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爾蘭】柯姆.托賓談小說創作

現年五十四歲的柯姆.托賓(Colm Toibin,科爾姆.托賓)是當今文壇非常重要的一位愛爾蘭作家。他的創作涵蓋小說、非虛構類作品、文學評論以及劇作。此外,他也編纂文集、撰寫書評,是一位知名的文學評論家,曾在史丹佛、普林斯頓、紐約等多所大學教授英語文學與創意寫作。自1990年出版第一本小說《南方》(The South)以來,他一共創作了六部長篇和一部短篇小說集。其中,《大師》(The Master)榮獲2001年IMPAC都柏林文學獎,《大師》和《黑水燈塔船》(The Blackwater Lightship)兩度入圍布克獎最後決選名單,新作《布魯克林》(Brooklyn)則入圍今年布克獎的初選名單。

能談談是什麼激發您寫《大師》這樣一本關於亨利.詹姆斯的小說?

托賓:我十八歲時讀了亨利.詹姆斯(Henry James, 1843-1916)的《貴婦畫像》(The Portrait of A Lady, 1881)。這本小說的風格和結構深深吸引了我,還有書裡層層幽微的秘密和一步步揭示的隱情。主人公的靈性、她豐富的內心生活和拋棄物質、追求精神世界的執著,令我著迷。我喜歡書中描繪的那幅舊歐洲的圖景。

在《大師》中,您描寫了很多亨利.詹姆斯心裡對寫作的思考。讀者肯定都想知道,它完全是虛構的想像,還是糅合了某些您自己的寫作體驗?

托賓:我採用了部分自己的寫作經驗,有的用隱喻的方式寫到小說裡,有的就直接拿來,變個樣子,寫進去。當然也有虛構的成分。在寫這本小說時,我自己變成了詹姆斯,但我只是偶爾借用自己的回憶和感受。其餘時候,當這種做法行不通時,我則發揮自己的想像,或從亨利.詹姆斯的書信和紮記中尋找素材。

很明顯,您並沒全面敍述亨利.詹姆斯的一生,而是選擇了他人生的幾個時刻和片段。您是怎麼進行取捨的?您覺得在《大師》中,主要著眼於詹姆斯哪方面的個性特徵,塑造了一個怎樣的亨利.詹姆斯?

托賓:我認為我選取了他人生中最至關緊要的階段。我的意思是,他這個時期的經歷,最激動人心,最富戲劇性。那幾年裡,他遭受了挫折和失望。沒有什麼比成功更無趣。在1895年到1900年期間,詹姆斯寫作、等待、觀察,幾乎沒一樣順遂。同時,他年紀在變老。從我那本書結束的時間點,之後三年裡,他寫出了三部傑出的小說。誠如我小說裡所寫的,他在為那三部作品收集畫面,但是他自己不知道。

在創作小說上,以歷史人物為主人公,和寫一個完全虛構的人物,有什麼區別嗎?

托賓:我覺得沒有區別。小說作者的工作是為讀者創造一個角色。不管是不是真實存在的,都必須動用想像,讓讀者相信你虛構的故事。如果用的是真人真事,也必須寫得令人可信。說來奇怪,大多數真人真事對小說而言,毫無用處。小說會創造屬於它自己的真人真事。

您最新的小說《布魯克林》。在書中,您極其生動具體地描繪了一幅紐約1950年代的畫面。在寫這本小說前,您是否做了很多研究?

托賓:過去十五年中,我斷斷續續在紐約住過,但我沒有做太多研究。我想要的故事,是發生在她的內心,而不是在那個城市。我出生於1955年,因此1950年代距離我並不遙遠。在寫作期間,我讀了一些有關布魯克林的書,對那裡有了很形象的了解。很多時候,一點史實、一句話就夠了。然後讓它在你腦海中醞釀,直到浮現出完整的氛圍。

是什麼讓您決定以一個移民到美國、在布魯克林落腳的愛爾蘭女孩為主人公,創作出這樣一本小說?

