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凝(1957~),河北趙縣人,女作家。著有長篇小說《玫瑰門》、《大浴女》,中短篇小說集《哦,香雪》、《午後懸崖》,散文集《女人的白夜》等。

夏天,我在廬山遇到一只小蟹。它生活在石縫裏、山泉邊,大名叫石蟹。

人們要是親近誰,常愛叫他的小名。我喜歡這只石蟹,況且,它比海蟹、河蟹小得多,所以我願意稱它小蟹。

那是在去往仙人洞的石板小路上,我們的東道主——《百花洲》編輯部的老主編、老翻譯家遞給我的。他舉著一只香煙盒,神秘地笑著說:“打開看看,你一定會喜歡的。”我接過煙盒,立刻感到裏面有什麽東西在蠕動,不覺一陣心跳。我將煙盒扒開一個小口,就見這只蛋黃大小的棕紅色小蟹搖搖晃晃正往外爬,它猶豫不定地爬出來,趴在我手心上,有些癡呆地停了下來,我托著這個小生命,細細瞧著,瞧它那陽光下半透明的身體像瑪瑙,瞧它腿上那一層纖細的茸毛像絲絨,瞧它突起的烏黑眼睛總是固執地盯著一個地方。這一切都叫人疼愛。我立刻生出了一個念頭,帶它回去,帶它和我一道回北方。我小心地伸出手指友好地碰碰它,誰知,它卻張起兩只前螯,朝我的手指狠狠就是一下。盡管那樣狠,但我的手指也不過有點癢癢罷了。它多麽小呵,還沒有能夠把人咬疼的那種力量。這就更增加了我對它的疼愛。

“放了它吧,活不成的。”同行的一位瘦高個兒作家說。他是江蘇人,把“活不成”說成“活不曾”。也許因為他是《土牢情話》的作者,對困在土牢裏的滋味有著獨到的體驗,才發表這樣的見解。

我環顧四周,原來我們的團體——一同被邀上山的幾位作家都圍在我身邊,興奮地註視著這個楞頭楞腦的小家夥。也許小蟹發現了這點,它警惕地抱住前螯便在半空揮舞起來,好像給人以警告:看誰敢碰一碰?它那副認真的樣兒,能叫你想起舉著本頭槍沖大人高喊“不許動”的小孩子。和它相比,我們簡直都是勞不魯格魯的居民。我終於又叫它回到了香煙盒裏。

那天,我沒有玩好,托著它,連雲霧迷蒙的仙人洞,挺峻綺麗的錦繡谷和那氣勢巍峨、若隱若現的天橋都沒有留心。我只感覺到煙盒裏那些小爪子的憤怒抗議,但我到底把它帶回了我們的住所蘆林飯店。在半臉盆清水裏,它不習慣地勾動著腿腳爬來爬去,它活下來了。

活著就要吃飯,我的小蟹還得吃活東西。先前我不了解這點,餵它面包、蛋糕,它都不予理睬,豈止不理睬,它還用拉屎的辦法褻瀆我那些食品。它的屎像一縷縷的黑棉線,把那些食品纏繞住。後來聽山上人說,它愛吃小魚、小蝦和蚯蚓。於是,每次出遊,我便格外留意有水的地方:深湖、淺溪、潑辣的山泉、盤子一般大小的水窪……

我的真誠感動了我們這個團體。

有一天在如琴湖畔,兩個女孩子支著竹籮在撈小魚。我走過去,把雙手也伸到湖水裏,可怎麽也攏不住那滑膩、靈活的小星星。眼看著她們網起一籮又一籮,我都嫉妒了。這時我們那位最年長的作家走過來了,他俯下高大的身子就和小姑娘談判。當然,這種談判開始就帶有明確的目的性。他語氣綿軟,綿軟得不像大人乞求孩子,倒像是孩子在央告大人。也許是由於他那滿頭可愛的白發,也許是由於,他雖然具有他的《月食》中那個主人公的氣質,還那樣不恥下“討”,他取得了勝利,兩個女孩子決定給我們六條。我趕緊湊了過來,但著急沒有盛魚的東西。

“我這裏有只塑料袋。”說話的是我同屋那位女作家。她的手提包裏總是裝著幾塊素凈的小花手絹和一些大小不等的空袋子。要是碰巧你出門忘記帶手絹,她就笑瞇瞇地遞給你一塊;要是遇到像現在這樣的情形,和她在一起也能解決問題。她那雙眼睛,笑起來就像一對月牙兒。她是《心香》的作者,心香還能總是板著面孔嗎?她就是這樣笑著,替我撐開了一只不大不小的塑料袋。很快,六尾活潑的魚兒就在裏面沖撞起來。

