俯身你腳前行禮!

今天,我們結婚已整整15年了。時至今日,我還從來沒有給你寫過信。因為以前我們朝夕相處,有事當面談談就行了,實無寫信的必要。

然而今天,我來到聖地進香,你卻在你的辦公室裏。你和加爾各答的關系,宛如蝸牛離不開它的軀殼一樣的密切。你的身心已與加爾各答溶化在一起了。因此,你沒有向公司申請外出休假。這也真是天意,上蒼批準了我度假的請求。

我是你們家的次媳。15年過後的今天,我佇立在海濱,終於明白了:我與我的世界和世界之神的關系,與你們完全不同。因此,我今天才鼓起勇氣給你們寫信,不過,已不是以你們家次媳的身份來寫這封信了。

小時候,我和兄弟都發高燒。當時,除預先安排我與你們家結親的命運之神以外,誰也預料不到我未來的歸宿。兄弟夭折了,我卻活了下來。村裏的婦女都說:“姆麗納爾幸好是個姑娘,所以活下來了。如果是個小子能保得住嗎?”

閻羅王真是竊術高明,它總是攫取更為珍貴的東西。

我沒有死,我把這些寫下來,是為了讓大家更好地了解這些事情。

當你家遠房舅舅帶著你的朋友尼羅德來為你相親時,我還只有12歲。我們家住在交通極不方便的窮鄉僻壤,在那裏甚至白天也能聽到豺狼的嚎叫。從車站下來,先得坐上農村大車顛簸十幾英裏,然後再坐轎子穿過三英裏的羊腸小道,才能到達我家住的村莊。當時,你家來相親的人吃了不少苦頭,而且在我們孟加拉鄉下,吃的是粗茶淡飯,飲食極差——你舅舅直到今天也沒有忘記嘲弄那種簡陋的飯菜。

你們家長媳長得醜陋,因此,你母親決意要以次媳來彌補這一缺陷。不然,你們怎麼會吃那麼多苦頭到我們村裏來呢?在孟加拉鄉下,各種消化道疾病很猖獗——到處都可能遇上,而且不易治愈。

那天,我父親忐忑不安,母親則不斷地默念著杜爾伽女神的名字。他們這些鄉下信徒能以什麼來博得城裏神明的歡心呢?唯一的指望就是姑娘的容貌!可是,姑娘並不以容姿而自傲,她未提任何條件就接受了聘禮,縱然有傾國傾城之貌,姑娘也難以消除自己的羞怯和靦腆呀!

全家,乃至整個村莊的人,都提心吊膽。這種情緒像一塊石頭壓在我的心上。那天,整個空間的陽光,世上的一切,仿佛都在強行把我這個12歲的農村姑娘,推到兩位監考官的眼前,當時,我真是羞怯得無地自容。

如訴如泣的笛聲在空中蕩漾。我就在這種氣氛下來到了你們家。婦女們評頭品足地挑我的毛病,最後認為:一般說來,我還可以算個美人。長嫂聽到這些評論滿臉陰沈。可是,我的美貌又有什麼用呢?倘若這種美貌是由哪個法師用恒河淤泥塑造出來的,倒可能會受到重視。但我的花容月貌是上蒼高興時創造出來的,所以對於你們這種宗教家庭來說,就毫無價值了。

沒過多久,我的美麗被你們忘到九霄雲外,然而,我的智慧卻使你們不能忘懷。我的智慧是得天獨厚的,雖然在家務事中消磨了漫長的歲月,但至今仍然光芒閃爍。我母親對我的才華總是憂心忡忡。在她看來女人的智慧是一種災難。對於一個被迫向環境屈服而又只尊重理性的人來說,只能處處碰壁,弄得頭破血流。真是無可奈何!天神一時疏忽,賜予我大大超過你家媳婦應具有的智慧!我能把這多余的智慧還給誰呢!你們嘲笑我,稱我為“女伯”。尖刻的言語只是一種無能的自慰,所以我原諒你們。

除了做家務,我還做了一件事——悄悄地寫詩,你們誰也不知道。盡管我的詩不值一提,但它不受你家圍墻的禁錮。在詩歌裏,我是自由的。在詩歌裏,我就是我,而不是次媳。

你們只要見到我的行為有一星半點超出了你們家次媳的範圍,就滿肚子不痛快,不予承認。可是你們萬萬沒有想到——我是個女詩人,在你們家整整生活了15年,而未被你們發現的女詩人。

