邦什博棟如此地疼愛他的弟弟羅希克,甚至就連一般母親對自己的孩子都做不到。如果羅希克從學校回來晚了一會兒,他就會放下手裏的活兒,立即去找他的弟弟。羅希克不吃飽,他自己是不會吃飯的。每當羅希克有一點兒不舒服,邦什博棟就會急得兩眼流淚。

羅希克比邦什博棟小16歲。在他們兩人之間還有過幾個弟弟妹妹,不過他們都夭折了,只有這最後一個孩子活了下來。羅希克剛滿一周歲的時候,母親病故了。在羅希克3歲的那年,父親又離開了人世。現在撫養羅希克的責任落在了邦什博棟一個人的肩上。

用手工織布機織布是邦什博棟一家祖傳的手藝。邦什博棟的曾祖父奧毗拉摩·博沙克就靠這種手藝在村裏建起了一座神廟,至今在那座廟裏還供奉著黑天的像。但是,後來機器的魔鬼越過重洋,竄入這個國家,開始向孤立無援的手工織布機發動了進攻,把饑餓之神送進了織布匠人的家庭,並且不斷地吹奏勝利進行曲。

但是手工織布機並不甘心滅亡,它還要負隅頑抗。它的織梭仍然叨著紗線篤噠篤噠地穿來穿去,但是它以前那種運做方法已不能再贏得喜怒無常的拉克什米的歡欣,鋼鐵的惡魔運用機器、暴力和計謀徹底征服了這位女神。

邦什博棟有一個有利的條件。塔納戈爾的一些大人先生們都是他的庇護者。這些名門大戶人家所用的一切精美衣料都出自邦什博棟的手。他一個人實在忙不過來,只好雇請幾個幫手。

雖然在他們那個階層中女人的價格很昂貴,但是經過努力,邦什博棟當時還是能夠娶妻成親的,不過為了羅希克他並沒有那樣做。

每逢杜爾迦大祭節,他都要從加爾各答為弟弟買回一些華麗的服裝,這些服裝與巡回戲班中王子扮演者的服裝相比毫不遜色。邦什博棟還購買了許多羅希克並不需要的東西。這樣一來,他只好自己節衣縮食了。

然而,必須要讓家族延續後代。邦什博棟默默選定了一個門當戶對的女孩作為將來迎娶的對象,從此之後他就開始攢錢了。如果能攢夠300盧比的聘金,再加100盧比購買首飾的錢,就可以娶親了。他這樣計算好之後就開始一點一點地減少生活的開銷。現在他手裏確實沒有那麼多錢,但是還有足夠的時間可以積攢,因為女孩的年齡才只有4歲——從現在開始至少還有四五年的時間。

但是他的本命星註定:他的積蓄要成為羅希克關註的目標,這種關註當然不是吉祥星座的青睞。

羅希克是他們村裏一個小男孩,也是一群同齡孩子的頭兒。在幸福中成長的人,想要什麼就會得到什麼。這種人對於那些因受到命運之神的捉弄而一無所有的人們來說是有巨大吸引力的。人們接近這種人,仿佛就像是得到了某種自己所需要的東西。人們並不是因為這種人富有而又肯施舍才願意跟他們經常來往,他們即使不施舍,人們也會在與他們交往中感到,自己的欲望得到了一定的滿足。

如果說羅希克只憑自己華麗的衣服才吸引了村裏孩子們的註意力,那麼,這種看法對他來說就是不公正的。羅希克在各方面都表現出一種驚人的才能,所以,即使那些出身比他高貴的孩子也不能不對他表示敬意。凡是他動手做的東西,都做得非常漂亮。在他的心靈上似乎沒有前世愚昧的任何痕跡,所以,凡是他所看到的東西,他都會做。

由於羅希克具有這種非凡的制做才能,因此不僅孩子們,而且就連他們的家長也都常常來求他。但是他也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他無論做什麼事情,都不能持久。一旦掌握了某種技能,他就會感到索然無味,甚至當有人讚揚他的某種技能的時候,他都會感到討厭。

有一年的燈節,一些大戶人家從加爾各答請來了制做燈花爆竹的匠人。羅希克從他們那裏學會了制做煙花爆竹的手藝,此後兩年杜爾迦大祭節期間,村民們都觀賞到了焰火,可是到了第三年就再也看不到了。當時羅希克正被一個年輕的樂師所吸引,此人身穿長衫大褂,胸前掛著獎章。羅希克也模仿樂師的樣子,挎著手風琴,學彈勒克堖一帶的民間樂曲。

由於這種變化無常的天生怪僻,他有時獲得了成功,有時又會碰壁,因此,這就更加引起人們對他的注意,至於他的哥哥,就更不用說了。他哥哥總是這樣想:“既然這樣一個與眾不同的孩子生在我們家裏,無論如何,我也要把他培養成人!”邦什博棟一想到這一點,他就情不自禁地兩眼流淚;他常常走到黑天神像前,在心裏祈求說:“請神靈讓我死在弟弟之前吧!”

為了滿足這位天才弟弟不斷變化的要求,邦什博棟只好把娶妻成家的計劃推遲到遙遠的未來,可是歲月卻在流逝。當邦什博棟的年齡已經超過30歲並且尚沒有攢足100盧比的時候,他內心裏選定的那位姑娘已經嫁給了外地的一戶人家。當時邦什博棟就默默地想:“我再也不抱什麼希望了,為家族傳宗接代的重任現在應當由羅希克來承擔。”

