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我們為什麼旅行:旅遊是通往心靈世界的道路

有時,我在自己的旅途中,在某處街角的咖啡館裏安頓了,守著自己的咖啡和蛋糕,看街上來來往往的人。我試著從人群中剔出旅行者,像在一只煮熟的雞翅膀裏剔出骨頭。看他們手裏的日產相機,看他們身上的THE NORTH FACE牌的美制風雨衣,看他們衣袋裏露出一個角的孤星旅行叢書,看他們桌上放著的明信片,看他們身上的某處呈現出來旅行者專有的矛盾氣質:警覺與放任,寂寞與瘋狂,小心翼翼與蠢蠢欲動。有時我也猜想他們為什麽來此地旅行。

從馬裏蘭州小鎮的寂寞中產階級郊區中來的人,在馬德裏徹夜響徹街車隆隆聲的大街邊老公寓裏長大的人,沒來得及學會輕聲咳嗽和隨手關門、對獨自旅行充滿幻想的來自中國各地的年輕人,還有一絲不茍地化好妝,卻是準備去遠足的韓國女人,每個人雖說都在閑逛,但他們身後都拖著長長的陰影——他整個生活的影子。是他的生活,甚至還有他所在國家的歷史和現狀,推動他離開了家,不是去逃荒,不是去打仗,也不是去做生意,是旅行。

“你為何來此地旅行?”有誰沒在旅行中被人這樣追問過呢。

“嗯,這個嘛,我有點假期。”

有點支支吾吾的回答,只因為不知道怎麽解釋。旅行的原因,難道不就像一只牙刷那樣不可公用的嗎,甚至都很難啟齒。

有人為得到日常生活中沒有的享受而旅行。他要住最豪華的酒店,在謙恭美貌的侍應生彬彬有禮地照料下進餐。他從不肯響應放在床頭和浴間大理石桌子上的環保卡片,他就喜歡每天的浴巾都是沒用過的,每天的床單也都剛剛熨過,哪怕連自己的身體留下的皺褶也沒有。這難道不是實現了凡人心底裏埋藏的富豪夢想嗎?他可以暫時將這間四季如春,處處有殷勤笑臉的酒店想象成自己的家。房門鑰匙就在衣袋裏躺著,哪怕只有三天。

是啊,是為此花了一大筆錢,可細細想想,多了這些錢,也斷斷成不了富翁,少了這些錢,卻有過實實在在如富翁般的享受。這是何其幻夢的回憶。

有人為艷遇而旅行。既然旅行時的生活好像嶄新的開始,每次旅行都像一次短暫到無須負責就已經結束的輕松人生,為什麽不格外享受一下輕松的愛情呢?那溫柔的,來不及被日常生活破壞的感情甚至是宿命般的。當你與你的愛在陌生的陽光下劈面相遇,你的愛問道:“是你嗎?”

這樣的人在旅行中,眼睛閃閃發光地掠過咖啡館的窗前、藝術博物館的大衣寄存處,以及候車室外的長條椅子,好像心中有只GPS,正在迅速定位自己能愛上的人。一次,一次,又一次,面目模糊但感覺甜蜜的愛人們就這樣在旅途中一閃一閃,如冬天夜空中的星星一樣,遠遠懸掛在記憶裏。

旅行中發生的短暫愛情,它們是這麽短,以至還來不及吵架和慪氣,就已經結束了。但它們卻是小時候含在嘴裏的水果糖,久久都不化。日後想起來,它還甜滋滋的。因為不需要了解,也不需要斟酌,更無需門當戶對,就是這樣迷人的簡單與自然。

還有人為塑造更好的自己而旅行。他中學時代的歷史課和地理課,美術課和音樂課顯然還未過癮,無論他那時候是不是名好學生,現在向實地求證的欲望和收獲,對他來說有顯而易見的偉大意義——通過旅行學到什麽,終於成為見多識廣的人,成為與廣大的世界有著千絲萬縷聯系的人,成為視野寬廣的人。

這樣的人若有所思地在全世界走來走去,在都柏林追隨著喬伊斯小說中的情節,去倫敦為卡爾·馬克思掃墓,順便看看他墓碑旁邊女管家的墓,傳說中,她甚至為他生過一個孩子。去挪威看上個冰河紀留下的峽灣,去肯尼亞看野生動物壯闊的遷徙。也許錢不夠用,但他們會買維也納歌劇院樓上後排的站票,去看那裏上演的貝多芬歌劇,也會去世界各地最著名的博物館,自備面包和冷肉,權當午餐,只為了一次能多看幾張更多傳說中的巨作。