托賓:決定這個說法不對。一本小說的成型是個緩慢、逐漸積累的過程。常常是,朦朦朧朧有些想法,徘徊在腦海,或隱隱約約知道。然後逐漸清晰起來。《布魯克林》源自我十二歲時聽到的一則故事,不過只是幾句話,講一個女子離開我長大的那個小鎮。可能因為我自己有過異鄉的經歷,後又重返故鄉,所以這個故事在我腦中發展了起來。

您塑造了多位令人難忘的女性,比如在《黑水燈塔船》和《布魯克林》裡,包括《大師》裡,透過亨利.詹姆斯的眼睛。您是如何從一個女性的視角進行創作的?以如此敏銳細膩的方式揣摩女性?

托賓:我寫了六部長篇小說,三部是從女性的角度,三部是從男性的角度,所以扯平。我認為,一個小說家應該具備想像一切的能力,不管年齡、宗教、歷史和性別。唯一讓我真正覺得困難的,也許是中世紀的歐洲。對我而言,那一直是個謎。

另一個讓我印象深刻的地方是,這些女主人公具有某些相似的性格特徵,比如《黑水燈塔船》裡的海倫(Helen)和《布魯克林》裡的艾莉絲 (Eilis),她們都很聰慧獨立,但在某種程度上,又顯得沈默被動,特別是在《布魯克林》裡,艾莉絲在與托尼(Tony)談戀愛時,也顯得不那麼熱烈衝動。這是您個人對女性的一種觀感,還是純粹出於小說創作的需要?托賓:我感興趣的是沈默,人們壓抑情感,無法表達或不願意表達,這中間的戲劇過程。我喜歡在一個場景裡,沒有說出來的比說出來的內容更重要。因此,我筆下的人物都很容易陷入沈默、無言、各種隱忍克制的狀態。不管他們是女的或男的。但所有的人物都不一樣。我對人沒有一個總的看法;我寫的是每個想像出來的個體。

《大師》和《布魯克林》兩部作品,給人的感覺是行文風格截然不同。在創作一部小說時,您如何找到恰當的敍述口吻?

托賓:一部小說的開頭往往是在最不經意的時候出現,就像詩人忽然有了一首詩的靈感。你無法真正掌控語言的節奏和基調。一部小說,可能和一個角色一樣,存在於你的腦海,但最開始它出現的是節奏,然後你跟隨那個節奏。這是項艱難的工作。不過每本小說都有它自己的調子。

《布魯克林》質樸優雅的文風令人想起海明威。我在別的地方讀到,您曾說,「十六歲時,我讀了(海明威的)《太陽照常升起》,受到強烈的震動,它讓我大為吃驚。」您能具體說說海明威對您創作的影響嗎?

托賓:他(海明威)發現,語言的力量不僅在於實實在在的辭彙本身,還存在於單詞之間,以及隱藏在句子背後的韻律。他用巧妙的方式,把這種效果最大化。他做的是減法,但他的作品始終充滿感情和表現力。

很巧的是,和海明威一樣,您也曾從事過新聞工作。您覺得,當記者這段經歷,對您後來寫小說有沒有影響?

托賓:是有影響的。從事新聞工作,令我對讀者有了敏銳的觸覺,也使我學會觀察。當然,不用再為報紙或雜誌寫文章,也令我感到輕鬆,我可以發展自己的文體風格,讓它富有詩意,又嚴謹精確,比起新聞寫作,這需要更多的嘗試和努力。

您對自己的「同志」身分坦承不諱,並曾提到,在您的成長過程中,有過一段黑暗期,當時甚至沒有同性戀這個說法。您覺得「同志」這個身分,或是這段黑暗的經歷,對您日後的寫作和文學事業有無影響?

