迄今為止,人生主宰實際上還從來沒有在我的命運中安家落戶。然而,在我16歲的時候,人生主宰倒是在我心田的蓮花寶座上,停留了片刻。當時,我焦慮不安,剛一入睡就被驚醒,再也睡不著了。我的朋友大多都結了婚,有的甚至已生兒育女了,可我卻虛度年華,獨守空床。

14歲時,我已經通過了入學考試。那時候,不管是結婚還是入學考試,我都不當作一回事。我從來不死啃書本。因此,無論是在體質上還是在思想上,我都沒有經受過消化不良之苦。從小時候起,我就養成了愛讀書的習慣。不管見到什麽書,我都拿來讀,就像老鼠一樣,不管是能吃的還是不能吃的見到就啃。在這世界上,我所閱讀的不該讀的書,比我應該讀的書要多得多。因此,在我瀏覽過書的太陽系裏,學校裏讀的書像是地球,而校外讀的書則是太陽。眾所周知,太陽要比地球大數百萬倍。這樣,盡管我梵語教師預言說考試很難,但我還是順利地通過了。

我的父親,曾是位地方長官的副手①。當時我們的生活很不安定,忽而在沙托基拉,忽而在賈吟納巴德,很難在一個地方長久地居住下來。首先,應該把話講明白:在我所講的這段經歷中,時間、地點以及新郎等等,雖然言之鑿鑿,有名有姓,但都是虛構的。對於那些獵奇心理勝過藝術鑒賞的讀者來說,這可能會使他們感到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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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印度處於英國殖民統治早期時,地方長官均為英國人,當地人只能當副手。


有一次,我父親外出辦案去了。當時,我母親要舉行一個祭典還願。為了安排參加者的食宿和贈禮,母親需要一個婆羅門當幫手。在這種緊要關頭,我的梵語教師就成了我母親的主要助手。為此,母親對這位教師非常感激。但是,在我父親的心目中,這位教師的形象卻正好相反。

這一回,我也成了贈送給婆羅門的一份禮物。事情是這樣的:那時候,我要去加爾各答一專科學校讀書。為了減輕母親對兒子的離愁別恨,大家建議她收一個小姑娘作童養媳。這樣一來,當母親把思緒集中到小姑娘身上的時候,她就不會感到度日如年了,她的心靈將得到某種慰籍。

我那梵語教師的女兒卡希紹麗,正適合擔任這一角色。當時她還小得很,實際上是個很小很小的姑娘。她非常文靜。她的生庚八字也正好與我的相符。另外,通過聯姻,我母親也就報答了這位婆羅門教師,使他免除了嫁女兒的義務。

起先,母親還有些猶豫不決。她想見見姑娘再說。教師先生得悉母親這方面的暗示,馬上說他的“內當家”昨天晚上已把女兒帶來了。母親很快就作了肯定的答覆。因為偏愛和行善這兩種砝碼加在一起,很快就使這小姑娘的身價顯得更有份量。

母親說:

“姑娘嘛,雖不很美,但性格文靜,還是很不錯的!”

母親的這些話,逐漸傳到我的耳朵裏來了。過去,我多次懷著恐懼的心情向梵語教師請教動詞的變位等問題:現在我與他之間又多了一層關系,跟他女兒結成金玉良緣的關系。這種突如其來的變化,一開始就給我的心靈一個很大的震動,仿佛是身臨寓言故事的仙境:枯燥無味的語法突然去掉了繁瑣的外表,變成了一個美麗絕倫的公主。

一天傍晚,母親把我叫到她的房裏對我說:

“孩子,教師先生捎來了一些芒果和甜食,你來嘗嘗吧!”

母親知道,我非常愛吃芒果。即使第一次給我五百個,我也會再要五百個的。因此,她想以美味珍饈來開拓通向我心扉之路。我進去的時候,看到卡希紹麗坐在母親的膝上。當時的許多情況,已經模糊不清了。不過有的情節,印象還很深刻,小姑娘的辮子上紮著彩帶;身上穿著加爾各答做的緞紋布上衣,上面有黃、紅條紋。我還記得,她的皮膚黝黑,眉毛濃密;一雙家畜般的眼睛,毫無懼色地東張西望。臉上其他部位的情況想不起來了。我覺得,造物主還沒有最後完成她的造型,只是給她造出了一個大致的模樣。不管怎麽說,看上去她還是相當不錯的。

我很高興,心花怒放。我深深懂得,這位頭紮彩帶、身著緞服的姑娘,將會完全屬於我的。我將是她的主人,我就是她的天神!要想得到珍貴的成果,無不要經過艱苦的努力。然而,這一次可是例外,我只動了動小指頭就如願以償了。造物主把我變成了新郎!

