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丹燕·我們為什麼旅行:旅遊是成長

可以說,我是在旅行中心智成熟起來的。

我的西班牙旅行,應該是迄今為止最帶有夢想的旅行,也是夢想最為挫敗的旅行。許多年來,我一直只願意記得在西班牙北部的荒原上見到的彩虹,短促而完美的彩虹橫跨在黃色野草覆蓋的荒原上。三毛有一張坐在西班牙某個門楣下的照片,讓我對西班牙充滿了愉快的幻想——在暖而鹹的海風下,席地坐在別人家的石頭門楣下,自由自在,四海為家。

我在簽證時還對西班牙駐慕尼黑的領事談起了三毛,問他西班牙人的眼睛是綠色的?好像玻璃珠子一樣?我渾身冒著飄飄欲仙的傻氣,好像一鍋燒開了的牛奶那樣不可收拾。

我在西班牙之前,還從未有過夢想被不由分說挫敗的經歷。我一直不能相信那是我經歷過的事。在馬德裏我沒去看博物館,也沒去夜店,在畢爾巴鄂卻去看了一場我什麽也沒有明白的皇家馬德裏隊足球比賽,只看懂那些足球運動員喘息時好像豹子。過格爾尼卡我沒去看畢加索畫畫的地方,卻在公路邊的小村子裏向人學了些巴斯克語。北部的海岸線上荒涼寧靜,沒有黑地飛金的大裙子,沒有吉他,晚上在山坡上能看到繁星點點之下,核桃樹下落滿了青黃色的果實。

我發現自己並沒有瘋,也沒有心碎至死,我恍恍惚惚地繼續自己的旅行,到了葡萄牙,在營地裏有點喝醉了,又安靜地回到了德國,再旅行去了莫斯科。長長的旅途,六天七夜的火車,從莫斯科回到北京。

西班牙的旅行,被我遺棄在已流逝的時間中,好像一件穿不下的衣服。

我的旅行仍在繼續。從西班牙回來,我休息,寫作,得到版稅,有了新的願望,下一個旅行目的地,是美國。那次旅行,我在新澤西一個小鎮的親戚家住了下來。親戚為小鎮生活的乏味感到抱歉,那裏只有一條主街,主街上只有一間咖啡館,而不是小食店。小鎮上只有一個小火車站,聖誕到來,小鎮上的聖誕樹就放在火車站外面的小廣場裏,點燈那夜,小鎮上的人傾巢出動去看燈,家家戶戶,都是安分守己的中產階級家庭。我的親戚說,小鎮生活就是這樣平淡,不像歐洲都市那樣激動人心。我脫口而出:“每種生活對我來說,都有它有趣的地方。如果它是乏味的,那麽乏味也是一種體驗。”

我知道自己變化了,變得如此柔軟,甚至有時缺乏是非判斷,我對是非的判斷厭倦了。

多年之後,偶然一個機會,我去看了一個畢爾巴鄂的城市規劃展覽。我看到畢爾巴鄂匍匐在一個沙盤裏,看到那條河從城市中心蜿蜒而過。我突然想起來,在西班牙,我和我的朋友曾將車停在那條河旁,我旅館房間的窗正對著它,在印象裏,那是條平淡無奇的城市的河流,甚至有些荒涼。

然後我看到了古根漢姆美術館那扭曲的建築,原來它離我住的老城區很近,我曾以為那裏遙不可及,無法到達。

我又看到老城區,那裏窄小的街巷裏,有淌著清水的石頭噴泉,有晾在塑料布下的牛仔褲,有午後空無一人的咖啡館。是的,我想起有一家咖啡館裏,充滿了懶洋洋的咖啡氣味,我那時只喝牛奶,別的什麽也不能喝。我坐在墻邊,看著淡褐色的墻上掛著一些深褐色的木頭鏡框,裏面框著一些手寫的詩歌,我猜想它們是詩歌,因為那些句子長短得體,有韻律一般。但我從來不知道它們到底寫了些什麽。空氣渥熱,令人昏昏欲睡,佚名氏的詩歌安靜地站在墻上。

我在沙盤上俯瞰自己年輕時代迷失在破滅中的城市,畢爾巴鄂,好像是我的命運在高高的天上看著我,一個曾穿梭在沙盤裏的小人是如何執著於自己的夢想,閉上眼睛,不肯看一眼夢想以外的遼闊世界。我第一次強烈地體會到,在沙盤上的這個我,真是長大了。這時,我早已不年輕了,我才發現了自己的成熟。我發現自己已經深知理想與現實之間的差距,深知這差距帶來的創傷,以及隨後而來的精神上的收益。

俯瞰畢爾巴鄂,我驚奇地發現,這是個有趣的地方。我心中突然劃過一個句子:去那裏看看吧,如何?