對這樣的旅行者來說,千難萬險都不怕,就是不能將他們再關在一個禁錮的國境線內,再過失去私人護照的生活。

人們對旅行的想象和要求,閃閃發光地照亮了他私人生活中的缺失,那些童年時代已悄然留存於心的夢想,那些平靜安適的外貌後面,無法解脫的隱痛和欲望,還有體面的日常生活裏強烈的窒息感,和經久不息的好奇心,這好奇心來自安穩的生活,也來自被制約的生活,還來自對毀滅的隱秘渴望。

這些想象是如此私人化,類似隱私。所以,當人們唱歌般漫不經心地詢問一個旅行者,“你為何來此地旅行?”旅行者總是滿腹心事地低頭笑一笑,也許不知從何說起。

有人簡單明了地回答,“至於為什麽到此地旅行,我已忘記了。”這個回答是我聽到過的最惱怒的反抗。

他說完,沈默下來。包廂裏的人暗暗彼此交換了一下眼色,“喔,怒了。”

他默默將自己褐色的、線條優美的臉孔轉向封閉的、雨痕遍布的窗戶。那是個黃昏,暮色正降臨在大片秋收後空空如也的田野裏,就像旅行中富有詩意的時刻正降臨在一個動搖不寧的心中。

他是羅邁什,斯裏蘭卡裔英國人,英國後殖民文學的代表作家之一。他曾說過,他寫的故事,與其說是一個個故事,不如說是記錄著一點點漂移的地理變化。如今,他是英國文化協會最熱門的作家人選,代表著經過文化融合與混血後,背景豐富的英國作家,被派去世界各地做文化交流,或者去展示英國文化目前的強大的融合能力,英國文學目前的豐富混血性。的確,這樣的問題,由一個陌生人問出來,口氣輕松,好似談論天氣一般,對他來說,實在難以回答。

我聽過他朗讀自己的成名作《礁石》(Reef),他能寫完美洗練的英文,說話時已沒有持續不斷地微微搖頭的南亞習慣,卻保留著南亞的口音,一些舌上慵懶的方法來發本來應該更銳利的音。簡直就像薩義德在哥倫比亞大學闡述後殖民這個文化概念時候的範例,美國的教授們有時以自己英文中的口音為自豪,那象征著一種特殊的獨特身份,在後殖民的時代。

一個人偶然去街上的加油站加油,加油站的小弟微笑了一下,那是南亞人優雅如佛陀般的笑容,他不自知。但這個駕車者,轟然回到自己的少年時代。他離開南亞時,正是這樣的年齡。印度洋中叢林茂盛的島國記憶就這樣突襲了他。《礁石》就是這樣開頭的。

那時我們正好在一起做朗讀旅行。他在倫敦時非常友善,但在旅途中卻變得非常沈默。他特地要睡在火車的上鋪,於是,他長時間地在上鋪看書,他長時間地從書本上方眺望著窗外一掠而過的田野。

我想他只是希望更方便地保持自己靜默的空間。其實我也 想。

“你為何來此地旅行?”這樣的問題我也回答不了。

我不能說我只是在閑逛,不為幹什麽。更不能說我只是想和自己多待一會,這簡直是個中篇小說的第一句話。希望能獨處,這一直是我長途旅行最真實的理由,但說出口來,卻顯得太做作。

我總是說謊。在意大利,我說我是學藝術史的學生,為準備自己的畢業論文而旅行。難道藝術史能繞開整個意大利嗎?顯然是不能。在捷克,我說我是一家書店的合夥人,在兩次商務旅行中間休假,這樣可以不必飛回中國,隔半個月再飛回歐洲。在前東歐國家,說到生意,是最合適,而且時髦的理由。在德國,我說是為了我下一本書收集素材,需要在柏林做些訪問。我猜想自己終究會寫一本關於柏林生活的書,它是一個如此吸引我的城市,只是,我還需要等待那個合適寫作的時間。

我總要找到一個在當地日常生活中最合理的解釋,就像一個人即使對自己的裸體並不自卑,但還是需要穿衣遮體。

這麽多年來,我因地制宜地說了多少謊。甚至,為此說謊也成了件意義非凡的事。類似穿上不同的衣服,能使人對自己有新的感受和認知一樣,在意大利,當我說自己是個學藝術史的在讀博士,我發現自己心中真的希望能在意大利讀一個藝術史的博士,也對自己幾乎不能說意大利語深感絕望。旅途中的謊言,有時也是發自自己內心那些被忽視了的角落。那些從未被滿足的期待,假借搪塞之詞,終於浮出了水面。於是,這些謊話制造與使用的過程,成了認識自己的另一種途徑。

