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盧布林的魔術師(第六章 上)

1

第二天,雅夏睡得很遲。他昏昏沈沈地睡到下午一點鐘。瑪格達保持著鄉下人的習慣。她弄不懂人怎麽能在床上躺到中午。但是她對雅夏的一切事情都已經感到習慣,認為他同別人不一樣。他吃起來比別人多,禁食起來比別人長;他能幾夜不睡,又能整天睡覺。從沈睡中一醒過來,他就能同她談話,好像他剛才是假裝睡著似的。他的額頭和太陽穴上的血管都表明,他一直醒著在思索。誰弄得清楚呢?也許他就是這樣醞釀他的新把戲的吧?瑪格達跟著腳走路。她給他端來馬鈴薯和蘑菇燕麥片。他一吃罷,又睡著了。瑪格達開始用莊稼人的土話咕俄:“用打鼾洗去你的罪孽重重,你這頭豬,你這條狗。你的身子已經給渾身癡癬的公爵夫人淘空。”瑪格達有一個好辦法治療她自己所有的傷心事——十活兒。雅夏穿衣服很費,樣樣都需要縫補。他的衣服總是丟鈕扣,脫線腳;他天天換一件襯衫,換下來隨手一撂,好像襯衫上有虱子似的。不得不跟在他後面把襯衫揀起來,洗啦、漿啦、縫啦。他的動物:馬廄裏的馬、猴子、鸚鵡、烏鴉也都需要照顧。她是他的一切:妻子、用人、演出助手——那麽,她得到的是什麽呢?什麽也沒有——一只有一塊面包皮。事實上,他自己也什麽都沒有。人人剝削他,詐騙他,叫他上當。他在劇場裏表演催眠術和心靈感應術的時候,或者在看書讀報的時候,是聰明的,但是一遇上實際問題,他就變得愚蠢了。他還在毀壞自己的健康。他不應該夜夜出去遊蕩。盡管他身體健康,有時候卻衰弱得像一只蒼蠅,會突然像發病似的暈倒。

瑪格達洗衣服,擦地板,測鍋子,撣灰塵。鄰居們進來借一個洋蔥啦、一頭蒜啦、幾匙牛奶啦、一點炸洋蔥的油啦。瑪格達一個也不回絕。同這些窮人比起來,她算得上有錢。再說,她名聲不好,不得不討好鄰居。她在市政當局正式登記的身份是用人。鄰居們跟她爭吵的時候,罵她奧婊子和賤貨,要她去申請一張當窯姐兒的黃卡。她下樓到店鋪和抽水站去,那些喝醉了酒的男人對她動手動腳,青年們跟在她後面嚷叫:“猶太人的臭娘們!”

聖約翰教堂鐘樓上的鐘打兩點鐘了。瑪格達走進凹室去看雅夏。他醒了,坐在床上瞪著眼。

“睡得好嗎?”她問。

“睡得好,我累了。”

“咱們什麽時候排練?再過一個禮拜就要演出了。”

“是啊,我知道。”

“處處貼著海報。你的名字是用老大的字母印出來的。”

“讓他們見鬼去吧。”

雅夏要洗一個澡,瑪格達馬上去給他燒了幾壺水。他躺在木盆裏,她給他擦肥皂,漂於凈,按摩。瑪格達同別的女人一樣,盼望有一個孩子。她準備跟雅夏生一個私生子。但是她連這一點願望都被他剝奪了。他自己要做她的孩子。瑪格達給他洗澡,拍他,撫愛他。他待她呢,比她的最壞的仇人更狠心,但是只要他同她一起待上幾個鐘頭,表示他需要她,她就比從前更熱烈地愛他。

他突然問:“你要夏天穿的衣服嗎?”

她頓時掉下眼淚。

“現在你可想起我來了嗎?”

