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人不管走到什麽地方,總要想起自己的故鄉,擡頭望明月,低頭思故鄉;遠行天涯常相問,何處是故鄉?異國他邦,賞心樂事誰家園,不免又想起了自己的故鄉……

故鄉不是一個籍貫的概念,對許多飄泊不定的人來講,故鄉應該是童年或少年時代生活過的地方;故鄉也不僅僅是一個村莊,一條小巷,而是在童年或少年時代曾經到過、並留下了難忘之情的地方。

按照我們家鄉的習俗,孩子生下來之後要把胎盤埋在家前屋後的泥土裏,這土地便稱作衣胞之地。不管這孩子在這塊土地上生活多久,這衣胞之地就算是他的故鄉。

我的故鄉不是蘇州,雖然我在蘇州已經生活了五十多年。可我的衣胞之地卻是長江邊上的一個小小的村莊,那村莊叫作四圩,屬於江蘇省的泰興縣。從“四圩”這兩個字就可以看得出,這裏是長江邊上圍墾出來的圩田。當年開墾時無以名之,便用數字代替,有頭圩、二圩……我的外婆家就住在八十三圩。

四圩離開長江很近,小時候我站在家門口向南望,就會知道江水是不是猛漲,江水猛漲時大輪船好像是浮在江邊人家的屋頂上,那大煙筒在江邊的樹林中移動。

用現在的眼光來看,當年的故鄉是個很偏僻,很貧困的地方,因為村莊上的人大多是移民,是到這塊新開墾的土地上來求發展的。我的祖父便是從江南的武進縣遷徙到江北的泰興來的。所以當年的四圩只有一戶人家有三間瓦房,其余的人家都是草房。這種草房造起來很容易,草頂,墻壁是蘆笆,在蘆笆的外面再糊上一層泥。我家在村莊上算是中上,有六間草房。不過,你從遠處眺望我們的村莊,看不見房屋,只看一片黑森森的樹木竹林。樹木是農家財富的象征,如果一戶人家有幾棵合抱的大樹,有一片茂盛的竹林,那就說明這戶人家是殷實的,要不然的話,那樹早就砍了,賣了,當柴燒了。

清晨和傍晚村莊很有生氣,你可以看見那炊煙從樹林間升起;早晨的炊煙消失在朝陽中,傍晚的炊煙混和在夜霧裏。白天的村莊靜得沒有聲息,只有幾條狗躺在門口,人們都在田裏。不過,如果有一個生客從村頭上走過來的話,你可以聽見那狗吠聲連成一片。

我們的村莊排列得很整齊,宅基高於平地,那是用開挖兩條小河的泥土堆集起來的。所以我家的前後都是河,屋前的一條大些,屋後的一條小點。這前後的兩條小河把村莊上的家家戶戶連在一起。家家戶戶的門前是曬埸,門後有竹園,兩旁是菜地,圍著竹籬笆,主要是防雞,雞進了菜園破壞性是很大的。童年時,祖母交給我的任務就是拿著一根竹竿坐在門口看雞。小河、竹園、菜地、雞,這就是農家的副食品基地。小河裏有魚蝦、茭白、菱耦;竹園裏有竹筍、蘑菇。菜園子裏的菜四季不斷,除掉冬天之外,常備的是韭菜,杜甫在贈衛八處士的詩中就寫過“夜雨剪春韭,新炊間黃梁”可見韭菜可備不時之需,何況春天的韭菜味極美。

那時候,我們家裏來了客人也都是韭菜炒雞蛋,再加上一些豆腐、卜頁、魚蝦之類。農民很少有肉吃,當年的農村裏有一個形容詞,叫“比吃肉還要快活!”是形容快活到了極頂。可見吃肉是很快活的,不像現在有些人把吃肉當作痛苦。

農民要買肉需要到幾裏外的小街上去,買豆腐和卜頁卻不必,村莊上有人專門做豆腐,挑著擔子串鄉,只要站在門口喊一聲,賣豆腐的便會從田埂上走來做買賣,可以給錢,也可以用黃豆換。據說,磨豆腐是很辛苦的,有首兒歌裏就唱過:“咕嚕嚕,咕嚕嚕,半夜起來磨豆腐。”祖母告訴我說,三世不孝母,罰你磨豆腐。在當年的農村裏,打鐵、撐船、磨豆腐是三樣最苦的活兒。當然、種田也是苦的,只有手藝人最好,活兒輕,又有活錢。所謂手藝人就是木匠、皮匠(緔鞋)、裁縫、笆匠。笆匠是一種當地特有的職業,他們是專門做蘆笆墻,和鋪草屋頂的。多種手藝之中,以裁縫為上乘,裁縫坐在家裏飛針走線,衣冠整潔,不曬太陽,最受姑娘嫂子們的歡迎,其中的原因之一是裁縫們大多會偷布,套裁一點零頭布帶回家,送給姑娘嫂子們做鞋面。有本事的裁縫遠走上海和香港,他們回家過年時,討鞋面布的人簡直是門庭若市,因為在上海和香港能夠偷到好料子,全毛華達呢,藏青毛畢嘰,呢絨、法蘭絨之類。在當年的農村裏,如果能用全毛華達呢做一雙鞋送給相好的,那比現在的意大利皮鞋還要高貴。

