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奧斯汀和艾米莉·勃朗特則不然,她們既不熱衷於這類女性籲求,也不理會男性的蔑視和責難,可謂我行我素。不過,這只能歸因於她們不尋常的個性。對於一般女性 來說,要想克制自己的憤怒情緒,不僅需要明澈的心境,還需要堅強的意志。女性從事寫作,總不免要遭人嘲笑和受人指責,總會有人以種種方式來證明她們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這就很自 然地使她們感到憤憤不平。我們在夏洛蒂·勃朗特的怨恨和喬治·愛略特的隱忍中便可看出這樣的反應。至於在一些二流女作家那裏,就更容易看到這樣的情緒反應了。有時, 她們選擇的小說題材就是情緒化的;有時,她們極不自然地逞強好勝,而有時,卻又極不自然地表示溫順,以至於處處都顯得虛偽做作。她們受制於男性權威,想象力不是太男性化,就是太 女性化,唯獨沒有人性的自然本色。所以,她們的作品也就沒有什麽藝術性可言,因為藝術的根基恰恰在於人性的自然流露。

由此看來,女性寫作若要發生什麽變化的話,首先應該是寫作態度的變化。將來的女作家不應再那樣憤憤不平,因為她們已不必再為自己的性別請命,也不必再對男性提什麽抗議。這樣的 時代雖說至今尚未到來,但我們至少正在接近這樣的新時代,即:女性寫作將極少、甚至完全不受非藝術因素的影響,女作家除了專註於藝術想象,將不再受任何其他事物的幹擾。過去唯有 那些個性非凡的天才女性才能達到的超然境界,現在對於普通女性來說,不再是不可企及的了。現在的女性小說,較之於一百年前或五十年前的女性小說,顯然更加名副其實,更加生趣盎然。

然而,即使在今天,一個女人若想自由自在地寫作,還是會遇到諸多問題。首先是語言問題。也就是說,現有的語言形式對她來說並不適用。這個問題看起來似乎很簡單,其實極為棘手。 現有的語言是由歷代男性創造的,它們過於規範,過於繁瑣,過於沈重,並不適合女性使用。而小說的生活覆蓋面又如此之大,小說家非得找到一種自己使用起來得心應手的語言不可,因為 唯有這樣,才能輕松自如地把讀者從小說的第一頁帶到最後一頁。所以,今天的女性作家不得不自己創造語言,或者說,不得不將現有的語言大在地加以改造,使之適合於女性思想的自然表述 ,以免現有語言歪曲她的原意,甚至壓垮她的思想。

當然,這只是實現目的的一種手段而已。要真正實現這一目的,還需要女性作家具有不畏艱難的勇氣和百折不撓的自信心。小說歸根結底是一種關於人、關於自然、關於神、關於大千世界的 陳述,是一種力圖將不同事物聯系在一起的嘗試。在任何一部有價值的小說中,各種不同的事物雖然都經小說家的想象而重新獲得秩序,但事物的另一種秩序,即生活中的常規秩序,依然不 可忽視。由於常規秩序的仲裁者歷來是男性,即生活中的一系列價值秩序是由男性制定的,而小說在很大程度上又有賴於生活,所以男性價值觀在小說創作中歷來占主導地位。但無論在生活 中,還是在藝術中,女性的價值觀都可能和男性有所不同。於是,女性在寫小說時就會覺得有必要更正現行的價值尺度——有些被男性認為毫無價值的事物,她覺得應該認真對待 ;有些被男性視為價值重大的事物,她卻覺得無聊之極。這樣一來,她就不可避免地要受到指責,因為批評家都屬另一性別,他們對她試圖改變現行價值尺度的做法確實會感到大惑不解,甚 至驚恐萬狀。他們從中看到的不僅僅是一般的見解不同,而是一種和自己的價值觀截然相反的女性價值觀,於是便一致認定,這樣的價值觀是非理性的、武斷的和混亂的。

盡管如此,女性在這方面卻變得越來越有獨立見解了。她們不僅開始堅持自己的價值觀,她們的小說題材也開始顯示出某些變化。她們似乎不再像過去那樣往往只註意自己,而是開始更多 地關心其他女人了。19世紀初的女性小說大多是自傳性的,女性寫作的最大願望就是想傾訴自己的苦難,並借此抒發自己的理想。現在,這一願望已不再那樣迫切了,女作家已開始冷靜地反 省自己的性別,而且以一種全新的方式來塑造女性自身的新形象。這是前所未有的,因為直至最近,歷代文學中的女性形象幾乎都是由男性作家塑造的。