我對你們家第一個最鮮明的記憶是你們家的牛欄。牛欄就在內院樓梯旁邊,前面除了院子,再也沒有活動的余地。院子的一角放著木頭做的飼料桶。早晨,傭人們忙忙碌碌,這些吃素的牛擠在飼料桶旁反芻。看到這些,我心都要碎了。初到你家的那些日子裏,這兩頭大牛三頭牛犢,在我這農村姑娘看來,是整個城市裏最親近的生物。在那作新媳婦的日子裏,我省下自己的食物,偷偷地餵給它們吃。當我長大之後,那些愛嘲笑我的親戚,看到我這樣喜歡牛,就開始懷疑我的種姓。

後來,我生了一個女孩,但不久就夭折了。她把我的心也帶走了。假如她活著的話,會給我的生活帶來更大更真實的意義;我就會從一個次媳變成一個母親。母親不僅僅屬於家庭,而且還屬於世界。我嘗過做母親的痛苦,但卻沒有領略做母親的自由。

我還記得,英國醫生進來一看,頓時驚訝不已。看到產房這個樣子很生氣。你們家前面有座花園,布置得富麗堂皇。但後院卻像皮毛的裏子,赤裸裸的,既不雅觀,又無裝飾。這裏,陽光都很難照進來;風就像小偷一樣吹進來一星半點;院子裏垃圾滿地,無人收拾;墻壁和桌子積滿汙垢。然而,有一件事醫生想錯了。他認為,這些大概會使我們終日痛苦。恰好相反!灰燼的表面冷冰冰,內部卻蘊藏著一絲余熱;受人忽視的滋味也正是這樣!當自尊消褪之時,對於忽視也就認為是理所當然的了,也就不會感到痛苦。女人也有恥於認為這是痛苦。所以我說,一個女人在家裏受到忽視,那是她的福氣。如果受到尊重,反倒會增加苦惱。

正因為如此,我從來也沒有感到受人忽視的痛苦。在產房裏我奄奄一息,但並不覺得害怕。我的生命算得了什麼?死亡有什麼值得可怕的呢?只有那些受人尊重有人關懷的人,才會對生命依依不舍,把死亡視為畏途。哪天要是閻羅王召我去,我會像小草紮根地下似地輕松愉快地走到它面前。孟加拉女人到處都可以找到安息的場所!但是,這樣死去又有什麼意義呢?對我來說,像這樣輕如鴻毛地死去簡直是可恥的!

我的女兒沒有活多久——她像黃昏時的流星,短暫閃光之後就湮沒了。我又操起日常家務並照料那幾頭牛和牛犢。如果我的生活就這樣下去,直至終了,那我就沒有必要給你們寫這封信了。可是,只要清風把微小的種子帶進深宮大院,種子就會在那裏生根發芽,破土而出。正是一股小小的生活氣息吹進了你們那一潭死水似的家,你們家才開始發生變化。

長嫂的寡母逝世後,她妹妹受到叔伯兄弟的欺淩,不得不躲到我們家來求姐姐庇護。你們都認為,這是一種晦氣。然而,我的脾氣卻很怪——這又有什麼辦法呢!我看到你們都對賓杜不滿。自然,我對這無家可歸的姑娘滿懷同情。當一個人不得不寄人籬下而又不受歡迎時,這是一種多麼難堪的處境!對於被迫處於這種困境的人,難道不應該給予幫助,反而要落井下石嗎?

此後,我發現長嫂處於矛盾之中,她非常可憐自己的妹妹,所以把她接到自己身邊來;不過,當她看到丈夫不滿的鄙夷神態,就感到妹妹的到來猶如一場天大的災難,仿佛只有把她趕得遠遠的,自己才能解脫。她沒有勇氣對這孤苦伶仃的妹妹公開表示溫情,因為她是丈夫的忠實妻子。

這種情況更使我痛苦萬分。我看到長嫂當著大家的面,故意給賓杜吃粗茶淡飯,穿破衣爛衫,把她當家裏最卑賤的女仆那樣驅使。這不僅使我感到痛苦,也使我感到羞愧。她竭力向大家表明,你們家以欺騙的手段,騙來了一個對你們十分有利的賓杜。她活兒幹得最多,但對她的支出卻微乎其微。

