧忌地讓我的文學學士考試見鬼去,但是為了海蒙蒂的幸福,我發誓一定要通過考試,而且還要名列前茅。我覺得,實現這個誓言是可能的,其中有兩個原因:第一,在海蒙蒂的愛情中有著如此廣闊的天地,因而不會使她的思想被限制在狹小的情欲角落裏,而且在這種愛情的四周充滿著一種濃厚的健康的空氣;第二,為了通過考試就必須讀一些書,我和海蒙蒂在一起讀書又不是不可能的。

為了準備考試,我束緊腰帶用起功來。一個星期天的中午,我坐在外室的一個房間,用一支藍色鉛筆的犁,在馬丁諾論人性的一本書中的重要行間耕耘著。就在這時候,我的視線忽然被外面的情景吸引住了。

在對著我所在的這個房間的院子北面,有一個通往內室的樓梯。樓梯的兩側有幾個帶鐵窗根的小窗子。我看見,海蒙蒂默默地坐在其中一個小窗子面前,凝望著西方。在那邊富貴人家的花園裏,有一棵曼陀羅,樹上面綴滿了薔薇花。

我的心不由得突然一震,原來心裏那種坦然無憂的帷幕被撕破了。這些天來,我還真沒有這樣清晰地看到過她如此靜默而深沈的痛苦表情。

其實倒沒有看到什麼,我只看到了她坐在那裏的姿態:她的一只手放在膝蓋上,而另一只手又放在這一只手上,頭靠在墻上,蓬散的頭發跨過左肩,在她的胸前飄蕩。我心裏感到一陣酸痛。

我自己的生活如此地豐滿,所以我從來沒有任何空虛之感。可是今天,在我的身邊,我忽然發現了一個巨大的絕望的深淵。我怎麼樣又用什麼來填平它呢?

我不是一個對什麼都戀戀不舍的人,不論對親人,不論對習慣,還是對其他什麼東西,都是如此。可是海蒙蒂拋棄一切來到我的身邊——這件事意味著什麼,我卻沒有很好地想過。在我們的生活中,她是坐在一張受侮辱的帶刺的床上,而我也和她一起嘗到了這種床的滋味。雖然我和海蒙蒂一起在受苦,但是這種痛苦並沒有把我們倆分開。可是,17年來,這個山區姑娘是在一個十分廣闊而自由的天地裏長大的。純潔的正義感和誠實磊落的環境,使得她的性格變得如此坦白、善良和堅強。海蒙蒂離開那裏,來到一個多麼殘酷無情的環境中啊!對此我完全沒有註意到,因為我和她所處的地位是不一樣的。

海蒙蒂每時每刻都在死亡。我可以給她一切,但卻不能給她自由,因為我自己也沒有自由。因此,她才坐在加爾各答的小胡同裏,透過那個小窗子和無聲的蒼天,述說著她那無聲的心語;一天夜裏,我忽然醒來,發現她不在床上;原來她躺在屋頂的曬台上,頭枕著手臂,舉目凝望著綴滿星鬥的天空。

我丟下馬丁諾的那本書,開始思考起來:我該怎麼辦呢?從童年時代起,我對父親就很膽怯,從來不敢、也不習慣當著他的面向他提出什麼要求。那一天我實在忍不住了,於是就羞怯地低著頭,對父親說:“我妻子身體不好,現在應當讓她回娘家去住一些日子。”

父親非常生氣。他懷疑,這一定是海蒙蒂教唆我幹的。他立即站起來,走進內室,問海蒙蒂道:“我說海蒙蒂,你生病了嗎?”

“沒有。”海蒙蒂回答說。

父親認為,她這樣回答也是賭氣發泄不滿。

然而,海蒙蒂的身體一天一天消瘦下來,因為我們每天都習以為常,所以就沒有註意到。有一天,波諾馬利先生見了她,驚訝地說:“哎呀!這是怎麼了?海蒙蒂,你的臉色怎麼這樣難看!你生病了嗎?”

“沒有呀。”海蒙蒂回答道。

此後,又過了十來天,我岳父突然不聲不響地來了。大概是波諾馬利先生寫信將海蒙蒂身體不好的情況告訴了他。

在婚禮之後,她父親離開的時候,海蒙蒂都忍住了自己的淚水。這次見面的那天,父親托著她的下頜讓她擡起臉來,海蒙蒂就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眼淚了。她父親也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連“你身體好嗎”這樣一句話都沒有問。我岳父看她女兒的臉色這種樣子,他的心都要碎了。

海蒙蒂拉著父親的手,走進臥室。她有許多話要問父親。

她父親的身體看上去也不好。

她爸爸問道:“孩子,你能和我一起走嗎?”

海蒙蒂可憐巴巴地回答道:“能。”

父親說:“那好,一切都由我來安排。”

假如我岳父不過分激動的話,那麼他一踏入這個家門就會發現,這一家對待他已不如從前了。我父親認為,他突然到來是對我們家的汙辱。因此對他連一句熱情的話都沒有說。我岳父還記得,他親家有一天反覆對他說,只要他願意,什麼時候都可以把女兒接回家。他萬萬沒有想到,他親家說過的話可以不算數。

我父親一邊吸著煙,一邊說:“親家,我可沒有說過這樣的話呀,有一次可能在家裏……”

我知道借口在家裏意味著什麼。我意識到,這事根本不行。結果就是不行。

他兒媳婦身體不好呀!這名聲多不好啊!

岳父大人親自請來了一位高明的醫生,為他女兒檢查。醫生診斷說:“需要換換環境,不然的話,可能會忽然染上重病。”

我父親冷笑道:“誰都可能會忽然染上重病。這叫什麼診斷!”

我岳父說:“您知道,他是一位著名的醫生,他的話難道……”

“這樣的醫生我見得多了。”我父親打斷了他的話,“只要給賞錢,所有的學者都可以向你提供任何法律根據,所有的醫生都可以給你寫出任何疾病證明。”

聽了這番話,我岳父完全驚呆了。海蒙蒂明白,她父親的建議遭到了無理的拒絕。她的心完全麻木了。

我再也忍不住了,於是走到父親跟前說:“我帶海蒙蒂走。”

父親大叫起來:“原來是這樣!……”等等。

一些朋友問我,為什麼我不按照我所說的去做。如果硬著頭皮把我妻子帶走,也就帶走了。我為什麼不帶走呢?為什麼!假如我不迫使真理向人們的偏見投降,假如我不把我家裏的親人作為祭品獻給陳腐的家庭,那麼世代存在於我血液裏的那些論理說教,還有什麼用呢?難道你們不知道,在昔日要求驅逐悉多的阿逾陀居民中,就有敝人。在那些世代頌揚驅逐妻子為光榮偉業的人們中間,也有敝人。而且為了取悅於人,有一次敝人還在一本雜志上寫了一篇論文,讚頌那種驅逐妻子的美德。有誰會料到,竟然有一天我卻不得不用心血來描寫第二個悉多被驅逐的故事。

父親與女兒再次分別的時刻到了。這一次父女兩人的臉上仍然掛著微笑。女兒笑著責備父親說:“爸爸,如果下次你還是這樣匆匆忙忙地來看我,那我就把門閂上。”

她父親笑著回答道:“那麼下次我來的時候,就要隨身帶一件打墻洞的工具啦。”

從此之後,在她的臉上,我再也沒有見到過如此甜蜜的微笑。

後來發生的事情,我就不能再講下去了。

我聽說,我母親正在為我物色新的對象。很可能,這一次我無法拒絕母親的要求,這是很可能的。因為我毫無辦法!

(1914年5月)

董友忱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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