天天與父母在一起,耳濡目染,我自然知道妻子的含義。我看到,父親對各種儀典都很討厭,但在祭薩維德麗①的時候,從他的臉色可知,他心裏是高興的。母親對父親非常好,感情極深。這一點,我了解得清清楚楚。但是,有時候父親為什麽大發雷霆,為什麽心不在焉,這些,我母親是不敢多想的。如此情況,正迎合了我父親男子漢脾氣,使他感到愜意。天神並不覺得對於自己的崇拜是一種了不起的事情,因為這是信徒們的理所當然的支出。但是,對於男人來說,女人對自己的崇拜卻是一種意外的收入。因此,這就非同小可,很不一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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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印度古代史詩《摩訶婆羅多》中一位忠於丈夫、忠於愛情的女性。


小姑娘的美色,並沒有使我動情。然而,我一想到我這個14歲的少年也將受到她的敬佩,我就不免趾高氣揚,熱血沸騰。那天,我懷著極大的自豪感吃了許多芒果;懷著這種豪邁的心情,還留下了三個芒果。這種情況,以前可從沒有過。為此,我還後悔了老半天哩!

當時,卡希紹麗並不知道,我和她之間到底是什麽關系。不過回到家裏之後,她大概明白了底細。從此以後,我遇見她,她總是躲躲閃閃、匆忙走開。她一見到我,總是戰戰兢兢、很不自在。這使我感到很滿意。這說明,我的出現,在世界某處地方,以某種方式產生了某種強烈的影響。這種有機化學似的事實,使我心醉神迷。要知道,有人看到我感到害怕或者害羞,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啊!卡希紹麗見到我就想躲開,這使我感到,在這個世界上,她是單單屬於我的!完全屬於我的!

我從一個默默無聞的少年,一下子突然變得有人這麽尊重,——這使我好多天都覺得飄飄然、頭昏腦漲。

母親要是什麽事情做得不好,或是飯菜做得不合口味,父親總是訓斥她。我暗中以父親為榜樣,處處效法他。要是做了什麽使父親不高興的事,我母親總是小心翼翼以各種方式賠不是,使事情不了了之。在我的想象中,卡希紹麗應步我母親的後塵。有時候,我也悄悄慷慨地塞給她一把鈔票,或者送給她一些寶石首飾。想象常常描繪出這樣一幅可憐的圖景:我們坐下來吃飯時,她卻不過來,而是坐在客廳裏面壁抽泣,衣角擦淚。對於這些,我說不準是什麽心情,可能是非常同情的。

我父親非常註意從小就培養孩子的自立能力。清掃房間,保管衣服,所有這些,從小都是我們自己動手。不過,在我的記憶裏,還有一幅清晰可辨的日常圖景。不用說,這並不是我獨出新裁的想象。在我父親已往的經歷中,就可能出現過類似的畫面。下面我來描寫一下這幅圖景:

一個星期天。午飯之後,我伸著腳靠在床鋪枕頭上,半躺半睡地看報紙,手裏還拿著一桿煙袋。我打盹的時候,煙袋掉在地上。當時卡希紹麗坐在走廊裏,正準備把要洗的衣服交給女仆。聽我叫她,她馬上趕了過來,拾起煙袋放在我的手裏。

我對她說:

“聽我講,我書房裏左邊書架第三層上,有一本厚厚的藍色封面精裝英文書!你把它拿來吧!”

卡希拿著一本藍色封面的精裝英文書交給我。我說:

“嗨,不是這一本。那本書比這厚,它的封面上印著燙金字母。”

第二次,她卻拿了一本綠色封皮的書。我接過書,氣沖沖地“啪”的一聲,把它扔到地上。卡希的臉馬上變了樣,眼淚簌簌地落了下來。我走到書房裏一瞧,原來那本書並不在第三層,而是在第五層書架上。我拿了書,一聲不吭地躺在床上,沒有對卡希道歉。她低著頭情緒沮喪,把衣服交給了女仆。她不能忘懷,由於自己稀裏糊塗拿錯了書,影響了丈夫的休息。

我父親外出辦一件盜竊案。我也就這樣風平浪靜地打發日子。不過,我的教師對我卻發生了急劇的變化:對我講話時,總是和顏悅色,使用尊稱。

父親的案子辦完了,回到家裏。母親老早就為父親準備了他特別愛吃的食品。對於要與父親商量的事情,她作了充分的準備。父親認為教師先生貪婪、吝嗇,很不喜歡他。因此,母親首先不得不輕描淡寫地對教師先生指責一番,對他的妻子和女兒卻讚不絕口。