長嫂除了出身高貴之外就別無所有了——既無姿色,也沒錢財。你們都知道,她們家當時纏著公公,費了多少口舌才定下了這門親事。長嫂自己也總是把這門婚事看成是對你們家的過失,而抱愧在心。所以,她總是夾著尾巴做人。在你們家只占極為低下的一席之地。

然而,她這種好榜樣卻給我們帶來了不良後果。我無論如何也不能使自己變得這樣低下。不管是多麼值得尊重的人,我也決不會為他而顛倒黑白,把好說成壞——這一點你自己已有過多次體驗。

我把賓杜收留到自己房裏。長嫂卻說,弟媳婦把窮人家的姑娘嬌慣壞了。見人就埋怨我,仿佛我造成了可怕的災難。可是,我非常明白:她內心是高興的。現在犯錯誤的重擔已經轉移到我的肩上。她自己不能把對妹妹的關懷表露出來,而是通過我來表示。她終於放下了心上的一塊石頭。

長嫂竭力把賓杜的年齡縮小幾歲。可是如果背地裏說賓杜不止14歲的話,那誰也不會懷疑的。你知道,賓杜長得多麼醜陋——要是她跌了一交,人們不會關心她是否把頭磕壞了,而只是為地板擔擾。她無父無母,誰也不關心她的婚事,也沒有人願意娶她。

賓杜是懷著恐懼的心情到我這裏來的。她生怕把我這裏弄臟了,使我不能忍受。好像她沒有權利出生在這世上,總是畏畏縮縮地躲在一旁,避開人們的目光。在她父親的故居裏,她的堂兄弟不肯給她一席容身之地,即使放廢物的角落也不給。廢棄的物品可以找到地方放置,因為轉眼間,人們就把它置於腦後。但是一個誰也不要的女人卻是另一回事,首先是誰也不需要,其次是很難被人遺忘。正因為如此,垃圾坑裏也沒有她的安身之所。其實賓杜的堂兄弟倒是世界上最無用的廢物。不過沒有必要說他罷了。可是,他們卻生活得很好呀!

由於這一原因,當我領著賓杜到我房裏來的時候,她害怕得渾身發抖,看到她這樣膽怯,我很難受。我耐心地反覆向她解釋,只有在我這兒,她才能找到落腳之地。

然而,我的房間並不是我一個人的。因此,這件事並不就此輕松地了結。在我這裏呆了幾天之後,賓杜身上出現了一些紅斑點——可能是一些痱子或是什麼別的東西,但你們卻硬說是天花。因為她是賓杜啊!

你們請來了本街的一個庸醫。他說要觀察一兩天才能確診。而你們誰也不願意等。賓杜為她的病羞愧難當,恨不得立即死去。我說,不管是不是天花,我寧願帶著她住到垃圾坑裏,也決不讓誰對她采取什麼行動。你們當時都恨不得痛打我一頓。只有賓杜的姐姐裝著非常生氣的樣子,建議把這不幸的姑娘送進醫院。賓杜身上的紅斑很快就全部消退了。你們得知後,更加驚恐不安,說這一定是天花。因為她是賓杜啊!

從小熬窮受苦的人,大都磨練出一種本領——身體結實,很少生病,更少死亡。疾病只是和賓杜開了一個玩笑,她什麼事也沒有。然而,這卻使我更加懂得:收留世界上最沒有人要的人,是世界上最困難的事情。越是需要收留的人,阻礙收留他的因素就越多!

賓杜懼怕我的心情消失之後,又出現了新的不幸——她愛上了我。她對我那種深厚的愛,簡直使我感到害怕。世界上這種形式的愛情,我還從來沒有見過。雖然從書本上讀到過,但那只是男女之間的愛情啊!

我的容貌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無人提起了。現在這個不美麗的姑娘卻突然發現了我這美麗的容顏。她用永不厭倦的目光凝視著我,總是說:“姐姐,除了我,誰也沒有發現你這漂亮臉蛋。”

每逢我自己梳頭,她就深感沮喪。她用雙手撫摸我的頭發,感到非常愜意。除非要到哪裏去作客,平常我是無需收拾打扮的。可是賓杜整天不厭其煩地想出新花樣,給我修飾打扮。這姑娘跟我在一起簡直成了瘋子!