“你於嗎不問我要?你知道我記性不好。”

“我不願死乞白賴地纏人。我讓你去買給你那位新夫人。”

“我待會兒去把一季的衣服都給你買來。我告訴過你,我把你藏在心裏。不管出了什麽事,等著我。”

“好,我會等的。”

近來,他一直避開她。她已經有幾天聽不到他說話的聲音。現在他跟往常一樣同她說話了。他問她鄉下的風俗;她講各種不同的收獲儀式。她談到躲在谷粒裏的那些小精靈,他們逃過了收割的人的鐮刀和打谷的人的連枷。她談到男孩子們會把一個草紮的假女人扔到河裏去,談到上了年紀的莊稼人向一棵樹求雨,盡管教士不允許這樣做,談到有一只木頭的公雞藏在村裏一個老人的頂樓裏,遇到旱災,人們就把它拿出來泡在水裏,當作求雨的法寶。他聽她講完,又問她。

“你是相信上帝的嗎?”他問。

“不錯,我相信。”

“那麽,他幹嗎創造這一切呢?晤,在我的褲子口袋裏有十個古布。拿了去找一個女裁縫。”

“我不願意掏你的口袋。”

“去吧,趁錢還在那兒就去拿。”

她走進另一間房間,他的褲子掛在那裏,拿了十個盧布。她回進來,他已經又睡著了。她想要吻吻他的額頭,但是她不願意開醒他。她在門口站了好久,垂著頭對他盯著看,痛苦地感到不管她認以他有多久,她始終不了解他。對她來說,他從肉體到靈魂過去是,而且將一直是個謎。也許這就是她一看到他就顫抖和對他戀戀不舍的原因。最後,她去收拾洗澡間。公寓裏就有一個女裁縫,在二門附近。瑪格達在鈔票上吐了一口唾沫,塞進胸口。這一天變得意料不到的幸福。

2

他整整睡了一天,這個夏天裏的白天。已經下過一場雨,天又晴起來了。他睜開眼睛。凹室裏光線暗淡。他聞到廚房裏飄來的燒菜的香味。瑪格達在炸馬鈴薯、肉片和泡菜。除了一點兒燕麥片以外,他什麽也沒有吃過,一醒過來肚子就餓了。他麻利地穿上衣服,走進廚房。他吻了吻瑪格達,吃起已經準備好的東西來:塗炸魚白醬的面包。他從平底鍋裏揀了一片半生不熟的肉。瑪格達溫和地數落他,接著她說:“我希望天天都像今天一樣。”

她正在說這話,只聽到前門上有沙沙的聲音。門球卡搭卡搭地轉動。雅夏去開門。一個淘氣的小姑娘裹著一條大頭巾,站在那裏。她顯然認識他,因為她說:“雅夏先生,有一位太太在樓下大門口等你。”

“什麽太太?”

“她的名字叫澤茀特爾。”

“謝謝你。告訴她我馬上下來。”他隨手給了那個女孩子兩個銅子兒。

他一關上門,瑪格達就抓緊他的雙手。“不!你別去!你的晚飯要涼的!”

“我不能讓她等在那兒嘛!”

“我知道那是誰——是那個皮阿斯克的臭娘兒們!”

她使了好大的勁兒抓住他。他不得不搖晃著身子掙開。她的臉一下子扭歪了,頭發豎了起來用良睛像貓似的發出綠光。他把她推開,她差一點掉進水桶。事情總是這樣。他待哪一個好一點,她就要控制他了。他隨手關上門,聽到瑪格達在哭,像一條蛇似的發出慘噬的聲音,在他背後嚷著一些他聽不懂的話。他同情她,但是他不能讓澤花特爾站在街上等著。他走下樓去,聞到一套套房間裏傳出來的生活氣息。孩子們在哭;病人們在唉聲嘆氣;姑娘們在唱情歌。屋頂上不知什麽地方,貓兒在叫春。他在腰隴的暮色中站了一會兒,盤算怎麽處理這件事。