我想再次坐到那家老城區裏的咖啡館裏去,看那些鏡框裏的詩歌。

那沙盤演繹的是畢爾巴鄂作為一座城市的再生。而我看見的,是在畢爾巴鄂河畔,一個旅行者心智的成長,或者說,一個女人心智的成長。

在沙盤上俯視我的痛苦之城一年後的一天,在晚間電視新聞裏,看到日本好幾個沿海小城被地震引發的海嘯所席卷,看到黑色的深海浪潮以噴氣機的速度吞沒那些狹窄的街巷,平淡而整齊的海岸,長著松樹的山崗,那時我正準備去日本旅行。

去年櫻花過後才去日本,於是就去鐮倉看了紫陽花。從鐮倉回來後,就在想,下一個春天,要再去鐮倉的海邊住一下,看上次沒看成的能劇表演。看新聞時,我只想,鐮倉離仙台遠著哪,一切沒問題。這次去鐮倉,要在酒店租一輛腳踏車,沿著海岸線騎車。後來,情勢一天天緊張起來,核電廠出問題了。我家對面的花園裏,單瓣早櫻已經盛開,但,日本今年怕是去不成了。

取消了日本的旅行,我在夜裏過去街心花園裏看花。早櫻點點盛開在黑暗的枝頭上,看上去那麽不真實。我想,日本海岸線上的櫻花,此刻一定也毫無知覺地盛開了。真想不到,總是被一層薄霧籠罩著的,淺藍色的日本海,會深深埋藏著黑色大潮。那樣平靜的大海,在海岸線上,還能看到藍天下遠遠的富士山。大概因為見過它的寧靜,所以會對它的災難有擔憂的感受吧。在藍天下隱約可見的富士山頂之雪,是日本的精神標志所在,但新聞裏說,由於劇烈的地震,富士山這死火山,似乎也醒過來了。

日本人世世代代喜歡盛開時陡然雕謝的櫻花,怕是有命運的指引吧。

我孩子八歲時,我第一次帶她去紐約。那次我們老是在世貿中心樓下的地鐵站裏迷路,每次都要靠大樓保安指路,才能順利找到靠近三一教堂的那個出口。那算是她人生的第一次旅行。她十三歲時,世貿中心塌了。我孩子不相信似的問我,那個大樓就再也沒了?她比畫了一下像山一般的高度,我說是的。她還是不相信,又問,那總是站在那裏等我們問路的警察大叔也沒了?我說是的。這是她第一次知道,世界不會永遠在原地等你,即使是那麽高的大樓,而且還是兩棟。她憤怒地捶著自己小床上的墊子,“那很難過的呀!”

她不憤怒撞大樓的飛機,而是憤怒自己曾認識大樓忽然沒了。那時我想,啊,原來對一個見到過,又告別的世界,人心中的感受,是那世界的永恒。這個人會有錯覺,覺得這次自己主動離開了,不過那個世界會永遠在那裏。什麽時候想要再見,買了飛機票去,理所當然就能看到舊有的一切。

這也是旅行者的錯覺吧。自己來了又走了,不過那些地方是永恒的。

她很遺憾,甚至是同情地看著我,問,你為什麽要到那麽多地方去旅行,“要是那些地方有點什麽,你不是一直要很難過的嘛。”

是的,只要你走出家門,開始旅行,你就已經把自己心中柔軟的部分交給了無常的未來。只要你與這個世界交換了感情,就會被本與你不相幹的那些痛苦累及。這就是旅行者的命運。

那些你邂逅的地方,你參觀過的博物館,你喝過熱飲的小店,你看過風景的窗子,你寫過明信片的小桌子,你交談過的那個不知姓名的人,你喜愛過的熏風,你享受到的自然的撫慰,你看到過的午夜燦爛的星空,你為之心裏一動過的花、樹和水波,或者雪花,或者一塊酸面包,都曾在你心中安慰過你,告訴你世界的好。可是,轉眼它們不見了,你的心上就要空一塊。所以,旅行者的心是蜂窩狀的,有許多小孔還在慢慢釀蜜,另一些已經空了。