你們家院內沒有泥土,寸草不生,只是北面墻根水溝旁,奇跡般地長著一棵孤零零的山竹果樹。當我看到山竹果樹冒出嫩芽,我才知道大地已經回春。當我發覺這個被人遺棄的姑娘,做家務時心情舒暢,我懂得她的內心世界吹進了一股春風。這股春風是從哪個洞天福地吹來的呢?總不會是鄰近街坊吹來的吧?

賓杜對我如癡如狂的愛,使我局促不安。我多次生她的氣,她也滿不在乎。但通過她的愛,我發現了我的從未被發現過的氣質——我愛好自由的氣質。

我對賓杜這姑娘的關心和愛護,使你們老大的不高興,嘮叨責備沒完沒了。我丟了一只手鐲以後,你們都平白無故地暗示,這可能與賓杜有關。“斯瓦德希”風潮席卷加爾各答時,警察局開始挨家挨戶搜查運動的參加者,你們信口開河地說,賓杜是警察局派來的女密探。你們毫無證據,唯一的理由就是因為她是賓杜!

你們家的女仆不願為她做任何事情。如果有人吩咐哪個女仆為她做事,這姑娘甚至會窘得發楞。這樣,我的開支增加了——我為她單獨雇了一個傭人,你們又不滿意。看到我給賓杜買衣服,你更是大發雷霆,甚至不再給我零用錢。後來,我只好買僅值五希基的未經漂白的粗布裙褲給她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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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希基:印度的一種小額貨幣,相當於1/4盧比。


還有一件事是莫蒂媽要把我吃的殘羹剩飯拿走,我叫住她,自己把這些東西送到院子裏去餵牛犢,還親自涮洗鍋碗瓢盆。有一次,被你偶然看到了,你並沒有不高興。使我不幸的事,不一定就是使你不幸的事——這個極簡單的真理,以前我還從來沒有想到過呢?

賓杜的年齡在增長,你們對她的厭惡也隨之增加。她的成長本來是正常現象,但卻引起了你們反常的憎恨。想起這件事,我就驚奇不已——你們怎麼不強行把她趕出你們家呢?我非常明白:你們有些怕我。因為天神賜予我智慧。你們對我的智慧不得不暗地裏表示尊重。

你們無法以自己的力量擺脫賓杜,終於不得不求助神明——給賓杜找了一個未婚夫。長媳說:“總算得救了,迦利女神保護了我家的名譽。”

她的未婚夫什麼樣子,我不清楚。聽你們說一切都很好。賓杜抱著我的腿哭著說:“姐姐,為什麼要把我嫁出去呢?”

“賓杜,別害怕!我聽說你未婚夫還不錯。”我勸了她很久。

“就算他是個好人吧,我有什麼值得他愛的呢?”賓杜說。

男方的親人沒有提出要來見賓杜,使長嫂放心了。

賓杜卻日夜哭個不停。我知道,她是很痛苦的。在你們家,我為賓杜進行過多次抗爭。可這次我卻不敢說“你別結婚吧”,我不能這樣說。一旦我離開人世,她又會怎麼樣呢?她是一個姑娘啊!而且是個黑皮膚的姑娘!那時候,她能到誰家裏去?她會遭到什麼樣的不幸呢!噯!這些事最好不去想它!一想到這些,我真是柔腸寸斷啊!

有一回,賓杜說:“姐姐,離結婚的日期還有五天,如果我在這幾天內死去會怎麼樣?”

我狠狠地訓斥了她一頓。然而,神明在上,要是賓杜真的在那幾天中毫無痛苦地死去了,我倒會覺得松了一口氣。

婚期的前一天,賓杜哀求她姐姐說:“姐姐,我可以住在你家牛棚裏,你們吩咐我幹什麼,我就幹什麼。我拜在你腳下求求你,別這樣把我趕走。”

幾天來,她姐姐也老是背著人淌眼淚。那天,她也哭了。可是,除了良心之外,還有禮教啊!她說:“賓杜,你要知道,丈夫就是女人的出路,女人的解脫,就是女人的一切!如果命中註定要受苦,那誰也不能擺脫它。”

這倒是真話!賓杜除了結婚,是沒有任何其他出路的。以後就聽天由命吧!