我給她一些錢,打發她走,他打定主意。沒有她,我的生活也夠復雜了。就在這當兒,雅夏想起他同埃米莉亞有個約會。今天晚上,他應該在她家裏吃晚飯。昨天夜晚,他從窗口裏爬出來以前,臨別的時候說定的。我怎麽能把它忘了呢?他想不通。主啊,我什麽都忘了。我答應過埃絲特,一到華沙就寫信給她。她可能急得瘋瘋癲癲了。我哪兒不對頭啦?我是生病了呢,還是怎麽啦?他靠在樓梯的扶手上,好像要在此時此地估量自己的生活似的。他浪費了一天,盡是打噸兒,做夢。他這段時間整個兒就像這樣白白糟蹋的。他有這麽多的事情要做和想,他沒法讓自己的思想集中在任何一件事情上。他應該安排他的演出計劃,然而他連一次也沒有排演過。他一直想著埃米莉亞,但是關於她,事實上,他沒有作出任何具體的決定。我對什麽也拿不定主意,他對他自己說,糟就糟在這裏。昨天發生的事情——埃米莉亞在最後關頭改變了主意——-一時他是一個打擊。她頂住了他的催眠的力量。他離開以前,她吻了他,而且又向他傾訴了她的偉大的愛情,但是她的聲音裏帶著揚揚得意的調子。也許我最好還是忘了今天去吃晚飯的約會,他對自己說。我幹嗎要讓她想我在追求她呢?他突然想到:如果事情就這樣結束用p 會怎麽樣呢7 也許到了那時候,她不會再愛他,或者會變成他的仇人吧?

荒唐的念頭糾纏著他——一他內心裏給也許啊,可能啊,折騰個沒完,就像他當小學生的時候那樣翻來覆去地思索著:他爸爸是不是魔鬼;他老師是不是惡鬼;他的保護人是不是狼人;其他一切東西,是不是都不過是幻象呢。他一直保持著那些年頭裏養成的習慣和痛好。如果附近沒有人,他就不是從樓梯上走下去,而是像鳥似的一蹭檢跳下去,而且還要用他的食指甲一路上在白粉墻上劃過。他憑一時的勇氣在墓地上待過一夜,但是仍然害怕黑暗。在幢幢黑影裏仍然有幽靈出現,可怕的臉、頭發長得像馬鬃、尖鼻子、沒有眼睛,眼眶是兩個窟窿。他時常感到他同那些鬼魂隔得很近,他們就擁擠在他周圍,幫助他,挫折他,同他開各種玩笑。他,雅夏,不得不時常同他們搏鬥,要不他就會從繩索上掉下來,喪失口才,變成殘廢和不中用。

他下樓去看澤弗特爾。她站在大門口一根燈柱底下,肩上披著圍巾。街燈在她的臉上投下一道黃光。她看上去跟註常一模一樣:一個內地女子,剛來到華沙。她把頭發梳成兩個圓害,一面一個,一看就知道,是為了要顯得年輕一些。她流露出一種沒有著落的神情,凡是離開故土、甚至對自己也感到陌生的人都是這樣的。

“原來是你來了嗎?”雅夏說。

澤弗特爾嚇了一跳。“我開始以為,你不會下來了。”

她移動了一下,好像是要吻他,但是不知怎麽著,沒有吻。一個主婦提了一桶從抽水站打來的水走過,在對她自己嘆氣和咕俄。她撞了澤弗特爾一下,把水潑在澤拉特爾那雙皮鞋上。

“晴,鬼附在她身上啦!”澤弗特爾擡起一只腳用圍巾邊把皮鞋擦幹,接著擡起另一只腳把皮鞋擦幹。

“你什麽時候來的?”

她聽了他問的話,左思右想起來,好像她聽不懂似的。趕了這麽長一段路,她看上去似乎暈頭轉向了。

“我動身,我就上這兒來了。你怎麽想的,我拿了你的錢,會什麽都不幹嗎?”

“也有可能。”

“皮阿斯克不是一座小鎮;那是一片墓地。我把家什都賣了。我吃了虧。你對那些小偷能有什麽指望呢?我活著離開那兒就算運氣不錯啦。”

“你待在哪兒?”

“我跟一個介紹用人的女人住在一起。她答應給我找一個東家,不過還沒有找到。眼下的情況是用人比主人多。我得跟你談一件事。”

“等我去吃晚飯呢。”

“雅夏爾,我找你找得好苦啊。誰也不認識這條街,也不知門牌號碼。照她越的,哪兒能認出號碼呢?我碰到那個來叫你的小姑娘,那會兒,我差一點都沒命了。我不想到你樓上的屋子裏去。我知道那一個在那兒。一個口袋裏不能裝兩只貓。”

“她剛燒好晚飯。你再等半個鐘頭好不?”

