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盧布林的魔術師(第六章 下)

7

我決不能失敗,他給他自己打氣。既然我已經冒險趟了渾水,我就一定要追究出個根兒來。他側著耳朵留神聽。卡齊米歐茲。查魯斯基和他那個耳聾的女用人就睡在附近那幾間房間裏哪。他沒有聽到聲音。萬一他們醒過來,我怎麽辦?他問他自己,但是他沒法回答。他把一只手放到保險箱上,摸到冰涼的金屬。他很快就摸到鑰匙孔。他用食指探測鎖的型式和輪廓。接著他把手伸進口袋去掏萬能鑰匙。他剛才還拿在手裏啊,但是現在沒有了。錯不了,他把它塞在另一個口袋裏了。他開始在一個個口袋裏找,但是鑰匙不見了。我能把它放在哪兒呢?已經在交壞運啦!他又找了幾次。我把它掉在地板上了嗎?如果掉在地板上,沒有聽到聲音嘛。鑰匙一定就在手邊什麽地方,但是他偏偏找不到。他又把手伸進那些口袋——摸了又摸。最最要緊的是不要慌!他提醒他自己。只當你是在演出。現在他又沈著、冷靜地在口袋裏摸,但是萬能鑰匙不見了。有鬼嗎?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低聲說。他感到渾身熱起來。他快要熱得出汗了,但是他硬屏著不讓汗冒出來;他渾身熱得受不了。得了,我另外找一樣東西吧。他跪下來,解開一只皮鞋上的鞋帶。鞋帶的頂端是金屬的。雅夏有一回就用鞋帶的頂端開過一把鎖。不過,不行,開保險箱上的鎖,它不夠硬,他在解鞋帶的當兒作出判斷。廚房裏可能有開塞鉆或者撥火棍,但是現在摸進廚房去會招來災禍。不成,我一定要找到萬能鑰匙!他彎下身去,這時候才發覺地板上鋪著地毯。他用手掌在地毯上摸來摸去。可能是精靈在同他開玩笑吧?真的有精靈這種東西嗎?突然他想起了一個念頭:一個保險箱一定有一把鑰匙。那個老頭兒睡覺的時候,準是把它放在枕頭底下。雅夏知道,從那個老地主的枕頭底下去把鑰匙摸出來,是多麽冒險的事。他可能醒過來。再說,雅夏有什麽把握鑰匙一定在那裏呢?房間裏還有許多別的可能藏鑰匙的地方。但是雅夏現在認為鑰匙一定放在查魯斯基的枕頭底下。他甚至在心目中看到那把鑰匙:扁平的頭、底下是牙齒。我在做夢嗎?我發瘋了嗎?他思索著。但是多少年來控制他的那些力量命令他走進臥房。“這樣做比較容易,”它們提醒他,“門就在那兒。”

雅夏踢起腳尖走。但願門不要發出吱吱嘎嘎的聲音,他祈禱。門半開著。他穿過門洞,發現自己已經在臥房裏。這裏比那一個房間暗,因為他不能確切地認出窗在哪裏,只能猜測;接著他的眼睛開始適應黑暗。從眼前一片黑糊糊的混亂中,開始影影綽綽地現出床啦、被褥啦、一個枕在枕頭上的腦袋啦——一個禿腦袋,像骷髏似的沒有眼睛,只有眼窩。雅夏嚇得渾身冰冷,一動也不動。這個老頭兒在呼吸嗎?他聽不到老頭兒呼吸的聲音。他醒著嗎?他恰巧在這當兒咽氣嗎?他可能是裝死吧?也許他躺在那兒,已經準備起來揍他?老頭兒往往力大無窮。這當兒那老頭兒突然打起呼來。雅夏走近床邊。他聽到咋嘟的金屬聲,知道那是什麽東西——那把萬能鑰匙。可能它剛才鉤在鈕扣上。現在它掉到地板上去了。它把那個老頭兒吵醒了嗎?

雅夏在那兒站住了一會兒,準備一聽到聲音就逃。我不能殺死他!我決不做殺人犯。但是那個老頭兒又睡熟了。雅夏彎下身去拾萬能鑰匙——他決不能留下線索;但是鑰匙又不見了。這一根鐵絲同他玩起捉迷藏來了。晤,我明白啦,已經遇到這樣的夜晚了。邪神惡鬼挑中了我。他內心裏有個聲音求他趕快溜,因為好運已經把他撇下,但是他不但不溜,反而向床前越走越近。要設法找到他的鑰匙,他對他自己固執地說。