我原來想,婚禮應該在我們家舉行,可是你們卻說,婚禮必須在男方家裏舉行,因為,這是他們家的規矩。

我明白,倘若賓杜的婚事要你們花錢的話,你們家的神靈是難以忍受的。我只好默不作聲。但有一件事,你們誰也不知道——我悄悄地給了賓杜幾件首飾。這件事本來打算告訴長嫂的,但後來沒有告訴她,因為她知道了會害怕的!我想,長嫂畢竟還是看出來了,只不過裝著沒有看見罷了。上天保佑,這件事你們可要寬恕長嫂呀!

臨行前,賓杜抱著我說:“姐姐,你們不會完全拋開我不管吧?”

我對她說:“不,賓杜!無論你情況怎樣,我不會完全不管的。”

三天過去了。

不久前,你們莊園的佃戶給你送來了一只羊。我把它從你那貪婪的嘴裏救了出來,養在樓下堆煤房裏。早晨起來,我親自去餵它。最初一兩天,我托咐你的仆人去餵,但他們總是只顧自己吃喝,而很少想到餵羊。

一天早晨,我走進那間堆煤房,看到賓杜縮成一團,坐在屋角裏。她一見到我,就抱住我的腳,失聲痛哭。

賓杜的丈夫原來是個瘋子!

“賓杜,你說的是真話嗎?”

“我能在你面前撕謊嗎?姐姐,他是瘋子。公公本不同意兒子娶親,可是,他像怕閻羅王似地怕婆婆。他在婚禮前到貝拿勒斯去了。婆婆硬是給兒子成了親。”

我驚訝地跌坐在煤堆上。啊!一個女人對另一個女人,居然沒有半點同情心!

“她是個女人,又不是什麼別的,”婆婆強詞奪理地說,“雖然我兒子是個瘋子,但他畢竟是個男人啊!”

賓杜的丈夫並不總是處於瘋癲狀態的。但一旦發起瘋來,就要把他鎖在房子裏。結婚的當夜,他還是好好的。經過一夜的興奮和吵鬧,第二天就瘋瘋癲癲了。中午,賓杜正端著黃銅盤吃飯,她丈夫突然把盤子奪了過去,扔到院子裏。他覺得賓杜就是拉什莫妮王後,他以為王後的侍從偷走了她的金質盤子,換上了他們自己用的盤子給王後盛飯吃,所以這樣氣憤。賓杜嚇得半死。第三天夜裏,婆婆還要她陪伴丈夫睡覺,賓杜的心完全緊縮了。她婆婆很厲害,發起脾氣來就喪失了理智,她也是個瘋子!只是由於人們沒有把她當成真正的瘋子,所以她比一般的瘋子更可怕。賓杜走進洞房,那晚丈夫還算安靜。但她已嚇得渾身僵硬。夜深人靜,丈夫睡熟了之後,她想方設法逃了出來。這一切就不用詳細描述了!

憎恨和氣憤使我渾身的血液沸騰起來!我說:“這種欺騙的婚姻,不能算是合法的婚姻。賓杜,你就像從前一樣,留在我這裏。我倒要看看有誰敢來抓走你!”

你們說:“賓杜說了謊。”

“她從來沒有撒過謊!”

“你怎麼知道?”

“我當然知道。”

你們當時還威脅說:“賓杜婆家的人如果到警察局去告狀,那我們就要倒黴了。”

我說:“以欺騙的手法把賓杜嫁給一個瘋子丈夫,這樣的事,難道在法庭上聽說過?”

“怎麼,這件事還要鬧到法庭上去?我們為什麼要為這種事,無謂地花錢呢?”

“我把自己的首飾賣了。該怎麼辦就怎麼辦!”

“你還要親自去請律師?”

這話我無言以對。我可以一頭撞死,但除此之外,我還能做什麼呢?我再也無能為力了。

這時,賓杜的夫兄趕來了,在外面大吵大鬧。他揚言要到警察局去告狀。

我不知道從哪裏來的勇氣,但我決不會因為害怕警察,把從屠夫手中逃到我這裏來避難的牛,再交回屠夫手裏。我挑戰似地說:“好吧,讓他到警察局去告好了!”