“現在跟我走吧,雅夏爾。叫我等在哪兒呢?時時刻刻有喝得醉酸酶的人走過。他們以為個個姑娘都是幹那一行的。咱們去買點吃的吧。不錯,你是大名鼎鼎的華沙魔術師,而我呢,不過是個鄉下來的姑娘。可是俗話說得好,反正咱們不是初交嘛。人人都向你問好:瞎子梅湖爾啦、伯裏希。維索克爾啦、查姆——萊勃啦。”

“非常感謝。”

“沒有什麽可感謝的。我要你感謝有什麽用?我在跟你說話,你的心都不在這兒。你已經都忘了嗎,還是怎麽啦?雅夏爾,是這麽一回事,”她改變了口氣,“我去找一個專門介紹用人的女人。她說:‘你來得不是時候。人人都在找東家,可是有錢的太太都到鄉下去避暑了,’我提起籃,打算走出來,這當兒,她叫我回去。‘你上哪兒去闖呢,上哪兒呢?’她看上去像是放債給姑娘們收利錢的。反正她在地板上給我鋪了張被子,我就躺下來。我身旁睡著三個當廚子的女人,在打呼。有一個女人打呼的聲音真響,鬧得我一宿沒有合眼,只是躺在那兒哭。說到頭來,跟萊布什在一起那會兒,我可是當家作主的人。早上,我正要出去,有個男人走進來,是一個花花公子,帶著掛表,襯衫的袖口上系著鏈扣。‘你是誰?’他問。我就原原本本地告訴了他。‘是這麽一回事——我丈夫拋棄了我。我不知道他上哪兒去了。’他就問了我許多話:‘我倒知道你丈夫在哪兒!’‘他在哪兒?’我叫起來。晤,長話短說吧。這家夥是從美國來的,不過好像是另一個美國。反正萊布什在那兒。我一聽到這消息,就哭了,好像是在贖罪節似的。‘你哭個沒完有什麽用呢?’他問,‘真可惜——你那雙美麗的眼睛。’他就是這麽花言巧語,逗得你差一點兒笑起來;他胡亂花錢,請每個人吃巧克力條和芝麻糖。‘跟我一起去吧,’他對我說,‘我會把你帶到你的丈夫那兒去的。他會收留你,要不然,就跟你離婚。’他兩個禮拜裏要回去,他願意借船票錢給我。不過,不知道張的小說,讀者看到後來連翻書頁都等不及了。他剛才感到肚子餓,現在倒不餓了。夜是溫暖的,甚至有一點兒潮濕,但是他脊背上感到一陣陣的冷。好像他生過了一場病,沒有完全好就出門似的。他得克制自己,才不顫抖。他要找一輛敞篷四輪馬車,但是弗雷塔街上哪兒有馬車呢,所以他帶著澤茀特爾向弗朗西斯卡納街走去。我得擺脫她,上埃米莉亞家去,他打定主意。埃米莉亞不知道在想什麽。這是他頭一回對她失約。他害怕她真的會生氣。樣樣都擺不平。他還後悔,不該從瑪格達那裏匆匆跑掉。他突然發覺他自己變了。從前,他有時候同五六個女人同時周旋也沒有一點麻煩。他蒙得她們個個沒有一絲猜疑;在必要的時候幹脆一刀兩斷,他一點也不感到良心不安。現在他翻來覆去地盤算一些毫無意義的小事,老是想做個品行端正的人。我要變成一個聖徒,或者什麽了嗎?他問他自己。拿埃米莉亞去同澤萊特爾和瑪格達比,那豈不是胡鬧,但是他腦子裏那個起決定性作用的部位,吩咐他同澤茀特爾待在一起。他有理由要去會一會那個人販子和他那個所謂的姊姊。