然而,事情還是壞在教師先生手裏了。由於他太高興,得意忘形,把事情張揚了出去。他對誰都毫無保留地說,婚事已訂,只待選擇良辰吉日。他甚至在某些場合放出風來,說什麽他女兒結婚的時候,還要借用局長先生的磚砌客廳用幾天。大家也都準備好了,打算辦喜事時,盡力而為地幫助他。父親機關律師團的成員也都同意為婚事湊錢,送份厚禮。當地小學校長比列紹爾先生的第三個兒子——一個三年級生,還就這場將要舉行的婚禮寫了一首詩歌。詩中,他以比喻的手法,寫了月亮與荷花。校長先生隨身帶著這首詩歌,不論是在街上還是在碼頭上,見到誰都一字一句地念給他聽。這樣一來,村裏人都誇校長的兒子才華出眾,前途無量。

父親從外地一回來,當然聽到了將要辦喜事的消息。

隨之而來的是,母親淚流不止和拒絕進食。家裏人都惶惶不安,無緣無故地懲罰仆人。父親終止了一樁重要的訟訴,並給以嚴厲的懲罰。他辭退了教師先生。先生只好帶著鬈發姑娘卡希紹麗一走了之。假期結束之前,我不得不告別母親去加爾各答。我的心像紮破了的足球一樣泄了氣,不管如何使勁再踢,也蹦不起來了。


我的愛情生涯,一開始就遭受挫折。這之後,人生主宰再也沒有來光顧我了。對於這段一事無成的經歷,我不想進行詳細的描述,只是扼要地訴說一二。

20歲之前,我全力以赴去應付文藝碩士的考試。為此,我戴上了眼鏡,胡子長得老長也只好聽之任之。那段時期,父親在拉姆普爾哈特、諾亞卡利、巴拉紹特等這樣一些地方工作。經過一段在詞匯海洋裏的搏擊之後,我終於獲得了珍貴的學位稱號。現在,我該到財富的海洋裏去搏擊了。

父親把自己的老上級回顧了一遍:最能幫忙的,都已作了古人;略微次之的,已經退休到了英國;另有能助一臂之力的,也都搬遷到旁遮普去了;而留在孟加拉的,大多是些起先信誓旦旦答應幫助,但最後卻是音信杳然的無能之輩。我祖父當地方長官副手的時候,官場裏還沒有這麽艱難。那時候,任職後退休,退休後任職,總在一個家族裏子承父業地輪流轉,就像渡船在兩岸來回擺渡一樣。

現在就差多了。所以我父親憂心忡忡,生怕自己的後裔,從政府機關的高級雞籠裏跌落到低級的、諸如商業機構這樣的棲身之所。

就在這時候,我父親想起了一位婆羅門富翁的獨生女兒。這位婆羅門是個承包商。他的財源空前茂盛,仿佛從看不見的地獄也有一條財路通到他家似的。我在他家裏出現的時候,他正在忙著分發橙子和其他禮物;每當節日來臨之際,他都要給可能成為他女婿的人家送禮。我們家就在他家的對面,只有一街之隔。不用說,我這個副職官員的兒子——碩士學位獲得者,是位非常合適的女婿人選。因此,這位承包商先生對我就顯得格外尊重。與我打招呼時,他幾乎躬身觸地。他以為,這樣就可以輕而易舉地征服我的心。然而,我的心,對他來說,當時是高不可攀的。

這是因為,我當時已20歲了。除了追求一個真正的女性之外,我不再企求其他什麽財寶之類的東西。不僅如此,在我當時的腦海裏,理想主義色彩比較濃厚。也就是說,我心目中“夫人”一詞的含義,絕不是市場上流行的那種意思。現在這個時代,在我們這個國度,家庭受到來自四面八方的限制。思考的時候,可以讓理智在廣闊的天地裏縱橫馳騁;但在實踐中,它卻受到家庭狹小圈子的嚴格束縛。對於這種情況,我是不能容忍的。我也不會同意采取這樣不明智的措施:把本要作為理想道路上的伴侶——妻子,讓家庭瑣事捆住她的手腳,或者以種種行動來使她倒退。說實在話,我也是那種從專科學校脫穎而出的、被譏諷為現代派的人物。在我們那個時代,這種現代派人物,比現在多得多。感到驚奇的是,他們真的相信,尊重社會是不容易的,何況還要使其發展呢!