說完後我想,應該把賓杜領到我臥室去,鎖在裏邊。可賓杜不見了,哪兒也找不著。原來,我與你爭論的時候,她主動去見夫兄,被帶走了。她明白,要是她留在這裏會使我陷入困境。

賓杜後來又逃走過幾次,不過這只給她自己徒增煩惱。她婆婆爭辯說,她兒子又沒有吃掉她!世界上壞丈夫有的是,與他們相比,她兒子還是一塊金子呢!

“她的命苦,”長嫂說,“嫁了這樣的丈夫,除了痛苦,又有什麼辦法呢?他是瘋子也罷,畜生也罷,畢竟是她的丈夫啊!”

一提賢惠的妻子,你們馬上就舉這樣一個故事:一個麻風病人的妻子親自抱著丈夫走進妓院。你們男人談起這種世界上最卑鄙下流的事,至今也不覺得羞恥。由於你們信仰這樣的人生哲學,所以對賓杜的行為表示憤慨。你們真不臉紅!為了賓杜,我真是心都操碎了,但想起你們,我卻羞愧無邊。我是個鄉下姑娘,嫁到你們家裏。上蒼錯誤地賜予我過多的智慧。你們家關於禮教的一切說教,我實在忍受不了!

我當然知道,即使我一命嗚呼,賓杜也不會再到我們家來了。可是,在婚禮前一天,我向她許了願——我永遠不會拋棄她!

我弟弟紹羅特,在加爾各答的一個學校裏讀書。你們都知道,他總是極為熱心地參加志願者工作——到鼠疫區去滅鼠,到達莫多爾水災區去救災。因而他兩次考試不及格,但他的熱情並未減弱。我把他找來說:“紹羅特,我要知道賓杜的消息,你得想辦法打聽一下。賓杜不敢給我寫信了。即使寫信,我也收不到。”

如果我叫紹羅特把賓杜盜走,或是叫他把賓杜瘋丈夫的頭擰斷,他或許會更高興!

我正和紹羅特談話,你進來說:“又要胡鬧?”

“胡鬧?”我說,“我到你們家來才完全是胡鬧呢!不過,這是你們的光榮!”

你問我:“你又把賓杜領來了?藏到什麼地方去了?”

“如果賓杜來了,我當然會把她藏起來的。可是你放心,她不會再來了。”

你們見紹羅特在我這裏,就更加疑神疑鬼。我知道,紹羅特到我們家來,你們是很不高興的。你們擔心警察盯他的梢,怕他遲早會卷入什麼政治運動,使你們受牽連。以前,我就沒有叫他來過,甚至在兄弟節,我也是托別人給他點聖痣。

我從你那裏知道賓杜又逃跑了,她夫兄又到你們家來找人。聽到這些,我五臟俱裂。這不幸的姑娘受了多少苦呀!可我能做些什麼呢?

紹羅特探聽消息去了。傍晚回來對我說:“賓杜逃到她堂兄弟家裏。他們盛怒不已,立即把她送回婆家。他們得為她掏錢雇車,所以直到現在還在生她的氣呢!”

你姑媽想去聖地進香,來到你們家。當時,我對你們說:

“我也想去。”

你們看到我突然對宗教虔誠起來,都感到很滿意,馬上一口答應。此外,還考慮到,如果我仍留在加爾各答,說不定哪一天又要為賓杜奔波。我帶來的麻煩真是太多了!

我們預定星期二動身,星期日就一切準備就緒了。我把紹羅特叫來:“不管用什麼辦法,你必須把賓杜送上星期二去浦裏的那班火車!”

紹羅特笑容滿面,他說:“姐姐,別擔心!我把她送上火車,一直陪她到浦裏。順便看看加幹納特神像。”

當天傍晚,紹羅特又來了。一見他的臉色,我就心如刀割。我問道:“紹羅特,發生了什麼事?情況大概不妙吧?”

“沒……沒有什麼!”

“賓杜不同意嗎?”

“她再也用不著同意了。昨天晚上,她自殺了,是用自己的衣服燒死的。我從她家一個侄子那裏打聽到,她曾給你寫過一封信,但他們把信銷毀了。”

好啦,終於安息了!

那些專愛維護舊風俗的人們很不滿意:“女人用自己的衣服燒死自己,這算什麼新的自殺方式?”

你們說:“這完全是一出戲。”就算是戲吧!為什麼戲中的場面,只是燒孟加拉女人的紗麗呢?為什麼不燒那些英勇的孟加拉男人的衣服呢?這是值得深思的!