如果村裏盛行姑娘自選女婿的習俗,那麼,任何人也不必再為羅希克的婚事發愁了。碧圖、達拉、諾妮、紹希、蘇塔——不論我們提到哪一位姑娘——她們都喜歡羅希克。有一個時期,羅希克對捏泥人發生了興趣,姑娘們為爭奪他做的泥人曾經發生過爭吵。她們中間有一個名叫紹羅碧的小姑娘,很溫順,她喜歡默默地坐在一旁看羅希克捏泥人,同時,在羅希克需要的時候,她就把泥土、木棒等東西遞給他。她非常希望羅希克吩咐她做點兒什麼事。紹羅碧知道,羅希克喜歡一邊做事一邊咀嚼蒟醬葉,所以她每天都準備好蒟醬葉帶給他。羅希克把自己親手制做的泥人統統擺在她面前,對她說:“紹麗,你選一個吧。”當時紹羅碧真想選一件自己喜歡的,可是由於害羞她一件也沒有拿。於是,羅希克就憑自己的口味選了一個給她。捏泥人的時期一消逝,羅希克就對彈奏手風琴產生了興趣。當時村裏的孩子們人人都想按一按這種樂器的鍵盤,羅希克每次都大喝一聲,把他們轟走。紹羅碧從不討人嫌;她身穿條格紗麗,用左手支撐著下頜,上身微微傾向羅希克,睜著一雙驚奇的大眼睛,不聲不響地看著他彈琴。羅希克常常讓她過來:“紹麗,過來!你也來彈彈。”可是她總是微笑著,不敢走過來。於是羅希克就抓住她的手,硬拉著她去按琴鍵。

紹羅碧的哥哥戈巴爾,也是羅希克的一個積極崇拜者。他與紹羅碧的不同之處就在於,他從不向別人索要東西,而是自己動手去做。如果做不成,他就會感到心神不寧。每當看到一種新東西,他就想很快弄到手。羅希克對於別人的這種任性要求是不能容忍的,但是戈巴爾與別的孩子相比,多少享有一點偏愛。

邦什博棟心裏默默決定讓羅希克和紹羅碧結婚。不過,紹羅碧一家的門第比他們家高,所以,要聘娶紹羅碧,少於500盧比是不行的。


直到今天為止,邦什博棟從來都沒有要求羅希克幫助他織布。一切勞作都由他自己承擔。羅希克喜歡幹各種沒有實用價值的營生,以此為人們逗趣取樂。看到這種情景,邦什博棟心裏也挺高興。羅希克常常想:“哥哥怎麼能整天埋頭織布呢!要是我呀,死也不幹!”哥哥本人生活非常節儉,可是羅希克卻認為哥哥小氣,並且總為他感到害羞。從童年起,在一切方面他都覺得自己和哥是不同階層的人。對於他的這種思想,哥哥采取了縱容的態度。

就在這個時候,邦什博棟已打消自己結婚的念頭,而決定為羅希克娶個媳婦,當時邦什心裏很著急。這樣月覆一月地拖下去,他已經感到無法忍受。他就像沙漠中幹渴的人面對著海市蜃樓一樣,心目中老是出現羅希克結婚時的歡樂場面:鼓樂喧天,張燈結彩,羅希克身著新郎的盛裝。

但是他的積蓄並沒有迅速增加。他覺得,他越是拚命幹,仿佛成效離他就越遠。特別是他常常感到力不從心,體力已經無法勝任織布的勞動強度,他一次又一次地累倒了。

全村人都已進入夢鄉,只有豺狼猶如深夜守更人一樣,不時地嗥叫幾聲,這時候邦什博棟仍然在昏暗的油燈下繼續勞作著。就這樣,不知道他度過了多少不眠之夜。家裏又沒有人勸阻他這樣做,而且他吃的食物也缺乏足夠的營養。他身上穿的那件禦寒衣也已經破舊不堪,那上面大大小小的破洞,好像在偷偷呼喚寒冷進來作客一樣。這兩年來,每逢冬季到來的時候,邦什博棟就想:“今天就這樣湊合著過吧。等到明年喀布爾人來賣禦寒衣的時候,手裏積攢點兒錢,我向他賒買一件,過一年再付給他錢。到那時候,我就會有現錢了。”可是,這樣的好光景並沒有到來。這時他的身體越來越不好了。有一天,邦什博棟終於對弟弟說:“我一個人已經不能應付織布機上的活計了。你也來幫我一把吧。”羅希克什麼也沒說,但是他的臉色卻變得很難看。邦什博棟身體有病,心情也不好,因此他就責備弟弟道:“如果你丟掉祖傳的手藝,整天整夜地閑逛,將來你可怎麼辦呀?”

這話並非沒有道理,也不能說太尖刻。可是羅希克卻覺得,他一生中從來沒有受過這麼大的委屈。這一天他賭氣沒有在家裏吃一點兒東西;他手裏拿著釣魚竿,到水流湍急的河邊釣魚去了。冬季中午,野外顯得十分寂靜。一只小鳥在破損的草棚頂上翩翩起舞;在背後的芒果園裏,一只鴿子咕咕地鳴叫著;在河邊的水草上,一只蜻蜓舒展長長的透明翅膀,靜靜地曬太陽。本來已經說好,今天羅希克教戈巴爾玩棍棒,但是戈巴爾發現,羅希克不會馬上教他,於是他就從瓦罐裏抓出一條釣魚用的蚯蚓玩起來。羅希克發現後狠狠打了他一個耳光。紹羅碧伸著兩只腳,坐在河邊的草地上,等待著羅希克向她要蒟醬葉。就在這時候,羅希克忽然對她說:“紹麗,我餓壞了。你能不能弄一些吃的來。”滿心歡喜的紹羅碧,匆匆跑回家去,不一會兒工夫,她就用紗麗的一端兜回了一些炒米飯來。這一天,羅希克沒有見哥哥的面。

邦什博棟的身體和心情都很不好。夜裏他夢見了父親。醒來之後,他的心情更加沮喪了。他顯然認為,父親由於擔心他們家族會斷絕香煙,所以才在九泉之下不得安息。

第二天,邦什博棟幾乎硬逼著羅希克坐下來幹活兒,因為這不是個人高興不高興的問題,而是對家族應盡的一種義務。羅希克確實坐下來幹活兒了,但是幹得很不順手;他的手不靈活,線老是斷頭,接線用去了他很多的時間。邦什博棟認為,這是因為缺乏經驗,過幾天他的手就會變得靈活起來。