我——斯裏朱克托·紹諾特庫馬爾,面臨著這樣一種抉擇:只要我同意,立即就會得到富家閨秀的錢袋。父親聲稱:“這是非常好的事情。”但我卻沈默不語。心中暗自思忖我還一點也沒有打聽過、了解過她呢:只要睜開眼睛、伸長耳朵,就能看到不少東西,聽到許多事情。

姑娘像洋娃娃一樣地纖巧秀美。她仿佛是用一種從未想到過的方式塑造出來的:她的每根頭發都梳得溜光,她的眉毛如描上去的一般。她還能用梵語背誦恒河的頌歌。

姑娘的母親篤信印度教,非得在恒河裏煤一樣黑的水中沐浴之後才去就餐。她一想到繁衍生息的大地維持著各種不同的種姓,就老是感到不舒暢。她的大部分活動是與水打交道,因為水裏生活的魚,不屬於穆斯林種族,而且水裏也不長大蔥。她生活中最主要的事情就是梳妝打扮,擺弄服飾,清掃屋子,整理家什,洗刷炊具等等。這些事情沒完沒了,即使把她白天的時間延長一倍,也是不夠用的。她對自己女兒的教育抓得很緊,極為嚴格,甚至使得女兒不敢吐露自己的想法和意願。交給她幹的事情,不管是困難重重還是輕而易舉,用不著作任何解釋,她也會去幹的。她吃飯的時候不敢穿好衣裳,怕弄臟了。她學會了分辨什麽靈魂之類的問題。她到恒河去休浴也要坐轎子。這姑娘仿佛是從18部往世書中來到這個人世上的,完全與社會隔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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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往世書是把印度古代流傳下來的傳說、神話、故事等揉合在一起的一類典籍。


我的母親,對各種社會法規是夠虔誠的了。然而,她並不願意有人比自己更加虔誠,因為這觸犯了她的自尊心,她不能容許這樣。所以,當我對她說:

“媽媽,我不配作這姑娘的丈夫:”

“嗯,就是在天堂裏也難為她找到一個合適的夫婿喲?”母親笑著說。

“這麽說,我與她就一刀兩斷了吧”我說。

“怎麽回事!你不喜歡她嗎?為什麽?看上去,姑娘還是不錯的嘛!”

“媽,妻子不是擺設——只是為了給人看的。她應該聰明能幹!”

“聽我說,孩子,你怎麽知道她不聰明,能幹呢?”

“要是這樣,”我說,“她就不會整天在這些無聊的蠢事上消磨時光,混到今日!”

母親感到束手無策了。她知道,這樁婚事丈夫已經答應了對方。她一清二楚,丈夫總是不理睬別人的意見。這可能導致不幸。

事實上,假如我父親不是那樣怒氣沖沖地強迫我,隨著時光的流逝,我可能會與這古董玩具結婚的。也可能有一天為了這筆巨額收入而去齋戒,去恒河岸邊尋求解脫。換句話說,假若勸說這件婚事的重任是由我母親來承擔,那麽她會耐心地等待,慢慢地尋找機會,不時地在我耳邊嘮叨,也許間或聲淚俱下……這樣一來,或許我早就回心轉意,與姑娘完婚了。

當時,父親只知道一味訓斥,大發雷霆。我被激怒了,頂了他一句:

“從小時候起,您就教育我——吃飯、睡覺、走路、回家都要自立;而現在,到了結婚的時候,為什麽倒不要我自立了呢?”

我不知道,是否有人在學校邏輯課考試之外運用邏輯推理取得過什麽成就。任何時候都不能把水一類的東西詭稱與火有必然的聯系。相反,把油一類的東西與火聯系起來倒是行得通的。父親認為,既然他已答應了女方,那麽結婚就是理所當然的了,再也沒有比這更大的權威。

這時候,要是我提醒他——母親過去也曾答應過教師先生,然而那次不僅未使她完婚,而且還斷送了教師的職業的話,父親可能會把我當刑事犯關押起來。父親牛唇不對馬嘴、漫不著邊際地開導我,說什麽儀式遠比智慧、思考和傾向聖潔得多;說什麽儀典的詩意是如何深刻和美妙,它的韌性是如何重要,它的結果是如何高尚,它的象征意義是如何理想等等。

我可以咬住舌頭,緘口不言。但是,我卻不能使我的良知沈默不語。有的話已到嘴邊我又咽了回去。比如說,當時我真想問父親:“如果你承認所說的這些話,為什麽要飼養禁止養的母雞?”我心裏還有一句話要講:爸爸呀,有一次母親做禱告時,大概是妨礙了你休息,你就用極難聽的語言責備她,罵她愚蠢。媽媽當時嚇得不得了,連忙承認女人天性愚拙,低著頭為婆羅門準備膳食去了。

可是,上蒼並不是嚴格按照邏輯模式來創造生靈的。因此,對某些在言語上或行動上違反邏輯的人,勸告是沒有用的,只有對他大發脾氣。拋開邏輯學的責任,非邏輯性的狂熱就會增長——那些在政治運動和家庭活動中備受尊敬的人,尤其要牢記這一點。如果馬匹認為自己身後套上車輛是不合邏輯的,並用腳去踢車,那末隨它怎麽也擺脫不了這種不合邏輯的事實,反抗只會落得自己的腳受傷。當時,我畢竟太年輕,什麽事都想套用邏輯學。所以,我當時的處境與套車的馬匹無異。古董姑娘雖然擺脫了,可我卻失去了父親經濟上的支持。父親說:

“走,你去自立更生吧!”