旅行真不簡單。

“是呀,我也應該是可以說謊的,待人好點。”羅邁什笑著搖動滿頭花白的長發,“只是那天我突然厭倦說謊了。”

至於“我忘記了”,這就算是一個後殖民文學的小說家對旅行目的誠摯的好回答。

人們有時像保護隱私一樣保護自己開始旅行的原因,因為它的確是一條通向這個人心靈世界的道路。

陳丹燕·我們為什麼旅行:旅行是通往心靈世界的道路

向往能在旅途中毫無羈絆地追隨自己,比如我,這種人最好獨自旅行。

最初我不知道自己是這樣的人,醒悟到這一點,還是在我大學時代的一次暑期。

旅行。那年夏天我和朋友們去了廬山。旅行過後,當我開始回憶,發現自己很清楚地記得在一個台階上,感受到的夏季廬山山谷裏升起的,森然的清涼空氣,以及黃昏時在樹梢上方微微發黃的暮色,那是夕陽留在暮靄中的余暉。還有那時身體發生的奇怪反應——好像敞開了窗戶的房間一般,肺腑的深處回蕩著自然清亮的氣味與光線,對一個一直努力自我西化教育的,在都市長大的孩子來說,那是一次奇異的天人合一的體驗。

很清楚地記得,我走在一段山谷裏,四下寂靜時聽到了嗡嗡聲。我覺得,這就是書中提到的天籟。我相信它就是天籟,因為它有種非旋律但極為和諧清爽的嗡吟之聲,在任何樂器和人聲中都聽不到。

我不能忘記那裏的星夜。星星之多,令天空變得擁擠而陌生,它不再是通常又大又遠的藍黑色上方,它很熱鬧。說實在的,我不喜歡這樣光芒四射的夜空。因為星星太多,夜空變成了一只漏勺,是能破壞夜空神秘的星星,將我一舉鎮住。

最後,我發現,這些瞬間都因為那時我偶爾獨自待著,或者是掉了隊,或者是乘別人都圍坐在餐桌邊時,自己出去走了走。原來在旅途中,凡能讓我獨自待著,我與自然就能有暢通的聯系,我的感官和心靈也都能感受到自己完整的存在,能這樣自在與舒服,毫不壅塞,毫不虛浮,毫不設防。

這就是我旅行中最重要的收獲。而我與同伴在一起度過的時刻,卻大都淡忘了。

當我有能力獨自旅行後,我很少與人結伴旅行。如果我不得不與人一起旅行時,我總會尋找獨處的機會,我必須有些時候,與自己單獨在一起。

獨自旅行並不十分好玩,也不輕松。一個人,在一個陌生的地方,要應付的事太多,不光是要自己提行李這種小事,還時時需要鬧鐘,有事沒人商量,而且總是要獨自吃飯,旅途中無法為自己留影,等等諸多細小的不便,還有精神上的孤獨。旅行本身就是一件孤獨的事,獨行的人總是更孤獨。在客人濟濟一堂的咖啡館裏,有時站在門口放眼一望,總能看到一些客人臉上孤獨的樣子,那些人一定就是獨行客。有時我直接走到洗手間去照一下鏡子,能在自己臉上找到同樣的痕跡——向下掛的嘴角,粘在一起的嘴唇——好久不說話了,也好久不笑了。以及向內的沈湎。

孤獨,是獨行在陌生地方的人最親密的同伴。特別是在黃昏時分,你一個人看著一扇扇窗子裏亮起了燈,看到一個個行人匆匆回家時掀起的風衣衣擺,看到有人手裏提著大袋小袋的食物,圓圓的蛋糕盒子被小心翼翼托在胸前,看到十字路口約會的人等齊了,笑語嫣然,相擁而去。而你這個人,像空氣一樣,是透明的。每每在旅行中的黃昏時分,最能體會到孤獨一人的滋味。可對我來說,這也是我最能感受到自己完整的存在的時刻。那時候自我充盈,但放眼一望,只是煢煢孑立,滿腔感受只好壅塞在心中,變成了某種詩意,好像葡萄未被及時吃掉,才有機會被釀成酒。

孤獨也是獨行者最重要的收獲。只有能忍受孤獨的難耐,才能獲得孤獨給人巨大的自由,和詩意。然後,才能成為一個安適的獨行客。這是我二十年旅行後,才得到的一點點關於獨行的智慧。