這裏,女作家又遇到一個棘手的難題。因為從總體上講,女性不像男性那樣容易觀察。女性的日常生活過於平淡,很少給人留下深刻印象。可以說,她們生活中的每一天都不留痕跡地消失 得無影無蹤。煮好的飯菜被吃掉了;養大的子女離家走了。有什麽引人註目的地方呢?有什麽事情可讓小說家大做文章呢?幾乎沒有。她們生來默默無聞,就如一些隱姓埋名的人,簡直讓你 無從查找。而現在,女作家首次要在小說中探訪的,就是這樣一個鮮為人知的國度。此外,由於現代女性已開始涉足某些社會職業,女作家還要關註這一新的動向,觀察它對女性思想和生活 習慣的影響。

她需要觀察女性生活是如何從地下冒出來的,同時需要觀察,女性暴露於外界後究竟發生了怎樣的變化,如此等等。

所以,如果有人想總結一下當前女性小說的基本特征的話,那麽不管此人屬哪一性別,都會說這些小說是大膽的、真誠的,是和現代女性的聽感所知息息相關的。它們不再憤憤不平,也不 再一味強調自己的女性風格,但它們的寫法,又確實和男性小說大不一樣。這樣的寫法,如今在女性寫作中已相當普及。因此,即便是現在的一些二流乃至三流的女性小說,也不無價值,也 同樣今人感興趣,因為它們至少是真誠的,坦率的。

關於當代女性小說,除了上述優點,還有兩個方向的情況也值得進一步探討。英國女性過去一直生活在一種不可名狀的昏暗中,現在她們已成為合法選民、有薪俸的雇員和有責任感的公民 。這一變化無疑會使她們的生活和藝術都趨於非個人化。她們的人際交往不再僅限於個人情感,而更多地滲入了知識成分,甚至政治因素。以往,她們只能通過丈夫或者兄弟的眼睛模模糊糊 地了解世事和表示疑問,如今她們不再訴求於他人了,而是在為自己的實際利益直接采取行動。既然如此,她們的註意力勢必要從以往唯一可關註的個人生活轉向非個人的社會問題,她們的 小說自然也就更多地傾向於社會批評而不再那麽具有個人色彩了。

"牛虻"的角色過去一直由男性扮演,但我們可以料想,女性不久也將扮演這一角色。她們的小說除了揭露社會弊端,還將提出整治之法。她們筆下的男男女女將不再單純地糾纏 於個人情感,還將直接卷入種種社會爭端、階級沖突和種族矛盾。這是一方面的重要變化。但對於那些不太喜歡"牛虻"而更喜歡"蝴蝶"、也就是不太喜歡批評家而更喜 歡藝術家的人來說,另一方面的變化也許更讓他們感興趣。那就是,迄今為止女性小說中最薄弱的一面——即缺乏詩意——將隨著女性生活的日益非個人化而大為改觀 ,因為非個人化的生活更有助於詩性的培養。女作家將不再像以往那樣一味註重事實,不會再滿足於準確地描述自己偶然觀察到的一些生活細節。她們會越過瑣碎的個人生活和乏味的政治活 動,會把目光遠遠地投向詩人的領地,去關註過去唯有詩人予以關註的大問題,即:人類的命運如何,人生的意義何在。

當然,詩性的培養在很大程度上還有賴於物質生活的富裕。要有閑暇,要有一小筆錢,要有超越個人得失而靜思萬物的可能。有了一點錢和足夠的閑暇,女性自然會比以往更加超脫,更加 用心於筆墨。她們會更加自信、更加精妙地寫作。她們的技巧也會更加成熟、更具創意。

以往的女性小說,若有長處,大凡也屬天籟自發,就如山鳥或畫眉的鳴叫,不是學來的,而是生來就有的。不過,這樣的鳴叫有時也過於隨意,過於冗長——往往只是在紙上饒 舌,把一些只言片語連在一起罷了。將來的女性,若有時間和書籍,若能在家裏有一小塊屬於她們自己的空間,那麽文學對於她們來說,就像對於男性一樣,也會成為一種可以研習的藝術。女 性的天賦將得到培養,而且將發揮得更好。那時,女性小說將不再是傾倒個人私情的場地;女性小說的地位將大大高於今天,將成為和其他文學體裁一樣受人重視的藝術品,而且其歷史和現 狀也將得到充分研究。由此只需再往前走一小步,女性就踏入了至今還極少涉足的精深寫作領域——即散文、批評、歷史和傳記的寫作。就小說來說,女性涉足這些領域肯定是有 益的。這樣不僅有助於提高女性小說自身的質量,還能把那些本不想寫小說、只因為寫小說容易才寫小說的女性疏散開,而當那些多余的歷史遺留物一旦清除後,女性小說也就不會像現在這 樣魚龍混雜了。

所以,我們或許可以預言,將來女性小說的數量會有所減少,但質量卻會更好;將來的女性不僅寫小說,同時也會寫詩歌、批評和歷史。當然,這一預言還隱含著女性對一個美好時代的向 往:

到那時,她們將擁有長期以來一直所被剝奪的東西——閑暇、一小筆錢和一個屬於自己的房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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