托賓:我喜歡描寫沈默、描寫逃避,因為我知道那是怎麼一回事。它是一個極具戲劇張力的主題。但事情在變化,而且變得很快。現在,身為「同志」,已經沒什麼大不了的。這是個正常的事。我一直知道它沒有什麼不正常,只不過現在別的人似乎也認同了這一點,這是個好現象。

公開「同志」身分,有沒有影響到讀者對您作品的接受度,或是評論者對您作品的看法?

托賓:我猜測,可能剛開始讀一本書的時候會有,但讀完幾頁後,那個影響就沒了。我希望我的作品裡看不到我自己。

愛爾蘭文學史上有過多位傑出的作家。您覺得自己有否受到他們的影響?

托賓:閱讀喬伊斯和葉慈筆下的愛爾蘭,以及他們描寫的愛爾蘭人的故事,令你覺得,自己的經歷有了某些特殊含義,這對文學創作有幫助。他們是非常了不起的文學大師,無論如何,我不會把自己與他們去做比較。那樣寫作起來相對輕鬆一些。但也不會活在他們的影子裡。

在《衛報》的一篇文章裡,您提到,您寫作時還是用手寫的方式,然後把書稿在打字機上打出來。堅持這種傳統的寫作習慣,有什麼特別的原因嗎?

托賓:我喜歡墨水,以及紙張帶來的直接感和親近感。手寫的筆跡具有一種紋理,可以說飽含了感情與個性,這是打字無法具備的。

您曾在大學裡教過寫作。目前,創意寫作作為一門專業,不僅在美國成為大熱,也發展到其他國家。然而,對寫作究竟能不能教,人們還是心存疑慮。您對此有什麼看法?在您的寫作課上,您主要教給學生什麼?

托賓:這很難說。它不像培養工程師。它教學生讀和寫,兩者的比重是一樣的,教他們用批評的態度審視自己的作品,教他們閱讀別的書,從中吸收有用的東西。有時,遇到一個有天賦的學生,那真是件快樂的事。你可以教那個學生的,是怎麼愛護那份天賦,並給它養料。但天賦本身是不能教的。寫作需要天賦。但常常,天賦只是開始的起點,還需要全身心的投入、認真的態度與不懈的堅持。也許,可以透過好的榜樣,來教授這些。

到目前為止,您一共出版了六部長篇小說和一本短篇小說集,並創作、編纂了多本非虛構類著作和其他作品。同時,您還為《倫敦書評》(London Review of Books)和《紐約書評》(The New York Review of Books)撰文。您是如何保持這麼高產的創作力?

托賓:一年中,我有兩個月住在西班牙偏僻的庇利牛斯(Pyrenees),另外大約兩個月,住在愛爾蘭海邊,那裡有棟遠離塵囂的房子。我每天都勤奮工作。通常,一個星期工作七天。此外,我有時出差,在學校教一點課,同時,我是愛爾蘭藝術理事會(Arts Council)的成員,所以要去開會。我睡得很多,平時會會朋友。但我盡力保持每天都抽出一定時間來工作。我說的工作,就是寫作。 

您說過,您不讀有關自己作品的書評。同時,作為文學評論家,您也經常寫書評。您覺得,您所評論的那些書的作者,是否需要讀一讀您寫的書評?

托賓:不用。這些書評是寫給讀者看的。我認為,一本書寫完後,它屬於有可能閱讀它的人,而基本上與作者無關。作為作者,你的工作是製造一個客體;它可能耗費心血與情感,你可以躊躇滿志,嚴肅地把它當作一種溝通交流的橋樑。但真正擁有它的不是你,是讀者。我是為讀者寫作。

以前採訪李翊雲時,她特別提到您寫的一篇有關她短篇小說集《千年敬祈》的書評。她說,讀完那篇文章,讓她一下子學到很多關於寫小說的東西。你是否期望過作者從您的書評中獲得啟發?另外,對讀者而言,您希望他們從您的書評中得到什麼?