獨行給人的自由實在太大,太好,讓我寧可忍耐諸多的不便,也要擁有它。

獨行就是步入另一個世界。在那裏,你沒有背景,沒有過去,沒有社會關系,沒有固定角色,你就是一個新人。你可以沒有日程表,可以沒有任何羈絆,要是你手裏已有一張歐洲鐵路通票和一張申根簽證的話,甚至可以沒有任何限制和障礙,十一個國家向你敞開所有的道路,只要你想去,你可以夜裏一點鐘從威尼斯去慕尼黑,也可以清晨六點鐘從維也納去布達佩斯,你可以取消後面所有的旅行,只在一個小城住下來,也可以拔腳就走,只因不喜歡你旅館房間的窗前豎著一根電線桿。你看上去那麽沈默,但你心裏細波灩灩,無限風光。

獨行就是自由進入自己。傾聽到的,都是自己內心的聲音。自己終於走進了自己的內心,在那裏翻翻檢檢,洗洗刷刷,好像一次豐富而漫長的告解。旅行二十二年,漸漸我理解了自己。那個內在的自己,喜歡自己的心靈世界好像被堿水刷洗過的潔白木板,那樣幹爽和潔凈。它是那樣易於被弄臟,所以總有點縮手縮腳地,小心將這個內在的自己束之高閣,那個高閣,便是獨行在陌生的世界一隅。

我喜好在一個熱鬧的世界裏,像一只雞蛋一樣沈默,可脆弱的殼裏,卻包含著一個完整的小世界,一個完整無缺的細胞結構,這就是我所認為的完美。

2009年我獨自旅行到了鐮倉。鐮倉本是日本武士的古都,小小一片沿海的市鎮,坐落著數不清的禪寺。如今那些在朱紅門楣上貼著白紙折子或者稻草瓔珞的神社裏,供奉著多不勝數的武士牌位,還有行將淹沒的武士故事,那都是12世紀的事 了。

如今鐮倉最好的時光,是下午六點鐘之後。循著江戶時代冶遊的習慣,來鐮倉遊玩的遊客們紛紛離去,夕陽在海洋的細波上晃動,晚風通常劇烈地橫掃過海灘。潔凈的日本小木屋子裏,庭院裏的石頭燈亮了,格子窗上的白色高麗紙也被後面的燈光映照得一派雪亮。半條葛段都能聞到古老的金魚燒店裏傳出來烘焙麥粉樸素的香味。源氏池畔,飽蘸墨色,重筆疾書的大字隨長條子白布在夜風中緩緩飄動,鐮倉源氏早已滅絕,但源氏池中的白蓮卻依舊在暮色中搖曳盛開,它們仍在祈禱源氏一族子孫繁盛。鐮倉宮涼亭裏,一絲不茍穿著和服的中年女子彈奏古老的三弦曲子,這女子端坐席上,琴聲猶如裂帛般決然不能婉轉迂回,肩膀卻一動不動,既溫柔又凜然。暮色中,鐮倉回到幕府時代。

三三兩兩的本地人,看到我坐在本覺寺的台階上不肯離開,都遠遠繞過走開。這裏的人似乎非常理解有人,有時候只想獨自待上一會。理解這個“獨自”,一定要四周都寂靜無人才能實現。他們能體貼這無形的“獨處”的範圍,就遠遠地繞開了。

我遙遙望見這些行人,好像在水裏望著岸上人的魚。

本覺寺大松樹下的小石佛也被僧人罩上通紅的帽子和披風,好像準備好露天過夜的雲遊僧。大殿的青瓦坡頂上,第一顆星星穩穩地升了上來,接著,是第二顆星星。日蓮和尚的遺骨正供奉在昏暗的大殿裏,從12世紀到現在。

這古老的寂靜中,身心皆慢慢歸還給自己。只靜靜坐下,就能感到天地正在均衡地流轉,好像生命在恒定地前行,這種莊重而帶有悲傷的心情,我想就是一個人從自己的日常生活中脫離出來,獨自與時間這樣東西相處,感受它的莊嚴時,在心裏被喚醒的古老感情吧。這時候,會覺得自己並不是自己,還有一個更古老的,經過一次次生命永生的自己,就住在自己深不可測的心底裏。當一個人成功逃離了日常生活的時間表時,這個從遙遠深處躍然而出的自己,就將自己這一世匆匆而過的生命襯托得深厚,甚至永恒。

那一刻,心裏穩妥洞悉,無求,不悲。暮色漸漸深重,四下黝黯寧靜。從本覺寺經過一座跨在比企山谷上的小石橋,經過白木屋子,旁邊有巨大的羅漢松,唰唰地在風裏響,糊了白色高麗紙的細木格子窗上,透出一團燈光。那座山谷在疏淡的星光裏深不可測,似乎還埋伏著北條家派來的兵丁,但卻毫無殺氣。