有一天在烏龍潭,我爬上了簇擁著那條瀑布的一堆堆怪石,想去尋找瀑布的源頭,看它是怎樣沖破它們的阻撓,從石縫裏喧騰著奔瀉出來的。這時我們那位來自湖南的青年作家向我跑來,一邊跑,一邊招呼我停下。我驚奇他能在那麽險陡、光滑的石頭上準確、靈活地跳來跳去,步子就像一只輕盈、敏捷的細腿鹿。瞧著他的身姿,你不能不想到他那篇《我們正年輕》。他停在我跟前,要我和他一起到烏龍潭邊去看我們的“將軍”。

他說的“將軍”,是因寫《將軍吟》而得名。這位作家,個子並不高大,但走起路來形象威武,說話嗓音宏亮。現在“將軍”正站在烏龍潭邊,彎著腰,高卷著褲腿,雙手撐開一只襪子在捉蝌蚪。

看見我,他直起腰來,把滑到鼻尖的眼鏡朝上一推說:“餵,三只,夠吃一天吧?”

“把那只給我,我也捉!”我一邊說著朝他跑過去。

“不行啊,那只有個破洞!”他的話逗笑了許多人,包括那些和我們毫不相幹的遊客。

“將軍”提著他那只裝了三個花蝌蚪的灰絲襪上路了,他的步伐顯得更加威武雄壯,濕漉漉的絲襪就隨著那雄壯的步子不住地擺動。

有一天,在飯店的花圃裏,我們中間那位少言寡語的江西作家挖出一條通紅的蚯蚓,他把它的身子繞在一根小木棍上,把小木棍交給我說:“這是給它的。”我沒想到他能從生活中發現《紅線記》那樣的動人故事,還能從泥土裏發現那樣纖細的小生命。

有一天……

有一天,我們要走了,要結束東道主為我們安排的這次難忘的活動了。我首先想到我的小蟹轉移問題。沒想到一直陪著我們的那三位熱心編輯早就走在了我前面。三人同時拿來了三只大小不等的玻璃瓶。我真想把三個瓶子都帶上,讓小蟹一路上輪換居住。因為行裝多,只好抱歉地拿了一只。我澄幹臉盆裏的水,將瓶子貼在盆邊呼喚我的小蟹。它卻張開爪子撓著盆底,進一步、退一步地轉圈,好像拒絕我的呼喚,又像是跟我玩著什麽自作聰明的把戲。

汽車在樓下鳴喇叭,我不想再跟這狡猾的小東西糾纏,決定訴諸“武力”,我一把捏起它,放進了玻璃瓶。它沒再咬我,那對鼓鼓的黑眼睛還是盯著一個地方,也許在盤算什麽。我不相信誰能猜透一只螃蟹的心。

但是,我自信能用我的心感化它。在長途汽車上,一連五個小時,我始終抱著玻璃瓶,甚至當潮濕、悶熱的風吹散了我的頭發,我都不願去梳理。直到走進南昌的洪都賓館,我要洗澡了,才把它放在床頭櫃上。

半小時以後,當我再捧起那瓶子,我怎麽也沒想到,瓶子變成了空的。小蟹不見了,桌面上只滾動著幾粒水珠。難道誰捉去了它?沒人進來過。難道它自己跳出了瓶子?又好像不可能。我焦急地尋找起來。

沿著墻根找了一圈,沒有。

順著走廊找了一遍,沒有。

我跑下樓梯,追到門口,都沒有!

哪兒去了?我的小蟹!

哪兒去了?我的滑頭的小家夥!

我預感,我再也找不到它了。努力想想它的缺點吧。不是嗎,想想它那傲慢無禮的神情,那些小聰明、小把戲,那動不動就要舞槍弄棒的樣子,還有那兩只感情不明的突出的黑眼睛。石蟹,一只普通的石蟹!我安慰著自己。

可是,它的失蹤還是驚動了我們全體。不知什麽時候,人們都聚在了大門口。人們看著我,臉上都是關切的神情。

“沒有良心!”我只說。

“你是說那小蟹嗎?”這是開始就告訴我“活不曾”的那位作家。

今天的事情,到底使他的預言應驗了,他一定得意吧?想到這裏,我偷偷看了他一眼。誰知他臉上倒有些惋惜的神色了。他那沈思的目光越過我的頭頂。他正向很遠的地方了望。

遠處是車的洪流,人的洪流。我忽然覺得小蟹就在其中。我甚至知道它在朝著哪個方向不停地奔走,那是一個美麗、迷人的地方。

可是,你能闖過那車的洪流、人的洪流嗎?你走得那樣急忙;你懂得去看那不停變幻的紅燈綠燈嗎?你的眼睛又是那樣癡呆;你能逃過那些調皮的孩子之手嗎?也許一只小雞,一只小鳥都能使你粉身碎骨。不知怎麽的,一想到這些,我還是願意叫它的小名。我對著眼前的世界說:小蟹,祝你一路順風,一路順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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