但是,羅希克天生聰明,他的手是不需要訓練。現在因為他不願意幹這種活兒,所以才顯得笨手笨腳。尤其是那些追隨他的夥伴來找他時發現,他像一個乖孩子一樣,在幹他們祖傳的行業——這種情況使羅希克感到非常丟臉和生氣。

哥哥托自己的一個朋友向他轉告說:邦什博棟決定讓羅希克和紹羅碧訂婚。邦什博棟以為,這個消息一定會使羅希克的心腸軟下來。可是實際上並沒有收到這樣的效果。“哥哥以為,如果我和紹羅碧結婚,我就心滿意足。”羅希克心裏這樣想。於是他對待紹羅碧的態度突然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可憐的小姑娘再也不敢用紗麗一端兜著蒟醬葉到他身邊去了——這位溫順的小姑娘看到這一變化,覺得出了問題,但又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所以就傷心地哭起來。以前,在彈手風琴方面,她與其他姑娘相比還享有一點兒特殊的權利,可是現在就連這一點點權利也被剝奪了。此外,羅希克過去總是吩咐她做各種事情,可是現在他再也不這樣做了。紹羅碧開始感到,生活變得空虛了,人生充滿了欺騙。

迄今為止,羅希克只要高興或需要,他就可以自由地占領家鄉的樹林、小河、渡口、沼澤、池塘、市場、鐵匠爐、木匠鋪等任何地方。所有這些地方都成了他的涉足之地,有時他獨自一人,有時帶領一群夥伴,隨心所欲地在其中的某一個地方戲耍。他從來沒有想到過,除了這個村莊和當地有錢人家的莊園,世界上還有什麼地方是他今生所需要去的。可是今天他覺得這個村莊太小了。他的心已經飛向遠方。他有足夠的空余時間,因為哥哥沒有讓他長時間地幹活。不過,即使幹這種活的時間不長,他也仿佛覺得他的空余時間已變得索然無趣,他現在已不想利用這種零碎的空余時間去玩耍了。


這時候本村財主家的一個男孩買了一輛自行車,正在練習騎。羅希克拿過這輛車,在很短時間內就掌握騎車的技術,他仿佛覺得腳下長出一雙翅膀似的。騎在車上感到何等奇妙,何等瀟灑,何等快活呀!它簡直就像毗濕奴大仙的神輦,無論多麼遠的距離,騎上它就可以毫不費力地抵達。它那兩只輪子宛如旋風一樣,載著騎車人風馳電掣般地向前疾速飛奔。在大史詩《羅摩衍那》、《摩訶婆羅多》所描繪的時代,人們有時會得到天神的法寶,而自行輛簡直就像是這種法寶一樣。

羅希克認為,如果沒有一輛這樣的自行車,那就是枉活一世。再說,價格也不算太貴,總共才只有125盧比!支付125盧比,就可以獲得一種新的力量——這多麼便宜呀。毗濕奴的大鵬鳥和太陽神的雙馬童沒有使創造神少受苦,而為了因陀羅的大耳神駒他不得不去攪動大海。然而,這種自行車卻超過了宇宙間一切生靈的速度。只花125盧比,靠在商店一個角落裏的墻上等一會兒,就可以得到這種自行車。

羅希克曾經發誓不再向哥哥要東西,但是他現在不能再信守自己的誓言了。不過,他的索要方式多少有點變化。他對哥哥說:“我要借125個盧比。”

羅希克已經有些日子沒有向邦什博棟開口要東西了,這使他感到比身體生病還痛苦。因此,當羅希克向他提出借錢要求的一瞬間,邦什博棟高興得心都要跳出來了。他想:“讓一切統統都去見鬼吧!再也不能這樣摳摳搜搜地過日子啦——我要把一切積蓄都交給他。”接著他又想到:“那麼,家族的傳宗接代又該如何實現呢?家族會斷絕香煙的!如果給他125盧比,那麼,還有什麼剩余呢?借?他能還得起125盧比嗎?如果能還,那我就可以死而安心了。”

邦什博棟狠下心來,說道:“你在說什麼?我到哪裏去給你弄125盧比呀?”

羅希克向他的朋友們揚言說:“我拿不到這筆錢,我就不結婚。”

這話傳到邦什博棟的耳朵裏之後,他說道:“這倒很有意思!本來只需要給新娘一筆禮錢,現在看來不給新郎也是不行的。上溯七代列祖列宗,從來還沒有聽說有這種事。”

從那以後,羅希克對哥哥采取了公開對抗的態度,他不再到織布機上來幹活了。有人問起不幹活的原因時,他就說:“我生病了。”可是,除了不在織布機上幹活外,在吃飯和娛樂等任何方面都看不出他生病的跡象。邦什博棟有些傷心,他對自己說道:“算了,以後我也不叫他幹活了。”他很生氣,於是就更加折磨起自己來了。特別是那一年,由於全國開展了抵制洋貨的“斯瓦代濕”運動,手織布的價格猛漲起來,而且需求量也大大增加。那些已經改行的織布匠,幾乎全都回到織布機上來了。織布機上的梭子猶如為岡耐沙大仙駕車的神鼠一樣,日夜不停地在孟加拉家庭的織布機上穿來穿去。現在,織布機哪怕只停一分鐘,邦什博棟心裏也會很著急。這時候如果羅希克能幫他一把,那麼,6個月內就可以獲得兩年的收入,可是羅希克並沒有幫助他。所以,邦什博棟只好拖著病弱的身體,拚命地幹活兒。

羅希克幾乎不再回家,一直在外邊逛遊。但是,一天傍晚,邦什博棟的兩只手已經不聽使喚,後背痛得仿佛斷裂一樣,織布機上老是出毛病,為排除故障他白白地浪費了時間。就在這個時候,他忽然聽到手風琴奏出了勒克堖民間樂曲的旋律,已經有些日子沒有聽到手風琴聲音了。以前,當他一邊幹活兒一邊傾聽羅希克彈奏手風琴的時候,他心裏總是充滿驕傲和喜悅,而今天他完全沒有那種心情了。他停下織布機,走進院子,只見羅希克正在為一個陌生人彈奏手風琴。看到這種情景,他那被熱病燒得疲憊不堪的身體簡直像著火了一樣。於是他就不加考慮地把弟弟數落了一頓。羅希克氣乎乎地回答說:“從今以後我再也不吃你的飯了!”