弗雷塔街又窄又暗。但是弗朗西斯卡納街卻被煤氣燈照得亮晃晃;不顧法令規定,鋪子裏的燈照樣點著。這裏的商人們經營皮毛和糧食啦、祈禱書和羽毛啦。連樓上的公寓房間裏也在做買賣,從窗外望進去,可以隱隱約約地看到各種工廠和作坊。人們在紡線啊,糊紙袋啊,縫床單和陽傘啊,編織內衣啊。院子裏傳來鋸木頭和敲錘子的聲音;一片隆隆的機器聲響著,就像是在工作日的高峰時間一樣。面包房裏正幹得熱火朝天,爐火通紅,煙囪裏噴出濃煙和灰燼。從寬闊的、盡是臟水的陽溝裏散發出一股熟悉的臭味,叫人想起皮阿斯克和盧布林。穿著斜紋布長衣服、留著亂蓬蓬的長鬢腳的年輕人,胳肢窩底下夾著詮釋《法典)}的經書走過,這裏有一所哈西德派的學校,又是研究《法典》的經院。有幾輛敞篷四輪馬車駛過,車上堆滿了包裹,堆得乘客都完全看不見了。只有在納萊夫基街的拐角上,雅夏才找到一輛空的敞篷四輪馬車。澤英特爾搖搖晃晃地走著,好像喝醉了酒似的。她已經被嘈雜的聲音和擁擠的人群鬧得暈頭轉向了。她爬上馬車,圍巾的穗子碰到了什麽東西。她一坐定,就緊緊抓住雅夏的袖子。敞篷四輪馬車拐彎的時候,澤茀特爾看上去像是要跟著它斜過去似的。“要是從前有人對我說,我今天會跟你一起坐馬車,我準認為他是開玩笑。”

“我也沒想到。”

“這兒亮得像大白天。亮得能夠剝豌豆。”

3

說罷,她抓緊雅夏的胳膊,把他拉到她自己的身旁,好像燈火輝煌的大街重新喚醒了她心裏的愛情。

在金夏街上,黑沈沈的夜色又逼近萬。一輛櫃車隆隆駛過;沒有一個送葬人陪送的屍體,是註定了要在黑暗裏進墳墓的。也許這個人就像我自己,雅夏想。在德齊卡街附近,有一些妓女在大聲叫喚過路人。雅夏指了一下。“他就是要你幹這一行。”

尼茲卡街上幾乎是一片漆黑了。稀稀拉拉的燈柱上的燈罩都被煙熏黑了,所以燈光幽暗。陽溝裏充滿著泥漿,好像現在不是夏天,而是結茅節後秋雨季節,這裏有幾個貯木場和刻墓碑的工場。澤弗特爾住的那所房子離斯莫查街和猶太人的墓地不遠。他們穿過木柵欄上的一扇門進去,樓梯在房子外面。雅夏和澤較待爾走進一間小廚房。廚房裏點著一盞煤油燈,燈上罩著一個有穗子的紙燈罩。樣樣東西上都裝飾著紙穗子:爐竈上啊、食具櫃上啊、堆盆子的架上啊。有一個女人坐在椅子上。她長著濃密的黃頭發、黃眼珠、鷹鉤鼻、尖下巴。她那雙穿著紅拖鞋的腳擱在一張小凳上。一只貓趴在附近打腦兒。那個女人手裏拿著一只繃在玻璃杯上的男人的襪子在織補。她擡起眼睛,感到有點驚奇。

“米爾茲太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盧布林人——那個魔術師。”

米爾茲太太把針插在襪上。

“她一天到晚叨念你。這也是魔術師於的,那也是魔術師幹的。你看上去不像一個魔術師。”

“找看上去像什麽呢?”

“像個音樂師。”

“我從前拉過小提琴。”

“你拉過嗎?晤,只要能掙錢,於哪一行都不是一個樣嗎,你知道事情就是這樣。”說罷,她用大拇指擦擦手心。雅夏馬上說起她那套切口來。

“你說得一點兒不錯。錢會叫人做賊。”

“管住她,她剛來到華沙,已經到處亂跑啦,”米爾茲太太指指澤花特爾,“你怎麽找到她的?我只怕她迷路了。你幹嗎搬到弗雷塔街去?”她問雅夏,“只有異教徒才住在那兒。”

“異教徒不向陌生人的鍋裏望。”

“你要是在鍋上蓋一個鍋蓋的話,那連猶太人也沒法向那裏望啊。”‘“猶太人會揭起鍋蓋聞一聞。”

那個黃臉女人眨眨眼。

“就像我是一個活人,就像我的嗓子眼裏有氣一樣靠得住,沒有人能叫他這個人當傻瓜,”她一半對澤茀特爾,一半對她自己說,“坐吧,澤弗特爾,去端張椅子來。”

“你弟弟在哪兒?”澤弗特爾問。

那個女人擡起她的黃眉毛:“怎麽回事?你要跟他簽合同嗎?”