托賓:那些文章很長──在五千到八千個單詞之間──它們不是單純就書論書的書評。不是一個給五顆星還是給一顆星的問題,而是要在文章裡提出有見地的論述和觀點。我發現那是個讓自己受用的過程,因為它迫使我有系統地閱讀資料、系統地思考問題,好像重新變回一個學生。寫完後,在某種意義上,我希望它們能夠激發或鼓勵讀者的興趣。但這些文章的性質始終是探問式的,而非明確的結論,始終是一種探索。

註︰詹姆斯是美國小說家、散文家和文學評論家。他生於美國一個富裕家庭,自幼受到良好的教育。1862年人哈佛法學院,但興趣卻在文學方面。 1864年起為《北美評論》等刊物撰稿。他的小說技巧婦熟,偏重人物內心描寫。1869年,他赴歐洲遊歷。在英國時,聽說他所鍾愛的表妹去世,十分悲傷, 於是終身不娶。他在《貴婦畫像》(1881)和《鴿翼》(1902)等小說中把他的鍾愛之情移註在女主人公身上。

經過遊歷,他認為歐洲比美國更適合於文學創作,決定移居歐洲.先在巴黎住了兩年,此時他認識了屠格涅夫、龔古爾兄弟、左拉、都德和當時尚未發表作品的莫泊桑.1876年起,他定居倫敦。 

他的成名之作是中篇小說《黛西.密勒》(1879),而傑出的長篇小說則是《貴婦畫像》。在這部作品中,作者把女主人對其周圍各種人物的認識過程作了細致的心理描寫。80年代他還發表了《波士頓人》和《卡薩瑪西瑪公主》兩部社會小說。1891年作者把小說《美國人》(1877)搬上舞台,獲得成功。隨後他開始寫戲,但都失敗了。20世紀初,作者連續發表《專使》、《鴿翼》、《金碗》三部小說,但文體日趨晦澀,多象徵性形象,對西方社會的生存模式做了探討。他對政治和社會缺乏深刻認識,偶有涉獵,也反映出他的保守觀點。對上流社會雖認識較深,且多持批判態度,對下層人民則所知甚少。此外,他還寫了許多文學評論及遊記。頗具創見,很有價值。晚年被牛津大學、哈佛大學授予學位,還當選為國家文藝研究機構成員。1915年人英國籍,英國授予他勳章。詹姆斯於1916年2月逝世。一般評論家認為他是意識流作家的先驅、現代派小說評論的鼻祖,同時也是偉大的散文家及文體家。

《貴婦畫像》是英籍美國作家亨利.詹姆斯最優秀的作品之一,以細膩的心理描寫見稱稱,被認為是英美文學的上乘之作。內容敘述一個聰明美麗的美國窮姑娘伊莎貝爾・阿切爾隨姨媽杜歇夫人來到英國,深得姨父大銀行家杜歇先生的歡欣,表兄拉爾夫也愛上了她.拉爾夫知道自己身患不治之癥,不可能與伊莎貝爾結合,但他希望看到她幸福,便勸說父親分出一半家產讓她繼承,使她經濟獨立,可以自由擇偶。美國企業家古德伍德渡洋前來追求伊莎貝爾,英國貴族沃伯頓爵士也向她求愛。伊莎貝爾對兩人雖有好感,但都沒有輕許。一次她到義大利去,不幸落人工於心計的默爾夫人的圈套。經默爾夫人撮合,伊莎貝爾貿然嫁給了一個貌似高雅脫俗的美國藝術愛好者奧斯蒙德。但是不久她就發現丈夫不過是一個平庸淺薄、貪鄙好色的小人,是默爾夫人的情夫。他還把兩人私生的女兒潘西偽稱是前妻所遺,以掩蓋他和默爾大人始終保持的曖昧關係。伊莎貝爾受此打擊,痛苦萬分……。2009.11.8 摘錄自東方早報文化版/張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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