邦什博棟說道:“再說大話也沒有用。我知道你有多大本事!只學財主老爺的派頭,彈彈琴,那是不行的。”說完他就走進屋裏,在蓆子上倒下來,他已經不能再坐到織布機幹活兒了。

羅希克今天彈琴,並不是為了同他的朋友一起消遣取樂。原來有一個馬戲團來塔納戈爾演出,羅希克想進那個馬戲團工作。所以,他就把自己知道的樂曲一一彈給團裏的一個工作人員聽,以便讓他了解自己的才能。正在這個時候,邦什博棟出現在他們的面前,並且帶來了很不合拍的另一種曲調。

到今天為止,從邦什博棟的口中從來都沒有說過如此嚴厲刻薄的話。他自己對此都感到很吃驚。他仿佛覺得是別人通過他的口說出了這樣難聽的話。邦什博棟用令人痛心的言詞把弟弟斥責了一頓之後,他已經不可能再保存他積攢的那筆錢了。恰恰是因為錢才發生了這種出人意料的事情,所以他對這筆錢很生氣——這筆錢並沒有給他帶來任何幸福。羅希克是他最疼愛的人,在他的心目中開始浮現種種回憶。那時候羅希克還不會清楚地喊叫“哥哥”;他老是喜歡用他那雙挑皮的小手亂抓織布機上的線紗,因此保護好線紗就成了一件難事;哥哥一伸出雙手,他就會從別人的膝上跳下來,飛快地撲到哥哥的懷裏,還抓住哥哥亂蓬蓬的頭發,使勁拉扯;他總想用他沒有牙齒的小嘴去咬哥哥的鼻子。當邦什博棟清晰地回憶起這一切的時候,他內心裏痛苦極了。他再也躺不住了。他用低沈的聲音叫了幾聲弟弟,但是沒有聽到回答,於是他就支撐著發燒的身體站了起來。他走出屋門,只見茫茫暮色中羅希克一個人坐在門邊的台階上,身邊放著手風琴。邦什博棟從腰上解下那條宛如蛇一樣細長的錢袋,用近乎哽咽的聲調說:“拿去吧。這些錢都是為你攢的。我積攢這些錢本想為你娶媳婦用。但是看到你流眼淚,我就不能再保留了。我的弟弟,我的戈巴爾我已經精疲力竭了。你拿去買自行車吧,或者買些你喜歡的東西吧。”

--------

①戈巴爾:印度神話傳說中的黑天神的別名。


羅希克站起身來,用強烈的語調發誓說:“自行車一定要買,媳婦也一定要娶。但我要用自己的錢去辦這一切。你的錢我不要!”他說完不等回答就匆匆走了。兄弟倆兒再也沒有可能談論錢的事了,而且說論別的事也不可能了。

羅希克最忠實的崇拜者戈巴爾,今天因為受到了委屈而遠遠地躲著他。戈巴爾故意想讓羅希克看到,他一個人去釣魚了,今天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叫羅希克跟他一塊兒去。至於紹羅碧,就不用提了,她幾乎跟羅希克鬧翻了,簡相像要爭吵一輩子似的——但是她由於找不到機會向羅希克清楚地解釋那場可怕的爭吵而心裏委屈,所以,她只好常常暗自流淚。

就在這期間的一天中午,羅希克來戈巴爾家叫他,親切地揪他的耳朵,胳肢他使他發笑。起初,戈巴爾還奮力反抗,甚至做出要打架的樣子,可是沒過多久就堅持不住了;兩個朋友又喜笑顏開地聊起來。

羅希克說:“戈巴爾,你想不想要我的手風琴?”

手風琴!這是多麼貴重的禮物啊!即便是迦利時代,也不會有這種事啊!但戈巴爾對於他喜愛的東西,向來是毫不猶豫地拿了就走的,如果沒有人阻攔,他當然就更不會客氣了。所以他馬上收下這部手風琴,並且說由他保存,不過要想讓他歸還,那是辦不到的。

--------

①迦利時代:印度《經世書》中所描寫的時代,即第四時代,迦利女神所治理的時代,被稱為印度社會的盛世。


在羅希克呼叫戈巴爾的時候,他當然知道,另一個人也一定會聽到的。但是這種判斷今天並沒有得到證實。於是他就對戈巴爾說:“紹麗在哪裏?叫她一下吧。”

戈巴爾走進屋裏,回來說:“紹麗講她現在沒空兒,她在曬豆子。”羅希克心裏覺得好笑,他說:“走,我們去看看,她在哪兒曬豆子。”羅希克走進院子一看,那裏根本沒有什麼豆子。紹羅碧聽到他們的腳步聲,已經來不及躲藏,於是就背過臉去靠著土墻的角落站立著。羅希克走到她身邊,企圖勸她轉過身來:“紹麗,你生氣了?”紹羅碧扭扭捏捏擺脫了羅希克的糾纏,仍舊臉對著土墻站著。

有一個時期,羅希克別出心裁地用各種顏色的絲線繡制一幅被面。姑娘們繡花都用現成的花樣,但是羅希克繡制圖案全憑自己的想象。在羅希克繡制被面的時候,紹羅碧總是聚精會神地用驚奇的目光瞧著他;她心裏常常想:像這樣好看的被面恐怕在世界上再也找不到了。就在那幅被面快繡完的時候,羅希克開始對刺繡感到厭煩了,所以那幅被面就沒有繡完。為此紹羅碧心裏十分難過;不知有多少次她懇求羅希克做完這項工作。只要坐下來再繡兩三個小時,就完成了。可是,一旦羅希克對某項工作失去興趣,誰也無法再強迫他去做。這件事情已經過去了不少日子,可是昨天夜裏,羅希克忽然醒來,就把那幅被面繡完了。

羅希克對紹羅碧說:“紹麗,那幅被面繡完了。你來看看吧。”

他費了許多口舌才勸說紹羅碧轉過身來,但她又撩起紗麗蒙住了臉——當時她的兩頰掛滿了淚珠,她怎麼好意思讓別人看到自己流淚呢!