“這位先生要跟他談談。”

“他在後房裏穿衣服。他馬上就要出去了。你幹嗎不拿掉你的圍巾,現在到底是夏天,不是冬天嘛。”

澤茀特爾躊躇了一下,然後拿掉了圍巾。

“他不得不坐馬車趕去。有幾個做買賣的在等他,”米爾茲太太好像在對她自己說似的。

“他做的是什麽買賣,販牛的嗎?”雅夏問,他對他自己的話都感到震驚。

“幹嗎不是別的,偏偏是販牛?他來的地方牛倒是多得數也數不清。”

“他販金剛鉆,”澤弗特爾插嘴說。

“我對金剛鉆也是內行,”雅夏自吹自擂起來,“瞧瞧這個。”說著,他把小手指頭上那個大金剛鉆戒指揚了揚。那個女人驚奇地對戒指望一望,接著她的表情變了,顯露出責備的神情。她的嘴角上浮起一絲苦笑。

“我的弟弟是個忙人。他沒有時間跟人閑聊。”

“我要弄清事實,”雅夏說,他這麽肆無忌憚自己也感到驚奇。

門打開了;一個男人走進來。他是個高個子,身軀結實,長著一頭同那女人顏色深淺一樣的黃頭發。他長著大鼻子、厚嘴唇,圓滾滾的下巴領被一個裂口分成兩半。他的眼睛凸出,也是黃的。他的額頭上有一道鐮刀形的疤痕,使他的臉破相了。他沒有穿外套,只穿著長褲和沒有裝上硬領的襯衫;腳上穿著漆皮鞋,但是鞋帶沒有系好。襯衫前面敞開著,露出一個寬闊的胸部,那上面密密麻麻地長著黃毛。雅夏一眼就看出這是一個殺人不眨眼的家夥。這個人的臉上流露出微笑,這是一個偷聽的人的微笑,他已經原原本本地聽到了剛才的談話。他非常和氣、機靈、自信,知道自己是一個打不敗的巨人。一看到他,那個女人就說:“赫爾曼,這就是魔術師,澤茀特爾的朋友。”

“魔術師?好,原來就是他,”赫爾曼親切地說,眼光一掠,“晚上好。”接著他抓住雅夏的手。這不是一般的握手,而是露一露他的力氣。雅夏抖擻起精神來較量,使出全身的勁兒抓緊。澤茀特爾坐在她睡的那張鐵床邊上。末了,赫爾曼松開了手。

“你從哪兒來的?”雅夏問。

赫爾曼凸出的眼睛裏洋溢著笑意。“我不從哪兒來。全世界吧。華沙是華沙,而羅茲是羅茲!在柏林,認識我的人有的是;在倫敦,我倒也不是陌生人。”

“你眼下住在哪兒?”

“就像《聖經》上寫的,‘天是我的椅子,地是我的腳凳。”’“原來你也知道《聖經》。”

“啊,你也知道嗎?”

“我從前念過。”

“在哪兒?在經院裏嗎?”

“不,在學校裏,跟一個導師學的。”

“上帝保佑我,我從前還學過《法典》哪,”赫爾曼用推心置腹的口氣親切地說,“不過這是好久、好久以前的事啦。我喜歡吃,而在經院裏你不妨把你的牙齒貯藏起來。我左思右想,才拿定主意,我不是幹這一行的料。我到柏林去學醫,可是腦子裏哪兒記得住什麽文法的雙重過去式。德國姑娘對我倒更有吸引力。所以我繼續往前走,到安特衛普去當了個琢磨金剛鉆的,可是我發覺掙錢不是靠琢磨,而是靠販賣。我喜歡骰子,還相信那句老話:‘肚子上沒有皺紋’。我想方設法到阿根廷去。近來有許多猶太人上那兒去。他們肩膀上背著一個包裹,一下子就變成買賣人了。我們管他們叫quentiniks,在德語裏叫hausierer ,在紐約叫販子,不過他媽的那有什麽不同呢?那個介紹用人的女人——她叫什麽名字來著?——有個兒子在布宜諾斯艾利斯,他要我向他媽問好。我在介紹所裏遇到澤茀特爾。她是你的什麽人,是妹妹嗎?”

“不,不是妹妹。”

“我才管不著哪,她做你的姨媽也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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