山上的妙本寺本是11世紀比企家族的舊宅,這地方不是人們熱衷去的地方,特別是晚上。12世紀時,比企家族被北條滅族的那個夜晚,這裏有六百七十多條性命被殺戮。這個寂靜夜裏,那平穩的大殿屋頂被星光照亮,清亮安穩,大殿右側的陰影裏,是比企的家族墓地。羅漢松陰影深處的白木屋,曾是十三個比企家女眷自殺之處,後來,北條家的女兒被比企家女眷的怨靈所困,這屋子被改造為蛇苦止堂,超度怨靈。

朗朗星夜,我穿過重重陰影,走過月白之地,靜坐在妙本寺的大殿前,1203年的那個殺戮之夜,這屋裏,這院落,這山谷,都曾血流成河吧。這個家族,只有一個當時兩歲的男孩,比企能員武士最小的兒子僥幸活了下來。成年後,他皈依日蓮和尚,從山下的本覺寺回來,收拾了自家鮮血淋漓的祖屋,日蓮和尚也來幫他建廟,寺廟的名字用了他死去母親的名號,妙本。至今,這裏已是日蓮宗最古老的寺廟。

妙本寺的月色真是皎潔,四下裏只是靜,毫無哀怨之氣。我的心安安穩穩地往下沈,好像一條睡著的金魚一樣。這世上的恩怨,再多也多不過一個從六百多個親人的血泊中逃向黑谷的小男孩心中的恩怨了吧。他讓自己家成為寺廟,給自己了斷塵緣,用這樣的方法超度了家裏所有的怨靈,這算是一個小男孩留這世上再深厚不過的情義了吧。

那夜日蓮和尚銅造像的額頭,反射著一縷光亮。

大殿的細格窗裏,搖曳著升起一團燭光。

燭照之處,黃脆了的舊榻榻米上,端坐了一個男人。他一定長時間地緊抿嘴唇,現在嘴唇變成了一條緊閉著的溝壑。他似乎正就著燭光讀經,但卻又像在凝神諦聽院落裏的聲響。父親和兄長們的墓碑寂靜無聲,母親與姐妹們的靈位也寂靜無聲,還有家丁們,仆人們,表兄弟們,叔叔和嬸嬸們,他那一大家子親人,此刻全都安穩地匍匐在星光照耀的墓園裏。似乎他很滿意樹葉落到沙地上的那聲輕響,他溝壑似的嘴唇仍舊深深嵌進口腔,卻好像抿著一顆糖那樣地滿足。他的臉色變柔和了。

寂靜的,供奉著一條蛇的蛇苦止堂沐浴在清亮的月光裏。那是發生了怨靈索命的事件後,北條家族特地過來修建的,與其說是為自家的女兒祈福,不如說是求和。他常進去那裏打掃,誦經,那裏也供奉著他早已不記得面容的母親。屋外那棵櫻樹是從前就有的,每到春天,他都修剪枝條,使它的姿勢與白木屋子匹配,幾年下來,那裏的景象真是越來越溫柔了。

日蓮和尚在本覺寺的長廊下,對他解釋過的“人生不可摧毀的幸福”,就是當年打動他皈依日蓮宗的原因。人即使在塵世中,通過修行,也能得到這樣的幸福,這是他從未敢想過的事 情。

他從未敢想自己這一生竟能得到這樣的幸福。他竟將自家血流成河之地,化為人們求索不可摧毀的幸福之所。鐮倉的人們將這裏漸漸看成了比企家族的菩提寺,日蓮和尚親自來為這裏開寺,日朗大和尚在這裏建了道場。

12世紀在山風裏搖曳不定的燭光,照亮的是一張淡淡喜樂的臉,雖然他是個不會笑的人。

我的心安安穩穩地繼續往下沈。二百年後,北條家族也被滅了族,七百多人在夜裏逃往祖宅後面的山裏,在山洞裏集體切腹自殺,幕府時代從此落幕。我是中午時分去到那個山洞的,七百年過去了,那裏仍舊怨氣深重,令人不寒而栗。說起來,北條家族顯赫二百年,卻還是缺少一個能以一己之力超度整個家族戾氣與怨靈的小男孩。九百年後,我在偶遇的妙本寺度過一個靜謐的晚上,在那裏身心俱安,自知這仍是他在庇佑。

那也一樣是人生不可摧毀的幸福。

這是獨自在古老的寂靜中上的一堂人生課,這心中所得,也像含著一塊糖那樣,靜默的,甜美的,那股甜意慢慢路過心肺,去向丹田。

人們常常狐疑地打量我,不知道我真實的獨行目的是什麽,但人們也學會了禮貌地對待這樣的人,克制自己的好奇心。

我有怪癖才這樣做的嗎?我為此自慚形穢嗎?