賓杜的命真是太苦了:她活著的時候,既沒有姿色,也沒有什麼其他長處,值得人們稱羨;她死的時候,也沒有選擇一種能博得男人們讚賞的死法;甚至她的死,還激起了一些人的不滿。

長嫂躲在房裏偷偷地哭了一場。不過,眼淚中也有點安慰。不管怎樣,人雖死了,但保住了家族的榮譽。要是賓杜還活著,誰知道又會發生什麼事情呢?

我起程進香去了。賓杜再也用不著去了,我卻必須去。

我在你們家過的不是一般人所說的那種“苦難生活”。在你們家,我不愁吃,不愁穿。盡管你兄長脾氣不好,而你卻沒有那些壞毛病。在這方面,我沒有什麼要向天神抱怨的。假如你的性格和你兄弟一樣,也許我也和長嫂一樣——作為一個賢惠妻子,不會責怪丈夫,只好抱怨天神。我不想對你訴苦,這封信完全不是為了這個目的。

然而,我再也不會回到你們那個馬肯博拉爾巷27號的家裏去了。我看到了賓杜的一生。我也體會了你們家婦女所過的生活。我再也不需要這樣的生活了。

現在,我明白了:賓杜雖是個女人,但上蒼是不會遺棄她的。不管你們想如何欺淩她,現在再也辦不到了!她終於擺脫了自己不幸的人生。你們為所欲為地想把她永遠踩在腳底下,可現在你們卻沒有這麼長的腿。死神比你們更強大。在死亡的國度裏,賓杜是偉大的!在那裏,她不單單是孟加拉家庭的姑娘,不單單是堂兄弟的姐妹,也不單單是默默無聞的瘋丈夫的受騙的妻子!在死亡的國度裏,她是永生的!

當死亡之笛撫慰著這個姑娘破碎的心靈,在我生活的賈木納河畔吹響的時候,我的胸口仿佛中了一箭。我問蒼天:為什麼世界上最卑微的人,所受的災難也最深重呢?為什麼那巷子裏,四面高墻圍著的可悲的小房子,是那麼可怕呢?為什麼無論我怎樣伸手呼叫,也得不到你們生活中的一滴瓊漿玉液,一時一刻也邁不出深宅大院的門坎呢?為什麼在你們的世界裏,我必須幽禁在那卑鄙齷齪的磚墻之內,過那種茍延殘喘的生活呢?我這樣日覆一日地生活是多麼渺小!生活中被約束的傳統、習俗、流言蜚語、誹謗中傷——這一切又是多麼渺小!難道你們的極樂世界毀滅之後,那種貧困的情況還會永久存在嗎?

死神的竹笛吹響後,你們這些人造的圍墻哪裏去了呢?你們用吃人的禮教建造的、遍布荊棘的圍墻又哪裏去了呢?你們把人囚禁在多麼痛苦和多麼屈辱的牢籠之中啊!看吧,死神手裏揮舞著生活中所向披靡的旗幟!啊,次媳!你不要怕!

頃刻間,你那次媳的外殼將被砸得粉碎!

我再也不會懼怕你們那個家了。今天,我面前展現的是蔚藍色的海洋,我頭上飄浮的是乳白色的雲彩!

你們曾把我幽禁在習俗的黑幕之中。賓杜闖進來一個短暫時期。於是,我透過帷幕的縫隙發現了自己。那個女人以她的死亡,徹底地撕毀了擋住我的黑幕。今天,我走出來了,而且看到——無處可以維護我的尊嚴。那些喜愛我這不屑一顧的姿色的人,現在只有隔著整個天空才能見到這容顏了。次媳已經不覆存在了。

你可能以為我要自殺吧?別擔心,我才不會與你開這種老一套的玩笑呢!彌娜拜①也是和我一樣的女人。她身上的枷鎖並不比我輕,但她並沒有為了解脫而去尋死。她在歌中唱道:

爸爸也罷,

媽媽也罷,

周圍一切聽其便,

堅定不移啊,彌娜!

命中註定要發生的事,

天神啊,就讓它發生吧!

有了堅定的信念,就能活下去!

是的,我要話下去!我已經活過來了!

你們離家出走的

姆麗納爾

(1914年7月)

黃志坤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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