羅希克花費不少時間,才和紹羅碧恢覆了以前那種融洽的關系。最後,他們倆人的關系大大向前發展了,紹羅碧又開始為羅希克帶來蒟醬葉了,這時候羅希克就在院子裏展開了那幅被面,紹羅碧心裏十分高興和激動。最後羅希克說道:“紹麗,這幅被面是我為你繡的,現在我把它送給你。”當時紹羅碧無論如何也不肯接受如此貴重的禮物。她在這個世界上還沒有學會向別人索取貴重的東西。戈巴爾嚴肅地訓斥了妹妹。對於一個人內心裏這種細微的感情他是毫無體驗的。他認為,因為害羞而不敢接受自己渴望得到的東西,這分明是一種虛偽的表現。為了避免白白浪費時間,戈巴爾索性自己把被面疊好,送到屋裏去了。一場糾紛就這樣結束了。從此他們友愛的列車又沿著從前的軌道繼續前進了,這也是兩位少男少女內心裏的渴望,因此他們倆人都非常高興。

那一天,羅希克又像以前一樣,同村裏的所有男孩女孩都恢覆了良好的關系,只是一次也沒有再走進哥哥的家門。

清晨,給他們做飯的那位中年寡婦來向邦什博棟:“今天做什麼飯?”

當時邦什博棟還躺在床上。他說:“我身體不舒服,今天什麼也不想吃。你去把羅希克叫回來,給他做飯吃吧。”

這位女人說,羅希克已經告訴她,今天他不在家吃飯。大概,有人請他。邦什博棟聽了之後,深深地嘆了一口氣,他用蓋在身上的被子蒙住頭,側過身子繼續倒在床上。

那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就在那天晚上,羅希克跟隨馬戲團走了。冬夜,天空升起了半輪新月。集市散了,人們紛紛離去;只有那些住在很遠地方的人們,一邊說著話,一邊沿著田間小道朝前走著。趕車人裹著棉袍,在一輛沒有載貨的空牛車上打瞌睡;兩頭牛拉著車慢悠悠地向自己的家走去。村子裏幾戶人家在牛棚裏焚燒幹草,裊裊濃煙在平靜無風的冬夜凝聚成一股股冷霧,徐徐落在村邊的竹林裏。當羅希克走到林邊,再也看不見自己村子裏籠罩在淡淡的月光下那片濃密樹林的時候,他感到心裏很不是滋味。此刻他要回去並不困難,但是他的決心絲毫沒有動搖。“我自己不能掙錢,總是吃哥哥的飯,”羅希克心裏想道,“無論如何也要洗刷掉這個汙點。如果不能用自己賺的錢買一輛自行車,那麼我今生今世決不回家!”家鄉彎彎曲曲的河岸,福海般寬闊的池塘,帕爾袞月田野裏的芬芳,恰特拉月芒裏園中嗡嗡飛舞的蜜蜂——這一切統統都留在身後了。這裏的友誼,這裏的歡樂也留在身後了。一個陌生的天地、一種寄人籬下的生活和無法預測的命運正在前面等待著他。


羅希克一向以為,織布工作十分枯躁乏味;他總覺得,其他任何工作都比織布工作好。他認為,一旦沖出狹小的家庭圈子,走向廣闊的天地,就可以無憂無慮地生活了。所以,他懷著喜悅的心情踏上了出走之路。他根本沒有想到,出門在外會遇到什麼樣的困難,需要花費多少時間才能有所成就。一個人站在外邊觀看遠處的高山,就覺得那山很近,仿佛只要用半個小時就可以爬到山頂。羅希克離開家的時候,正是這樣想的。他以為,只要離開村子,就能輕而易舉地很快實現自己的理想。他沒有告訴任何人他要到哪裏去。他發誓,總有一天他要親自把自己歸來的消息帶回家鄉。

羅希克一走上工作崗位就明白了,只有從事無報酬的勞作,才能贏得周圍人的尊敬,而且他曾經多次獲得過這種尊敬。但是當你為了獲取報酬而工作的時候,甚至都沒有人同情可憐你。當一個人從事無報酬工作的時候,他就可以根據自己的意願,仔細琢磨把工作做得更好;因為他對工作十分感興趣,所以他就會在工作中充分發揮自己的才能,並且會感到這是一種享受。但是從事賺錢的工作,卻沒有這種興趣可言,這就好像是在小船上勞作一樣,船上沒有可以借用的順風之帆,他只能像船工一樣不停地劃槳和撐篙。羅希克作為一個觀眾在觀看馬戲的時候,就覺得馬戲十分有趣。可是,當他一進入馬戲團工作之後,這種感覺就完全消逝了。如果某種東西不再使人們感興趣,如果這種東西每天無休止地纏著人們不得解脫,那麼,這種東西就是世界上最令人討厭的東西。羅希克每天被困在這個馬戲團裏,心裏感到十分煩躁。他經常夢見自己的家。夜裏醒來,周圍一片漆黑,一開始他仿佛覺得自己睡在哥哥的身邊;過了一會兒,當他完全清醒過來之後,他才發現哥哥不在他身邊。在家的時候,每逢寒冷的夜晚,他在睡夢中都會感覺到,哥哥怕他著涼,總是把自己的衣服輕輕地蓋在他的身上。現在羅希克寄人籬下,半夜裏覺得渾身發冷的時候,總以為哥哥會來為他蓋被子;他仿佛在等待哥哥,可是等了很久,哥哥都沒有來,於是他就生起氣來。就在這時候他醒了,這才想起來,他不在哥哥身邊,同時他還想到,此時此刻大概哥哥正坐在床上,心裏一定會很難過,因為他不能在這寒冷的深夜把自己的衣服蓋在弟弟的身上。羅希克一想到這裏,就決定:明天早晨,起床之後就回家去。可是,他早晨醒來之後,又默默地一再勸慰自己,並且固執地發誓說:“我要賺夠結婚所需要的錢,騎著自己買的自行車回家去。不然我就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也不配叫羅希克。”