我鞠了一躬,說:

“隨您安排好啦!”

母親坐在旁邊,哭了起來。

父親雖然撒手不管我了,可畢竟還有慈母。她時不時地給我匯點款來。這宛如是:烏雲雖不下雨了,但夜裏的露水卻悄然無聲地滋潤著萬物。我借助這微弱的支持,開始經商。

當時,我只有79個盧比作本錢。現在,我經營的資本,雖然沒有那些心懷嫉妒的人謠傳的那樣多,但也不會少於二百萬盧比。

人類主宰的使者又開始跟蹤我了。以前,所有的門,對我來說都是緊閉的;而現在,它們卻暢通無阻地敞開著。我記得,有一回,由於我年輕氣盛、虛榮心極強,一位16歲的姑娘(因怕引起當今正統觀念極強的讀者的指責,只好忍痛變更了一下姑娘的年齡)使我傾心不已。但是,後來獲悉,姑娘的父母打算為她選配個官員,而且至少也要是位法律顧問職位以上的郎君。我嘛,用他們的擇婿標準衡量,那真是相差十萬八千裏!

不過,我還是與這家經常往來。起先,他們僅僅用茶水招待我;後來,就留我吃飯;晚餐之後又請我與姑娘們一起玩牌。她們之間談笑風生,滿口的當地土腔英語,我感到有些不好辦,因為我學的是古典風格的英語。顯然,與這些姑娘賽牌不是我的工作。“Omy,OdearOdear”之類,我難以啟齒。我的英語水平,在市場碼頭上談生意是夠用了。但是,一想到要用20世紀的英語來談情說愛,我的愛慕之情頓時就煙消雲散了。

與此同時,這些姑娘對民族語言——孟加拉語,則不甚了了,講得很差,詞匯極其貧乏。要是用真正的般吉姆②優美的語言與她們交談,準會大失所望。與這些人交往,賺的錢即使再多,也是不夠花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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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英語。表示感嘆,“啊,哎呀!”之意。

②般吉姆·查特吉(1833—1894):印度19世紀的文豪,小說家。主要用孟加拉文創作。


然而,不管怎麽說,這些鍍了金的英國化的姑娘,我是唾手可得的。但是,我從緊閉的門縫裏看到的姑娘,一旦大門敞開之後就杳無蹤跡了。當時,我在心裏琢磨:以前遇到的姑娘,篤信宗教,整天為著毫無意義的信條忙忙碌碌,並以此為滿足;而眼前這類姑娘,只註意在言談舉止這些微不足道的方面摹仿英國人,日覆一日、年覆一年地白白浪費青春混日子。這兩種姑娘之間,又有什麽區別呢!

前者,只要她們在對待長者或進行宗教沐浴時稍有疏忽,就會被認為是心不誠而自己坐立不安。而後者,只要發覺自己英語口音稍有異樣或者使用刀叉略有差錯時,也如前者一樣,就會揣摩自己是不是屬於那罪惡一類的人。前者是國產玩具,後者則是英國玩具。她們的行為,已不能完全由思想決定,而是被呆板的習俗所支配。

這些則使我對女性的尊重喪失殆盡。我認為,她們缺乏理智,整天消磨在洗漱、齋戒這些瑣事上,否則似乎就活不下去。我在書中讀到過:有這樣一種細菌,總是不停地轉動。然而,人並不是轉動,而是走動呀!難道上蒼要使不幸的男人來與這種細菌的變種建立夫妻關系嗎?

隨著年齡的增加,我對結婚之事就更加猶豫不決了。人的一生中,在某種年齡階段,可能會無所顧及地結婚的。這段年齡一過,就需要有點孟浪精神才會操辦婚事。我不屬於草率從事的人們之列。

除此以外,我還有點想不通:一個思想健全的姑娘,怎麽會無緣無故一下子就願與我結為夫妻呢?我聽說過,愛情是盲目的。但是,這種情況下,我已沒有任何義務再盲目了。在這裏,比生活智慧的兩只眼睛還要多一只眼;那第三只眼睛眨都不眨一下地註視著我!我想,大概從我身上看到了什麽東西。我身上,當然有不少優點。但是,這些優點並不是一眼就看得出來的,需要一定的時間才能發現。我的鼻子比較低矮;不過,我知道,我那上乘的智慧早就彌補了這個缺陷。可是,鼻子低矮,一目了然;而上蒼賦予的智慧卻是一種無形的東西。不管怎麽說,每當我看到某個成年姑娘經極短時間的介紹就完全同意嫁給我,我對她的敬意就不免降低了許多。我要是位姑娘的話,就叫斯裏朱克托·紹諾特庫馬爾為自己低矮的鼻子去永遠嘆息!讓他的願望和高傲,化為灰燼!