算起來,我心裏空了的地方,是馬德裏火車站,紐約世貿中心,倫敦國王火車站,愛爾蘭,日本,俄羅斯,還不算多。對中東,從新疆出境,一直到土耳其這一路,我一直向往,卻很猶豫,與其說怕危險,不如說怕傷心。

這兩年似乎不那麽順利,我去過愛爾蘭後,愛爾蘭就發生經濟危機了。我去過日本後,日本就地震了。有時我也在心裏嘀咕,莫非我轉了壞運,成喪門星了?是不是我這喪門星就在家裏蹲蹲算了吧。

我與世界的感情聯系,就是這樣建立起來的。而且,漸漸牢固。

後來,每次我與我的孩子去紐約,都不忘去世貿中心看看,開始是那些花、蠟燭,後來,是燒殘了的鐵柱子做成了十字架,再後來,是一塊空地,晚上,兩條白色的燈柱在遺址上直射向天空。我們每次都在那裏照張相,原本只是為了紀念,後來才發現,一次次的,在照片和相似的背景裏,看著我的孩子長大,看著我漸漸老去。

不論是為那地方感到痛,還是心中難忘,這都是對世界的愛意吧。

那天在夜色裏,看著安靜開在黑暗枝頭的單瓣早櫻,看細細的花蕊像睫毛一樣張著,我想起來,在鐮倉溫暖的黃昏,在武士大宅子裏看紫陽花的情形。有個中年婦女正在給園子裏的花草澆水,空氣裏彌漫著一股溫暖的,帶有陽光和植物氣味的水汽。

這幕府時代刀光劍影的舊宅子,如今成了寺院,養著幾十種不同的紫陽花。她告訴我如何分辨紫陽花的品種。雖然都是繡球般的一大團,但花的形狀還是不同,花瓣上暈染的顏色也不同。她能說些英文,對遊客不害羞,反而有種熱切的開放與親切,與當地安靜而封閉的居民不同。

她說,自己很想念單獨去意大利旅行的日子,她喜歡意大利的大理菊。“看到你,就想起了意大利時的自己。”她微笑著捏著一根綠色的水管子,對我說。

我很明白她心中的懷念。在我的家鄉,我也喜歡看到那些獨自旅行的外國女人,看她們如何默默走著,單獨吃飯,一邊寫著明信片,就像看到自己。要是她們東張西望,我也常常過去問,你要幫忙嗎?就像我在某日,某個陌生的街口經歷過的一樣。一個人會對旅行者抱著親切的感情,因為這個人來自一個自己懷念的世界,或者,來自心中喜愛的另一個自己。

想來,這是旅行者所獨有的,有點覆雜的感受吧。一個人旅行過了,並不表示一切都已結束,那道路還在心中延綿。

那天,那個女人澆完花,和我一起走到街上。我向她打聽能吃晚飯的地方,她熟練地問我,預算是多少。我想,在那一刻,她肯定希望自己是和我一樣的旅行者吧。

“已是最後一天了。”我說。

“那麽就請奢侈一點吧,去最古老的料亭,去海邊的江之島,去喝新下的梅子酒,微醺時看富士山從夜空中浮現出來,那是地道的日本風景啊。”她指點我說。

我與陌生人之間,就是這樣感受到心意相通。這是奇妙的聯系,只見一面,只記得對方的臉,但卻明白,自己與這個陌生人,是同道。我們這一生很難再湊巧碰到,但卻並不會感到遺憾,這哀愁中烘托的,是真實地擁有某些風景的富足感。

想到她,我希望今年在空氣和海水中沈浮不去的核子輻射,無論如何都不能影響到鐮倉紫陽花的盛放。只是那個拿綠軟水管澆水的女人,會有點寂寞。

世界的這裏,那裏,南方,北方,無論如何,我還是愛這世界。愛與惦記,就是我與這個世界感情上的聯系,而它的表現,就是為它遭受的任何毀壞而痛苦。

世界上,有人因為家庭突然的變故成熟,有人因為很早就獨立生活而變得成熟,而我,是在旅行中嘗到了痛苦與愛混淆在一起的滋味之後成熟起來。比起日常生活中具體而微的痛苦與愛,它們顯出如數學般精巧的邏輯性和抽象性,我因為微積它們,開始解析與接受各種遺憾,漸漸能夠與它們共存,將它們接納為自己回憶中充滿感情的一部分。對我來說,成熟意味著理解與寬容生活中缺失的存在,並且永遠都同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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