有一天,馬戲團團長粗暴地罵了羅希克,管他叫下流的織布匠。羅希克把幾件可憐的衣服、水罐、盆碗留下抵債,自己空著兩手,當天就離開了馬戲團。這一天他沒有吃東西。黃昏,他看到一群牛在河邊無憂無慮地吃草,於是心裏不由地產生了一種羨慕之情,他想:“大地對待飛禽走獸真像是親娘——她用自己的雙手把青草送到它們的嘴邊,可是對待人類,她倒像是後娘,所以,周圍這樣一片廣闊土地卻是空空的,人在這裏找不到一點可以吃的東西。”羅希克走到河邊,用雙手滔水,喝了幾口。

“河流既不知道饑餓,也不知道幹渴,沒有憂慮,也沒有追求,沒有家,也不需要家。現在黑夜已經降臨大地,可是它仍然毫無目的地靜靜地向前流淌。羅希克一邊凝望潺潺流水,一邊這樣默默地想。大概他覺得,如果拋棄這艱難的人生,縱身投入這無憂無慮無牽無掛的碧波之中,那他就會獲得徹底的解脫。

就在這個時候,一個青年走到他的身邊。這個年輕人放下肩上的包袱,取出一些米飯團,倒上一些水,攪拌幾下,就準備吃晚飯了。羅希克看見這個人,就產生了一種新奇感。這個年輕人腳上沒有穿鞋,下身裹著圍褲,上身穿著一件上衣,頭上纏著頭巾,一看這身裝束,就知道他出身於富貴之家。可是羅希克不明白,為什麼他像個腳夫一樣,自己扛著包袱走路。兩個人很快交談起來,羅希克也飽飽地享用了一頓米飯團子。這個小夥子原來是加爾各答一所大學的學生。大學生開了一個經營國產布匹的商店,他就是來這個村鎮集市為商店采購國產布匹的。小夥子的名字叫蘇博特,屬於婆羅門種姓。他為人落落大方,不怕吃苦。他白天一整天都在市場轉遊,晚上就來這裏吃米飯團子泡水。

看到這種情景,羅希克感到十分羞愧。同時他又覺得自己仿佛“獲得了解脫”。他也可以光著腳給別人扛東西。當他明白了這一點之後,就覺得人生的道路立即在他面前變得寬闊了。他想到:“今天我不會再忍饑挨餓了——只要我願意,我就可以給人家扛東西了。”

當蘇博特扛起包袱準備上路的時候,羅希克阻止他說:“這包袱由我來扛吧。”蘇博特表示不讚成,這時羅希克對他說道:“我是織布匠的兒子,就讓我來替您扛吧,只求您把我帶到加爾各答就行。”“我是織布匠”——以前從羅希克的口中從來沒有說出過這樣的話——但今天這種思想障礙被克服了。

蘇博特高興得跳了起來,他說:“你是織布匠!我出來就是要尋找織布匠的。現在,織布匠人的勞動價值如此之高,甚至都找不到願意到我們紡織學校來任教的人。”

羅希克來到加爾各答後,就擔任了紡織學校的教員。過了一段時間之後,除了支付房費外,羅希克還積攢了一些錢,但是現在距離購買自行車的目標還十分遙遠,就更談不到為新娘購買婚禮花環了!在這期間,紡織學校突然紅火了一陣子,現在又突然衰敗下來。起初,委員會的先生們說得頭頭是道,可是一開始做起來,卻是一團糟;他們從各地運來了各種各樣的織布機,最後織出來的全是廢品,委員會一次又一次地開會討論,也無法決定應該把這些廢品扔到哪個垃圾坑裏去。

羅希克再也忍受不下去了。他一心想要回家去,為此他常常心神不寧。家鄉的種種景物,甚至就連一些微不足道的生活細節,常常十分清晰地浮現在他的眼前:祭司那個半瘋癲的兒子,鄰居家的那頭小黃牛犢,猶如兩個高大武士一樣、生長在河邊路旁的兩株大樹——那株被須根纏繞的棕櫚樹和無花果樹,樹下那座長期無人居住的小屋,生長在那片低窪地上的晚稻,豎立在深水旁邊的織魚網用的竹竿,靜靜地犧息在竹竿上的魚鷹,黃昏時分從漁村傳出來的陣陣歌聲,一年四季彌漫種種花香的林蔭小道;此外,還有他那些忠誠的朋友,那個好動的戈巴爾和那位用衣襟兜著蒟醬葉、睜著一雙大眼睛瞧著他的紹羅碧。所有這一切——景物、芳香、聲音、友誼、愛情、痛苦,每天都縈繞在他的腦際。羅希克在家鄉所表現出來的種種才能,在這裏統統都被埋沒了,在這裏已經沒有他的用武之地;這裏的商店和市場出售的都是機器生產的產品,這些產品不僅使手工制品相形見拙,而且簡直不給它們立足之地。紡織學校的教學工作也只是對實業的一種嘲弄,無法使羅希克的心靈得到慰藉。他就像飛蛾一樣,被馬戲團的燈火所吸引,險些走上了毀滅之路——全靠積攢錢財的堅定決心才使他得救。在整個人世間,對他來說,只有通向家鄉的那條道路被完全堵住了。正因為這樣,回家的渴望才每時每刻使他感到痛苦不堪。起初,他對紡織學校還是抱有很大希望的,可是現在他的希望已經破滅。他已經有兩個月沒有領到工資了,因此他再也不能忍受下去了。羅希克心裏只有一個願望,那就是回到哥哥身邊去,他要克服羞愧感,低著頭向哥哥承認,他這一年的出外謀生遭到了巨大的失敗。

