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家干《閒閒書話》(三十二)

鳳凰、鳳凰 

  我們只是這睡眠當中的
  一剎那的風煙
  在這個冬季一個傍晚,我再次進入鳳凰。
  之前來過鳳凰,那是一個秋天:我曾經穿著客棧裏的拖鞋淌過清澈的沱江水,客棧的老板熱情,街道裏的孩子熱情,老人熱情,連狗也對你搖尾巴。那時候感覺很好,也難怪那個作家直至老去死去對自己的故鄉依舊念念不忘;若換了任一個人有這樣的故鄉,都會戀戀不舍直至老去死去。沙灣的石頭,北門的門樓,以及那些讓人跳著走的石頭,那些東西只要你經歷過,都會成為記憶裏的血脈,一旦回想就會沸騰洶湧。
  再次進入鳳凰時天色已昏黃,我在這裏碰到了冬季旅行中最好的一段天氣。每天奔波無數地方,換車換船換腳走路,城市裏山裏田野裏,我一直想找一個地方停留下來休息一會兒,這個地方在鳳凰。
  放下背包,再次來到沱江邊上,“啪、啪”的槌衣聲依舊,水聲依舊,似乎千百年來未曾更改。我拿著相機,鏡頭裏有那麽多可以拍攝的東西,每一樣似乎都可以入畫。湘西冬季幹冷,我拿著腳架走在深夜無人的街上,想去尋找一些屬於小城的靈魂。我相信,那些靈魂藏在門樓的門洞後邊,藏在河邊的船上,藏在那些堅實佇立著的墻垛上。來之前我對著卓雅拍的畫冊入迷,這個女子已經真正深入到湘西世界的精髓之中,實在讓人佩服。如果說沈從文的文字是第一次把湘西世界裏的東西提煉出來的話,卓雅的那些照片使這個世界增添了色彩的豐富,只可惜很多場景如今已經見不到了,這莫不是旅人的一個遺憾。
  其實,我心中原先一直有一個問題:我們眼中的湘西究竟是過去的湘西還是現在的湘西,而鳳凰究竟該是過去的鳳凰還是現在的鳳凰。或者,兩者都有。新的世界必定會代替舊的世界,這是必然。到了後來,我逐漸不再想去追問,不再想去尋找了。至於昨天的鳳凰如何,昨天的湘西如何,那都已經成為了過去;一切新的,新的記憶都會來到。
  在湘西,在鳳凰,我經歷了如下故事:
  在一個晚上,某人喝完酒,想到一個約定,於是浪蕩到一家酒吧裏休息,點了一杯最便宜的綠茶。老板是個小辮,雖然表面上熱情,但是實際上那些客套話讓人覺得他的靈魂已經麻木:
  “你好,謝謝,歡迎光臨。”
  某人趴在桌子上寫字,寫關於旅行的文字,突然卡殼了。他無法把文字繼續下去,於是準備回去睡覺。他點了一瓶啤酒,留給幾個遠方的朋友,任誰先來可先喝到。他從來不喝這樣貴的酒。或者是感覺到寂寞了,或者是感覺到長途旅行正前途未蔔,他在留言本上寫道:
  “一個旅人,會不會有寂寞的時候?”
  “祝好運。”
  然後他便離開了。
  又或者有:
  一個女孩,過年時候來到鳳凰。路過一家蠟染坊,被熱情的蠟染師傅家留下來吃年飯。半夜裏回去晚了,旅社關了門,於是又被好心的蠟染師傅留下來,一起過了一個異鄉的年節。再後來,蠟染師傅的女兒不安於平靜的生活,決定去南方闖一闖,結果遇到了麻煩。那個曾經在年夜裏寄宿在蠟染師傅家的女孩熱心地幫助蠟染師傅的女兒解決了困難,並送她回來。那個不安分的女孩子,現在已經回到了學校,去學了美術,估計會有一天將她父親的手藝發揚光大。
  我路過鳳凰,帶去了那個在異鄉的女孩子的問候,蠟染師傅很感動。盡管她與他我都不認識,只是偶然碰到了,受了個托去探望一下,問候一聲。作為一個過客,看到了這樣的結局,心中總是覺得高興。
  還有那坐在城墻上抽煙的人,那孤獨漫步在巷子裏的人,那騎著單車一串鈴聲飄過小城的人……一切,一切的故事發生又過去了。
  夜色既深,明天,某人的旅途又重新開始。那麽鳳凰,又將成為一個記憶,過去。
  我們這飄渺的浮生
  好像這黑夜裏的酣夢。
  前也是睡眠,
  後也是睡眠,
  來得如飄風,
  去得如輕煙。
  來如風,
  去如煙,
  眠在後,
  睡在前,
  我們只是這睡眠當中的
  一剎那的風煙。
  ——郭沫若《鳳凰涅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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