不。我想回答是不。

一個人,生活在塵世間,要在心裏保護一個不受日常生活中的種種索求與悲歡擠壓的自己,最是不容易。但是,要是一個人完全不在意內在的自己,只生活在物質中,身心全是可見之物,他生活得更是不容易。人因此而奔向一個寂靜古老而又優美的地方,奔向內在的自己。

我要向好奇的人解釋自己是如何渴望獨行的自由嗎?我為此如何地享受嗎?

不,我想回答是不。

陳丹燕·我們為什麼旅行:旅行是成長

可以說,我是在旅行中心智成熟起來的。

我的西班牙旅行,應該是迄今為止最帶有夢想的旅行,也是夢想最為挫敗的旅行。許多年來,我一直只願意記得在西班牙北部的荒原上見到的彩虹,短促而完美的彩虹橫跨在黃色野草覆蓋的荒原上。三毛有一張坐在西班牙某個門楣下的照片,讓我對西班牙充滿了愉快的幻想——在暖而鹹的海風下,席地坐在別人家的石頭門楣下,自由自在,四海為家。

我在簽證時還對西班牙駐慕尼黑的領事談起了三毛,問他西班牙人的眼睛是綠色的?好像玻璃珠子一樣?我渾身冒著飄飄欲仙的傻氣,好像一鍋燒開了的牛奶那樣不可收拾。

我在西班牙之前,還從未有過夢想被不由分說挫敗的經歷。我一直不能相信那是我經歷過的事。在馬德裏我沒去看博物館,也沒去夜店,在畢爾巴鄂卻去看了一場我什麽也沒有明白的皇家馬德裏隊足球比賽,只看懂那些足球運動員喘息時好像豹子。過格爾尼卡我沒去看畢加索畫畫的地方,卻在公路邊的小村子裏向人學了些巴斯克語。北部的海岸線上荒涼寧靜,沒有黑地飛金的大裙子,沒有吉他,晚上在山坡上能看到繁星點點之下,核桃樹下落滿了青黃色的果實。

我發現自己並沒有瘋,也沒有心碎至死,我恍恍惚惚地繼續自己的旅行,到了葡萄牙,在營地裏有點喝醉了,又安靜地回到了德國,再旅行去了莫斯科。長長的旅途,六天七夜的火車,從莫斯科回到北京。

西班牙的旅行,被我遺棄在已流逝的時間中,好像一件穿不下的衣服。

我的旅行仍在繼續。從西班牙回來,我休息,寫作,得到版稅,有了新的願望,下一個旅行目的地,是美國。那次旅行,我在新澤西一個小鎮的親戚家住了下來。親戚為小鎮生活的乏味感到抱歉,那裏只有一條主街,主街上只有一間咖啡館,而不是小食店。小鎮上只有一個小火車站,聖誕到來,小鎮上的聖誕樹就放在火車站外面的小廣場裏,點燈那夜,小鎮上的人傾巢出動去看燈,家家戶戶,都是安分守己的中產階級家庭。我的親戚說,小鎮生活就是這樣平淡,不像歐洲都市那樣激動人心。我脫口而出:“每種生活對我來說,都有它有趣的地方。如果它是乏味的,那麽乏味也是一種體驗。”

我知道自己變化了,變得如此柔軟,甚至有時缺乏是非判斷,我對是非的判斷厭倦了。

多年之後,偶然一個機會,我去看了一個畢爾巴鄂的城市規劃展覽。我看到畢爾巴鄂匍匐在一個沙盤裏,看到那條河從城市中心蜿蜒而過。我突然想起來,在西班牙,我和我的朋友曾將車停在那條河旁,我旅館房間的窗正對著它,在印象裏,那是條平淡無奇的城市的河流,甚至有些荒涼。

然後我看到了古根漢姆美術館那扭曲的建築,原來它離我住的老城區很近,我曾以為那裏遙不可及,無法到達。

我又看到老城區,那裏窄小的街巷裏,有淌著清水的石頭噴泉,有晾在塑料布下的牛仔褲,有午後空無一人的咖啡館。是的,我想起有一家咖啡館裏,充滿了懶洋洋的咖啡氣味,我那時只喝牛奶,別的什麽也不能喝。我坐在墻邊,看著淡褐色的墻上掛著一些深褐色的木頭鏡框,裏面框著一些手寫的詩歌,我猜想它們是詩歌,因為那些句子長短得體,有韻律一般。但我從來不知道它們到底寫了些什麽。空氣渥熱,令人昏昏欲睡,佚名氏的詩歌安靜地站在墻上。