羅希克的心情很不好,就在這個時候他的鄰居開始大張旗鼓地操辦起喜事來,傍晚的時候,吹吹打打,鼓樂齊鳴,新郎來迎親了。那天夜裏,羅希克作了一個夢。他夢見自己纏著頭巾,身上穿著紅色綢衫,可是不知為什麼卻站在村邊的竹林裏。村裏的孩子們向紹羅碧逗趣說:“你的新郎來!”紹羅碧氣得哭起來——羅希克想跑過去教訓他們一下,可是他的衣服和頭巾卻被竹枝掛住了,他怎麼也走不出來。羅希克醒了,他心裏感到很難為情。新娘已經為他選定了,可是他卻沒有能力把她娶回家。這表明,他不是一個真正的男子漢。

不,他決不能回家去蒙受這種奇恥大辱!


天旱無雨的時候,天空總是不見雲影,即使出現幾朵白雲,也不會下雨,即使下了一點兒雨,地皮也不會濕。但是,當雨季到來的時候,天邊哪怕出現一塊白雲,很快它就會變成烏雲滿天,緊接著就是大雨下個不停,整個大地都浸泡在雨水裏。羅希克的命運也突然發生了類似的變化。

賈諾基·農迪是一位很富有的人。有一天,他從別人那裏聽到一個消息,於是他的馬車就停在了紡織學校的門前。他與紡織學校的校長簡短地交談了幾句。第二天,羅希克就離開自己的宿舍,搬進了農迪先生那座三層樓住宅內的一個房間裏。

農迪先生一家同英國有貿易往來,是做大生意的買辦。羅希克不能理解,為什麼在他沒有提出任何要求的情況下賈諾基會安排他去做一項很輕松的工作,並且給予他豐厚的報酬。這樣的工作是不愁找不到人幹的,即使有人來做這項工作,也不會受到如此的關照。因此,當賈諾基把他請到家裏來並對他的飲食等照顧得無微不至的時候,他只能用時來運轉來解釋這一切,除此之外,就再也找不到別的理由了。

不過,他的好運來得太快了,對此需要簡單地加以說明。

從前,賈諾基先生的家庭並不這樣富有。他在大學讀書的時候,他的家境很窮。當時他有一位同窗好友,名叫霍羅莫洪·薄蘇。霍羅莫洪是梵社裏的人,霍羅莫洪的父親是英國商行的經紀人,很受商行英國老板的器重,於是就被提拔為買辦。後來,霍羅莫洪又讓自己的好友賈諾基參加了這個商行的工作。


--------

①梵社:印度啟蒙運動思想家拉姆莫洪·拉易於1828年創立的一個宗教改良團體,其主要宗旨是改革印度的宗教和社會。該團體在當時起過一定的積極作用。

家境貧寒的賈諾基,正值青春年華,他對社會改革的熱情一點兒也不比霍羅莫洪遜色。所以,在父親謝世之後,賈諾基沒有讓妹妹過早地結婚,而是讓她讀書,一直讀到較大年齡。這樣一來,他妹妹在他們織工種姓的圈子裏就未能找到婆家。當時,屬於卡亞斯特種姓的霍羅莫洪就娶了他妹妹為妻,從而使他獲得了解脫。

從那以後,許多年過去了。霍羅莫洪·薄蘇死了,他的妻子也死了。所有生意買賣幾乎全轉到賈諾基的手裏。後來他搬出租來的房子,住進了自己的三層樓住宅;他長期使用過的那塊懷表因顯得寒酸也被丟棄了,新買來的金表猶如愛妻一樣,一直貼在他的胸脯上,嘀嘀噠噠走個不停。

就這樣,他的財富越增加,他就越覺得,自己在年輕時代家境貧寒的情況下所表現出來的那種熱情,只是一種輕率幼稚的舉動。無論如何他都要銷毀自己家庭歷史中的這一章,重新回到織布工種姓中去。他下定決心,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屬於織布工種姓的人家。有兩個人由於貪戀新娘家的錢財曾經表示願意和他的女兒結婚,可是當他們的親屬得知這一消息後,就來大吵大鬧一場,結果婚禮一次都沒舉行成。賈諾基甚至要把女兒嫁給一個不識字的文盲。這無疑是要把女兒的終身幸福作為犧牲品,呈獻在社會之神的寶座下。

正在這個時候,他聽說紡織學校有一個教員,是塔納戈爾鎮博沙克家族的後代——他的祖先奧毗拉摩·博沙克是赫赫有名的望族,但現在他們的家道中落了,不過,博沙克家族的門第高於賈諾基的家庭。

女主人從遠處看見這個小夥,就覺得很滿意。她問丈夫道:“這孩子的文化程度怎麼樣?”

賈諾基先生說:“這沒有什麼關系。現在那些文化程度高的人,總是不願意遵守印度教的規矩。”

“他有錢嗎?”女主人又問。

“他相當窮。這對我們有利。”賈諾基回答說。

他妻子說道:“總得請些親戚來吧。”

賈諾基先生說:“這種事以前我們做過多次。親戚們匆匆趕來了,可是婚禮卻沒有舉行成。這一次我們要讓他們先舉行婚禮,然後再安排時間,請親戚們來吃喜糖。”

羅希克日夜盼望回到家鄉去,可是怎麼樣才能突然攢夠那麼多錢呢?對此他實在想不出什麼好辦法來。就在這個時候,救命的良藥已經送到他的嘴邊。他一分鐘也不想耽擱,立刻張開了口。

賈諾基先生問他:“要不要給你哥哥報個信兒?”