就這樣,我這沒有婚姻負荷的船,雖然不時擱淺,卻始終沒有靠岸。除了未娶妻室之外,家裏其他的一切,隨著生意愈做愈大,也就愈來愈闊氣了。我幾乎忘了年歲的增長。一樁突如其來的事件,促使我萌發另一種想法。

有一回,為了雲母礦山的一筆生意,我來到了喬托納格普爾的一個城鎮。在這裏,我遇到了我原來的梵語教師。他就住在這裏。他的房子座落在娑羅樹林一條小河邊上。他兒子在礦山上做事。我住的房子就在那娑羅樹林的盡頭。這時候,我已家財萬貫,聞名遐邇了。教師先生對我說,他早就知道我以後會有出息的。這當然可能,但他掩飾得非常巧妙。另外,他根據什麽知道我會有出息呢?這一點我也說不上來。我覺得,超群出眾的人物,其學生時代並不見得個個都出類拔萃。

卡希紹麗住在公公家裏。這樣,我在梵語教師家裏出出進進,就沒有什麽不方便的。教師的妻子雖然早幾年就去世了,但教師並不感到寂寞,因為他膝下兒孫滿堂。所有這些孩子,並不都是嫡親的,其中有兩個是他亡兄的。老頭子與孩子們在一起,使自己的晚年生活豐富多采。女孩子們圍著他歡聲笑語,仿佛是奔騰的山溪,翻滾的浪花。

我笑嘻嘻地說道:

“教師先生,日子過得怎麽樣?”

“先生,”他說,“你們讀的英文書上講,土星周圍有圓光環。瞧,這些孩子就是我的光環啊!”

這一雖不富裕的家庭的情景,忽然使我感到我太孤單了!我明白,我已被身上的重荷壓得筋疲力盡。教師先生察覺不到自己年華的流逝,但我對自己韶華的逝去卻深有感觸。這裏,我是指我拋開了周圍的一切走過來了。我覺得四周一片模糊,虛無縹渺。這種空虛是不能用金錢和榮譽來彌補的。我未能從世俗生活中得到樂趣,只知道積累財富,而且經常忘記了財富的意義。

經過對教師先生家庭的調查和了解,我覺得自己白天枯燥無味,夜晚寂寞空虛。教師先生當然會以為我比他幸福得多。可是,對於這樣的話,我只能理解為對我的譏笑。在這物質世界轉了一下之後,我發現了一個空前幸福的世界。如果我們不能為自己創造這樣一個幸福世界,那麽我們就會像神話傳說中的陀哩商古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懸在空中。教師先生有這樣一個幸福世界,而我則沒有。這就是我們之間的差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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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陀哩商古:印度古代神話中人格化了的一星座。


我坐在安樂椅上,兩腳翹起,抽著煙,沈思起來。男人一生的四個階段,各有一個至高無上的女神:童年時期是母親,青年時期是妻子,壯年時期是女兒或兒媳,老年時期是孫女或孫媳。就這樣,只有通過女性的撫慰,男人才能獲得美滿的生活。

在沙沙作響的娑羅樹林,這樣一種觀念深深地銘刻在我的腦海裏。我展望了一下自己的風燭殘年,將是非常窮極無聊的。這樣一想,我的心中不免滴血。為了攫取利潤,我陷入了死胡同。我這張臉該放到哪裏去!我再也不能遲疑不決了!

不久前,我已滿40歲了。通向50歲的道路將消耗掉我青春的最後活力。我將成為一個瘦骨嶙峋的老頭。現在不要再談口袋裏的錢財,該好好考慮考慮生活問題了。然而,流逝的年華一去不返。不過,彌補損失的時間還是有的,雖不很充足!

有一回,為了一件什麽事情,我需要離開這裏,到西部一個城市去。那裏的比紹波蒂先生是位富有的孟加拉商人。我有業務方面的事情要與他洽談。他這個人相當機敏,與他談妥一筆交易是需要許多時間的。有一天,我都感到厭煩了,心中暗想“與他是難以成交的”。我甚至已吩咐仆人,要他收拾好東西,準備開路。

傍晚時分,比紹波蒂來到我身邊,說道:

“您的交遊一定是非常廣泛的。要是您願意關照,一個寡婦就能得救了。”

事情是這樣的:

南達克裏希那先生,原先住在別裏利,曾是一所孟加拉語英語學校的校長。他工作得十分出色。大家都很驚奇:這位地位優越、學識淵博的人,為什麽要離開故土,到這麽遠的地方來,從事收入菲薄的工作?在孟加拉,他原來不僅僅因所教的學生升學率高而名聲卓著,而且還是個大好人,他對一切慈善事業總是伸出援助之手。