我在沙盤上俯瞰自己年輕時代迷失在破滅中的城市,畢爾巴鄂,好像是我的命運在高高的天上看著我,一個曾穿梭在沙盤裏的小人是如何執著於自己的夢想,閉上眼睛,不肯看一眼夢想以外的遼闊世界。我第一次強烈地體會到,在沙盤上的這個我,真是長大了。這時,我早已不年輕了,我才發現了自己的成熟。我發現自己已經深知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深知這差距帶來的創傷,以及隨後而來的精神上的收益。

俯瞰畢爾巴鄂,我驚奇地發現,這是個有趣的地方。我心中突然劃過一個句子:去那裏看看吧,如何?

我想再次坐到那家老城區裏的咖啡館裏去,看那些鏡框裏的詩歌。

那沙盤演繹的是畢爾巴鄂作為一座城市的再生。而我看見的,是在畢爾巴鄂河畔,一個旅行者心智的成長,或者說,一個女人心智的成長。

在沙盤上俯視我的痛苦之城一年後的一天,在晚間電視新聞裏,看到日本好幾個沿海小城被地震引發的海嘯所席卷,看到黑色的深海浪潮以噴氣機的速度吞沒那些狹窄的街巷,平淡而整齊的海岸,長著松樹的山崗,那時我正準備去日本旅行。

去年櫻花過後才去日本,於是就去鐮倉看了紫陽花。從鐮倉回來後,就在想,下一個春天,要再去鐮倉的海邊住一下,看上次沒看成的能劇表演。看新聞時,我只想,鐮倉離仙台遠著哪,一切沒問題。這次去鐮倉,要在酒店租一輛腳踏車,沿著海岸線騎車。後來,情勢一天天緊張起來,核電廠出問題了。我家對面的花園裏,單瓣早櫻已經盛開,但,日本今年怕是去不成了。

取消了日本的旅行,我在夜裏過去街心花園裏看花。早櫻點點盛開在黑暗的枝頭上,看上去那麽不真實。我想,日本海岸線上的櫻花,此刻一定也毫無知覺地盛開了。真想不到,總是被一層薄霧籠罩著的,淺藍色的日本海,會深深埋藏著黑色大潮。那樣平靜的大海,在海岸線上,還能看到藍天下遠遠的富士山。大概因為見過它的寧靜,所以會對它的災難有擔憂的感受吧。在藍天下隱約可見的富士山頂之雪,是日本的精神標志所在,但新聞裏說,由於劇烈的地震,富士山這死火山,似乎也醒過來了。

日本人世世代代喜歡盛開時陡然雕謝的櫻花,怕是有命運的指引吧。

我孩子八歲時,我第一次帶她去紐約。那次我們老是在世貿中心樓下的地鐵站裏迷路,每次都要靠大樓保安指路,才能順利找到靠近三一教堂的那個出口。那算是她人生的第一次旅行。她十三歲時,世貿中心塌了。我孩子不相信似的問我,那個大樓就再也沒了?她比畫了一下像山一般的高度,我說是的。她還是不相信,又問,那總是站在那裏等我們問路的警察大叔也沒了?我說是的。這是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不會永遠在原地等你,即使是那麽高的大樓,而且還是兩棟。她憤怒地捶著自己小床上的墊子,“那很難過的呀!”

她不憤怒撞大樓的飛機,而是憤怒自己曾認識大樓忽然沒了。那時我想,啊,原來對一個見到過,又告別的世界,人心中的感受,是那世界的永恒。這個人會有錯覺,覺得這次自己主動離開了,不過那個世界會永遠在那裏。什麽時候想要再見,買了飛機票去,理所當然就能看到舊有的一切。

這也是旅行者的錯覺吧。自己來了又走了,不過那些地方是永恒的。

她很遺憾,甚至是同情地看著我,問,你為什麽要到那麽多地方去旅行,“要是那些地方有點什麽,你不是一直要很難過的嘛。”

是的,只要你走出家門,開始旅行,你就已經把自己心中柔軟的部分交給了無常的未來。只要你與這個世界交換了感情,就會被本與你不相幹的那些痛苦累及。這就是旅行者的命運。

那些你邂逅的地方,你參觀過的博物館,你喝過熱飲的小店,你看過風景的窗子,你寫過明信片的小桌子,你交談過的那個不知姓名的人,你喜愛過的熏風,你享受到的自然的撫慰,你看到過的午夜燦爛的星空,你為之心裏一動過的花、樹和水波,或者雪花,或者一塊酸面包,都曾在你心中安慰過你,告訴你世界的好。可是,轉眼它們不見了,你的心上就要空一塊。所以,旅行者的心是蜂窩狀的,有許多小孔還在慢慢釀蜜,另一些已經空了。