我總覺得農村裏的孩子要比城市裏的孩子自在些,那裏天地廣闊,自由自在。小男孩簡直是自然之子,冬天玩冰,夏天玩水,放風箏,做弓箭,捉知了,掏鳥窩,撈魚摸蝦,無所不為。小小孩跟著大小孩,整天野散在外面,等到傍晚炊煙四起時,只聽見村莊上到處有母親在喚孩子:“小登林,小根林,家來啦!”小登林,小根林回來了,像個泥猴,有時候衣裳和褲子都撕破了,那小屁股上就得挨兩記。

我家經常搬遷,但在我讀初中之前,搬來搬去都在長江邊,有時離長江遠些,有時離長江近點。最近是在靖江縣的夾港,離開長江大概只有一兩百米,每日清晨醒來和傍晚入睡時,都聽見那江濤沙沙,陣陣催眠;狂風大作,驚濤拍岸,聲如雷鳴,那就得把頭縮在被窩裏。

江河為孩子們帶來無窮的樂趣,最有趣的當然不是遊泳,遊泳只是一種手段,撈魚摸蝦才是目的。捕撈魚蝦的手段多種多樣,釣魚是小玩藝,是在天冷不宜入水的時候“消閑”的。用叉、用綱、用罩、幹脆用手摸,那比釣魚痛快得多,而且見效快。家裏來了客人時,大人便會把蝦簍交給孩子:“去,摸點蝦回來”。或者是把魚叉拿出來:“去看看,那條黑魚是不還在溝東頭。”會撈魚摸蝦的人,平時總記著何處有魚蝦,以備不時之需。

孩子們如果要取魚去賣的話,那就得到蘆灘裏去找機會。江邊的蘆灘裏有很多凹塘,漲潮的時候這些凹塘都沒在水裏,魚蝦也都是乘著潮水到灘上來覓食,退潮時便往水多的地方走,走著走著便聚集在凹塘裏。取魚的孩子便乘著退潮時去戽盡凹塘裏的水,往往會大有收獲,弄得好會撈起幾十斤魚蝦。但也要有點本事,首先是要會選塘,要看得出那一個塘裏有豐收的可能,其次是要有力氣,要趕在漲潮之前拚命地把塘水戽幹,把魚蝦都收進竹簍,而且還要來得及往回逃,因為潮水漲起來很快,一會兒工夫便漫過下膝。我記得有一次在蘆灘裏迷了路,是背著蝦簍,拉著蘆葦,從港河裏遊回來的。江邊上的孩子沒有一個不會遊水,水上人家的孩子遊水和走路是同時學會的。

長江有時也會帶來災難,會咆哮,發大水,沖毀江堤,淹沒房屋和農田。每年陰歷的六、七月是危險期。初一、月半如果是括東南風,下大雨,潮水呼呼地漲,來不及退,大人們便愁上眉稍,夜裏各家輪流上堤岸值班守夜,一旦出險便鳴鑼為號。狂風大雨中那令人心驚肉跳的鑼聲是一種絕對的命令,鑼聲一響,各家的青壯年要全部出動,奔向險地。如果那鑼聲不停地響,說明險情嚴重,婦女、老人都要上堤,只有孩子們不上,因為那大浪撲向堤岸時有幾丈高,會把孩子們卷走。江邊上的人家有一種不成文的法律,如果有誰聽見鑼聲不肯上堤的話,此人今後便會為人們所不恥,簡直算不上是個人,婚喪喜慶,請人幫忙等等都會受到冷遇。

搶險也經常失敗,眼看無法收拾時便有一個老人下令,各自回家改拾東西,把糧食和細軟都搬至高處,準備家裏進水。我記得我們家裏曾經進過一次水,水把大門沒掉了一半,劃著木盆進出。大人們愁眉苦臉,孩子們卻歡天喜地,因為水淹了一片西瓜地,成熟了的西瓜有的浮在水面上,有的沈在水底。種瓜的老人把浮在水面上的西瓜收集起來,沈在水底的瓜可以讓孩子們去摸,誰有本事摸到了就歸誰。孩子們早就垂涎著那些西瓜了,只因為老爺爺看得緊,平時難以得手,現在可以到水底摸瓜,把摘瓜和遊泳集合在一起,何等有趣!我緊跟著大孩子們白天摸瓜,晚上捉蝦。發大水的時候小蝦特別多,一群群地在水面浮遊。這種小蝦在夜晚特別趨光,只要在水邊點起一盞燈,燈光照著藏在水中的一只篩子。小蝦成群集隊地浮遊過來了,在燈光下聚集,這時,迅速地把篩子提起來,小蝦就躺在篩子上面,弄得好,一個晚上可以捕獲幾十斤。此種小蝦曬幹以後可以收藏,冬天用它來燒鹹菜豆瓣湯很是鮮美……

我的童年和少年都是在長江邊上的小村莊裏度過的,我認為那些村莊是我的故鄉,不管是看到海邊的日出,還是看到湖上的月光,我都會想到那些長江邊上的小村莊──我的故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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