後來人們發現,他的妻子雖然長得嫵媚多姿,卻出身卑微。她出自於這樣一類低下的種姓,人們認為,甚至連這個種姓的姑娘碰過的水,都會變得不能飲用並失掉水的一切內在優點。當周圍的人對南達克裏希那表示不滿時,他聲稱:是的,她出身的種姓是很低微的,但畢竟是他的妻子。

問題接踵而來——怎麽會締結這樣的姻緣呢?某人給南達克裏希那提出類似問題時,他回答說:

“您已經兩次結婚了。每次都是要事先向毗濕奴神再三禱告。可是兩次都毫無幸福可言。今後您還會如此不幸。我可沒有向毗濕奴神禱告過。但深明事理者明白,我的婚姻與您的相比則更為合法。每一天,每一分鐘,無不驗證這種合法性。這就夠了,再也沒有必要與您多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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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毗濕奴神是印度三尊大神之一,司守護,亦稱守護之神。

聽到南達克裏希那這一番話的人,是不會高興的。為此,南達克裏希那先生得罪了不少人。這樣,他一氣之下就離開了別裏利,來到現在居住的城市,出任律師。

南達克裏希那為人剛直不阿。即使餓死,他也不會違心去為貪官汙吏辯護。起先,這給他帶來了許多不便,但最後卻使他獲益匪淺,因為他的上司對他都極為信任。他建了一座房子住了下來,而且略有節余。

可是,就在這時候,全國出現了饑饉。民不聊生,餓殍遍野。有一次,他就承擔處理救濟災民的官員巧取豪奪、明偷暗搶的問題,對當地長官發表議論。長官對他說:

“現在到哪裏去找正直可靠的人呢?”

“如果您信得過我,我可以承擔此事的部分責任。”他回答說。

南達克裏希那挑起了重擔,日夜操勞。一天中午,他倒在田野裏一棵樹下,醫生診斷,他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以身殉職。

到此為止的故事情節,以前我就聽說過了。有一回,在我們俱樂部有人提到這事,我情緒激昂地說道:

“像南達克裏希那這樣的人,對塵世無所他求,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他既沒有揚名四海,也沒有存錢百萬。然而,正是他們這些天神的伴友,使社會風氣日勝一日……”

我剛說到這裏,就像滿載貨物的船突然擱淺一樣,停住了話頭,閉上了嘴巴。因為我發現,我們之中有位名氣很大的富翁邊看報紙邊用犀利的目光從眼鏡框上面凝視著我,說:

“說得好,說得好!”

這些就不羅嗦了。我聽說,南達克裏希那的遺孀和她那唯一的女兒就住在這個地方。她的女兒,因為是在燈節之夜出生的,所以取名迪巴莉。寡婦在社會上是毫無地位的。她不得不全靠自己一個人教女兒讀書識字,把她撫育成人。如今女兒已經25歲了。母親身體羸弱多病,年歲也不小了,說不定哪天一命嗚呼。因此姑娘寸步不離。比紹波蒂再三請求我,說:

“如果您能為這姑娘找個郎君,那將是完成了一件善舉。”

--------

①迪巴莉,意為“燈節”。

比紹波蒂先生平常幹事比較毛糙,小氣而且自私。我對他本是有些不以為然的。可是這次他對孤苦零丁的寡婦女兒這樣費心盡力,確實使我刮目相看,為之感動。我想,這就像古時候,將死的植物把身上的種籽抖落下來埋在地裏、隨後長出幼苗來一樣,看來,人的善良的本性並沒有完全泯滅。

我對比紹波蒂說:

“我這裏可以找到新郎,不會有什麽困難。只要你們同意,現在就可以確定日期。”

“可是……他還沒有見過姑娘啊!”

“不要緊的。”

“要是新郎想要嫁妝,姑娘家可出不起呀?即使她母親過世了,也只能得到一座房子和一些微不足道的東西。”

“新郎自己錢財萬貫,根本就不指望什麽嫁妝之類的。”

“您可以介紹一下新郎的名字嗎?”

“我現在不想告訴您,因為預先知道新郎的情況,這樁婚事就可能告吹。”

“總得把新郎的情形告訴姑娘的母親呀!”