羅希克說:“不用,沒這個必要。”他心想:“等一切都辦妥之後,再告訴哥哥。他要讓哥哥大吃一驚,他想讓哥哥親眼看看,他羅希克是有能力的。這樣做豈不更好嗎?”

婚禮在選定的吉日良辰如期舉行了。在其他各種陪嫁品中,首先要有一輛自行車——這是羅希克提出的要求。


那時正是瑪克月的月末。田野裏的芥末花和亞蔴花正在盛開。熬制甘蔗糖的工作已經開始,甘蔗的醇香仿佛使空氣變得濃重了。家家的糧倉裏都貯滿了稻谷和豆子;靠牛欄的院子裏堆放著成朵的幹草。在河對岸的牧場上,牧民們趕著牛群在放牧,他們搭起了窩棚並在裏面駐了下來。渡口的擺渡已經停止,河水已變得很淺,人們撩起褲腿,就可以涉水過河了。

羅希克上身穿一件翻領襯衫,下身穿一條達卡生產的圍褲,襯衫外面套一件敞懷的黑色毛料西裝上衣;腳上穿一雙花襪和英國產的油黑錚亮的皮鞋。他騎著自行車,沿著筆直的大路向前疾馳。走上鄉村的土路之後,他不得不放慢車速。村裏人看到他這身打扮,都不敢認他了。他跟任何人都沒有打招呼;他希望能在別人認出他之前見到哥哥。當他快到自己家門口的時候,他無法回避村裏孩子們的眼睛。孩子們立即就把他認出來了。紹羅碧的家就在附近,所以,孩子們跑過去,大聲叫起來:“紹羅碧姐姐的未婚夫回來了!紹羅碧姐姐的未婚夫回來了!”戈巴爾當時正在家裏,他還沒有來得及跑出去,羅希克的自行車就已經停在自己的家門口了。

當時暮色已經籠罩大地,屋子裏黑洞洞的,房門上掛著鎖。這座無人居住的房屋,仿佛在默默地哭訴:“沒有人了,沒有人了。”剎那間,羅希克心裏感到難受極了,眼前的一切都變得模糊不清了。兩條腿開始顫抖起來。他倚著門站在那裏。他覺得口幹舌燥,喊不出聲來。從遠處的廟裏傳來了晚鐘暮鼓聲。這聲音在羅希克聽來,仿佛是從過去生活的彼岸傳送來的沈重的告別辭。呈現在他面前的泥土墻、茅草屋、緊緊關閉的大門、籬笆、歪斜的海棗樹——這一切仿佛只是過去生活的一個縮影,但又仿佛是虛幻的。

戈巴爾來到了他的身邊。面色蒼白的羅希克望著戈巴爾的臉,而戈巴爾什麼話也沒有說,只是低著頭佇立在他的面前。“我明白了,明白了,哥哥不在人世了!”羅希克說完就癱坐在門旁。戈巴爾也在身邊坐下來,說道:“羅希克哥哥,走吧,到我們家去吧。”羅希克擺脫他的雙手,跪在門前哭喊著:“哥哥!哥哥!哥哥!”

過去他哥哥一聽到他的腳步聲,就會馬上跑過來,可是現在他的哥哥再也不會回答他的哭喊了。

戈巴爾的父親來了,並且勸了好久才把羅希克拉到他們家裏去。羅希克一走進他們家門,就看見紹羅碧把一件什麼東西小心翼翼地放在墻邊上了,上面蓋著他繡制的那幅被面。她一聽腳步聲,就跑進屋子裏躲起來。羅希克走到近前一看,原來被面蓋著一輛新自行車。他立刻明白了一切,一種撕心裂腑的慟哭撞擊他的胸膛,並且向他的喉嚨湧動,可是通向體外的一切出口仿佛都堵塞了,痛苦的眼淚無法流出來。

自從羅希克離家出走以後,邦什博棟就開始日夜拚命地幹活兒,最後終於攢足了為紹羅碧和羅希克購買嫁妝和自行車的錢。他再也沒有什麼憂慮了。邦什博棟就像一頭疲憊的老馬,拚命地奔跑,一直跑到目的地,就倒下死了。他為弟弟攢夠了籌辦婚禮的錢,又從郵局收到了他訂購的一輛自行車,就在這一天,他的手再也不能動了,他的織布機也停止了運做。他把戈巴爾的父親叫到自己的身邊,拉著他的手說:“請您再等羅希克一年。我現在把聘禮錢交給您。羅希克回來的時候,請您把這輛自行車交給他,並且對他說,他曾經向我要一輛自行車,可是當時我這個不幸的哥哥卻沒有給他買,叫他不要為此生哥哥的氣。”

羅希克離開家的那一天曾經發過誓:他決不要哥哥買的禮物。天神大概聽到了他那堅定的誓言。今天,當羅希克回來的時候,看見哥哥為他準備的禮物已經放在那裏,但是對他來說,接受這禮物的大門已經完全關閉了。哥哥為了他把自己的生命都消耗在這架織布機上了,羅希克恨不得丟棄一切,把自己的生命也獻給這架織布機。然而,這已經不可能了——他已經把自己的一生永遠獻給加爾各答城裏的金錢祭壇了。

(1912年12月)

董友忱譯

Views: 61

Comment

You need to be a member of Iconada.tv 愛墾 網 to add comments!

Join Iconada.tv 愛墾 網

愛墾網 是文化創意人的窩;自2009年7月以來,一直在挺文化創意人和他們的創作、珍藏。As home to the cultural creative community, iconada.tv supports creators since July, 2009.

Videos

  • Add Videos
  • View A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