算起來,我心裏空了的地方,是馬德裏火車站,紐約世貿中心,倫敦國王火車站,愛爾蘭,日本,俄羅斯,還不算多。對中東,從新疆出境,一直到土耳其這一路,我一直向往,卻很猶豫,與其說怕危險,不如說怕傷心。

這兩年似乎不那麽順利,我去過愛爾蘭後,愛爾蘭就發生經濟危機了。我去過日本後,日本就地震了。有時我也在心裏嘀咕,莫非我轉了壞運,成喪門星了?是不是我這喪門星就在家裏蹲蹲算了吧。

我與世界的感情聯系,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而且,漸漸牢固。

後來,每次我與我的孩子去紐約,都不忘去世貿中心看看,開始是那些花、蠟燭,後來,是燒殘了的鐵柱子做成了十字架,再後來,是一塊空地,晚上,兩條白色的燈柱在遺址上直射向天空。我們每次都在那裏照張相,原本只是為了紀念,後來才發現,一次次的,在照片和相似的背景裏,看著我的孩子長大,看著我漸漸老去。

不論是為那地方感到痛,還是心中難忘,這都是對世界的愛意吧。

那天在夜色裏,看著安靜開在黑暗枝頭的單瓣早櫻,看細細的花蕊像睫毛一樣張著,我想起來,在鐮倉溫暖的黃昏,在武士大宅子裏看紫陽花的情形。有個中年婦女正在給園子裏的花草澆水,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溫暖的,帶有陽光和植物氣味的水汽。

這幕府時代刀光劍影的舊宅子,如今成了寺院,養著幾十種不同的紫陽花。她告訴我如何分辨紫陽花的品種。雖然都是繡球般的一大團,但花的形狀還是不同,花瓣上暈染的顏色也不同。她能說些英文,對遊客不害羞,反而有種熱切的開放與親切,與當地安靜而封閉的居民不同。

她說,自己很想念單獨去意大利旅行的日子,她喜歡意大利的大理菊。“看到你,就想起了意大利時的自己。”她微笑著捏著一根綠色的水管子,對我說。

我很明白她心中的懷念。在我的家鄉,我也喜歡看到那些獨自旅行的外國女人,看她們如何默默走著,單獨吃飯,一邊寫著明信片,就像看到自己。要是她們東張西望,我也常常過去問,你要幫忙嗎?就像我在某日,某個陌生的街口經歷過的一樣。一個人會對旅行者抱著親切的感情,因為這個人來自一個自己懷念的世界,或者,來自心中喜愛的另一個自己。

想來,這是旅行者所獨有的,有點覆雜的感受吧。一個人旅行過了,並不表示一切都已結束,那道路還在心中延綿。

那天,那個女人澆完花,和我一起走到街上。我向她打聽能吃晚飯的地方,她熟練地問我,預算是多少。我想,在那一刻,她肯定希望自己是和我一樣的旅行者吧。

“已是最後一天了。”我說。

“那麽就請奢侈一點吧,去最古老的料亭,去海邊的江之島,去喝新下的梅子酒,微醺時看富士山從夜空中浮現出來,那是地道的日本風景啊。”她指點我說。

我與陌生人之間,就是這樣感受到心意相通。這是奇妙的聯系,只見一面,只記得對方的臉,但卻明白,自己與這個陌生人,是同道。我們這一生很難再湊巧碰到,但卻並不會感到遺憾,這哀愁中烘托的,是真實地擁有某些風景的富足感。

想到她,我希望今年在空氣和海水中沈浮不去的核子輻射,無論如何都不能影響到鐮倉紫陽花的盛放。只是那個拿綠軟水管澆水的女人,會有點寂寞。

世界的這裏,那裏,南方,北方,無論如何,我還是愛這世界。愛與惦記,就是我與這個世界感情上的聯系,而它的表現,就是為它遭受的任何毀壞而痛苦。

世界上,有人因為家庭突然的變故成熟,有人因為很早就獨立生活而變得成熟,而我,是在旅行中嘗到了痛苦與愛混淆在一起的滋味之後成熟起來。比起日常生活中具體而微的痛苦與愛,它們顯出如數學般精巧的邏輯性和抽象性,我因為微積它們,開始解析與接受各種遺憾,漸漸能夠與它們共存,將它們接納為自己回憶中充滿感情的一部分。對我來說,成熟意味著理解與寬容生活中缺失的存在,並且永遠都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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