“請告訴姑娘的母親,就說新郎像其他普通的人一樣,既有缺點也有長處。缺點還不至於多得使人憂慮;長處也並不是多得使人驚喜。據我所知,姑娘的父母親,凡是認識他的,無不對他垂青厚愛。至於姑娘本人的內心想法,那就無從知曉了。”

在這件事情上,比紹波蒂對我非常感激,我對他也更加尊敬。對我們之間原來一筆未成交的生意,我鼓起勇氣,即使受些經濟上的損失,也打算簽訂合同。他走的時候說:

“請對新郎說吧,雖然其他情況不怎麽樣,可這樣品行端正容貌出眾的姑娘是再也找不到的了。”

要是你把一個被社會拋棄、被人看不起的姑娘放在心坎上,難道她還會吝惜力量不對你感激涕零嗎!相反,如果姑娘條件優越,欲望很多,那麽,她的要求就會無休無止。當然,迪巴莉這姑娘是盞泥燈,因此,放在像我家這樣的土屋的一角,是不會感到什麽恥辱的。

傍晚時分,已經點燈。我正在看英文報紙。這時候,仆人告訴我,來了一個姑娘,想要見見我。家裏沒有一個女人,我陷入驚慌失措、手忙腳亂之中。我還沒來得及想出良策之前,姑娘已進屋了,並對我深深鞠了一躬。

外人也許誰都不信,但我的的確確是個靦腆的人。我沒敢看姑娘的臉蛋,也沒有對她說什麽話。倒是姑娘先開口:

“我叫迪巴莉。”

聲音非常甜潤。我鼓起勇氣朝她看了一眼。這是一張充滿智慧和柔情的臉。她的頭上沒有罩面紗,身著素雅的本地衣裳,但式樣卻很時髦的。

我正在考慮如何與她交談的時候,她開口說道:

“請您不要再為我的婚事操心費力了。”

不管如何設想都是可以的。但是,從迪巴莉口裏聽到這種反對意見,卻完全出乎我的意外。我當時想,大概是由於提議結婚,她太興奮和感激了。

我問道:

“你是不是因為不知道新郎是誰而拒絕結婚呢?”

“不是的。不管新郎是誰,我都不會答應的。”

我與思想打交道的經驗,遠比與物質打交道的經驗要少得多。特別是對女人的心理活動,我更是一竅不通;這比學孟加拉文書寫方法還要困難。然而,我感到姑娘這些話的意思難以琢磨,似乎言意未盡。於是,我說:

“我為你選擇的新郎是不應受到這種輕視的。”

“我沒有輕視他,我只是不願結婚罷了。”迪巴莉說。

“那個人是由衷地欽佩你的。”

“即使這樣也不行!請您別勸我結婚了。”

“好的,我不說了。不過,我能為你們做點什麽事嗎?”

“要是您能給我在什麽女子學校安排一個教書的工作,使我離開這裏,到加爾各答去,那我就對您感激不盡了。”

“工作是有的,我能給你安排。”

這並非實話,我對女子學校的情況一無所知。但是,我開辦一所女子學校不是也很好嗎!

迪巴莉說:

“請您到我們家裏去一趟,把這件事對我母親說說,行嗎?”

“明天早上我一定去!”我回答說。

迪巴莉走了。我扔下報紙,來到涼台,坐在椅子上,仰望群星,問道:

“千千萬萬遙遠的星座啊,人們生活中各種命運之線和姻緣之線,都是你們悄然無聲地織成的嗎?”

就在這時候,比紹波蒂的第二個兒子斯裏波蒂,沒有預先通知就突然來到我的涼台上。他和我進行了一場談話,內容是這樣的:

斯裏波蒂希望與迪巴莉結婚。他甚至準備為此而被社會拋棄。但他父親聲稱:如果他幹這樣的蠢事,就把他趕出家門。迪巴莉說,誰也不值得為了她而遭受不幸、鄙視,甚至被拋棄;況且,斯裏波蒂從小就在富裕家庭環境中嬌生慣養,他一旦被社會遺棄,變得無依無靠時,是忍受不了窮困的折磨的。他們為此各執一詞,相持不下,就在這種時刻,我攙和到他們中來,而且還提出了一個新郎,使問題變得更趨覆雜。斯裏波蒂就是為了這事到我這裏來的,他要我退出這場遊戲,就像從腳本裏刪去多余的角色那樣,退出去。

我對斯裏波蒂說:

“這場戲我既參加了就不想半途而廢。何況我一退出來,豈不是無異於砍斷了這個結頭嗎!”

結婚的日期未作變更,只是換了新郎。比紹波蒂的請求我照辦了,不過,他並不因此而高興。迪巴莉的要求我未能滿足,但我心中暗想,她倒是滿意的。

能不能為迪巴莉在女子學校找到合適的工作,我不知道。然而,我家裏女兒的位置卻是空著的,可由她來填補。我在斯裏波蒂面前證明了我的意見:我並不是那種可有可無或一無所取之輩,而是能夠發揮作用的。他的家庭之燭,在我加爾各答住所裏點燃了。

我原來以為,我沒有及時結婚而留下的空白,只有遲到的晚婚才能彌補。可是,我現在看到,只要上蒼高興,也可以超越一兩個階段呢。如今,我已經55歲了,家裏孫女滿堂,而且還有一個孫子。當然,我與比紹波蒂先生已經斷絕了業務聯系,因為他不喜歡我所推薦的新郎。

(1917年12月)

黃志坤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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