他把手伸到枕頭上,無意中碰到老頭兒的臉。他馬上把手縮回來,像是被火燙痛了似的。那個吝嗇鬼嘆了一口氣,好像他是在裝睡。雅夏站住腳。他準備動武,準備抓住查魯斯基的脖子,掐死他。但是,沒有事,這個人是睡著的,他鼻孔裏發出微弱的呼吸聲。他分明是在做夢。現在雅夏可以看得比較清楚了。他的手輕輕地伸到枕頭底下,相信他會摸到一把鑰匙——但是沒有鑰匙。他把擱在枕頭上的那個老頭兒的腦袋稍微擡起一點,但是他仍然找不到鑰匙。這一回,他的本能不靈了。他只剩下一條路可走。逃!他內心裏有個聲音勸他。樣樣都不對頭。然而,他又在地板L 找萬能鑰匙,盡管他知道這樣做是在招來災禍,拿我最後一個盾作賭註,卻把“A ”這張牌扔掉了,他想到了那句古老的意第緒成語。這句話同經義一樣在他的心頭湧現;在深夜裏,當年在小學裏上過的那些課突然在他頭腦裏閃過。他突然從頭到腳都濕淋淋地淌著汗。好像一盆水潑在他身上似的。他感到像洗蒸汽浴似的又熱又潮濕。但是他繼續找萬能鑰匙。也許你幹脆把那個老雜種掐死!有個精靈—一部分在他身內,部分在他身外——摔掇他,他的這一個部分雖然沒有最後決定權,但是總是在他最需要他的一切能力的時候,給他出壞主意,跟他惡作劇。

唉,這一回輸得真慘。我還是走吧,他嘟嚷著站起身來,穿過半開著的門走出去。同臥房裏比,這裏多亮啊!他樣樣都看得出。連墻上的畫也看得出——可以看出畫框,畫些什麽是看不出的。地板上好像湧出了一個五鬥櫥,櫥上放著一把剪刀。這正是我需要的!他拿起剪刀,走到保險箱跟前。街上照進來的亮光把鑰匙孔照得清清楚楚。他又鎮靜下來,把剪刀尖插進鑰匙孔,留神註意著鎖的內部構造。這是什麽鎖?不是英國貨。剪刀尖太闊,他不能插得太深。這個鎖顯然不太復雜,但是其中有一些構造雅夏摸不清。這像是測驗孩子智力的玩具,如果一下子解不成,就會把人難住幾個鐘點。他需要一件可以接觸鎖的主要零件的工具。

他突然想到一個新主意。他把筆記本從胸前的口袋裏掏出來,撕下幾張紙,搓成一個硬紙錐,這樣一件工具要開鎖是不成的,不過它能插進鎖的深處。但是這個錐太不結實了,而且沒有金屬的彈性。他發覺用這個工具他什麽也弄不清。晤,我不得不下回再來了。我可不敢待到天明再走!他向通往陽臺的門望了一眼。失敗啦!敗得真慘!有生以來頭一回!真是個可怕的夜晚!他害怕得要命。他內心深處知道,不幸不會只局限於這一個夜晚。多年來,那個對頭一直潛伏在雅夏身旁,伺機下手;每一回,雅夏憑著自己的力量和智謀,憑著護身符和每一個人都會為自己學的咒語打退它;這一回,它占上風了。雅夏感到它的存在——一個惡鬼、一個魔頭、一個死對頭,雅夏在變戲法的時候,它總是擾亂他,要把他從繩索上推下去,使他什麽也於不成。他抖抖索索地推開陽臺門。他冒著汗的身子在打顫。好像冬天已經突然來到似的。

8

他剛要爬下去,聽到下面有說話的聲音。有人在說俄語。沒錯,有一個巡邏的走過。他趕快把頭縮回來。也許那個人看見他在上面吧?那個巡邏的可能在等他。他站在黑暗中留神聽著。如果他們知道他,他就陷入羅網了。——但是不可能,沒有人可能看到他。他爬上來以前向四面八方都張望了一下。巡邏的是碰巧走過的。他仍然不能原諒他自己,因為他失敗得這麽慘。也許我該再去找一找我的萬能鑰匙吧?他想。他回進臥房,成了一個輸盡敗光、不再怕擔風險的賭徒。在開著的門前,他站住腳,嚇得毛骨驚然。那個老頭兒躺在床上,滿臉是血。枕頭上,床罩上,那老頭兒的長睡衣上也全是血。全能的上帝啊,出了什麽事啦?他被殺死了嗎?我運氣壞得跑到一所出了兇殺案的房子裏來做小偷嗎?——但是我現在明明聽到他在呼吸嘛!雅夏想。這兒有殺人犯嗎?雅夏站著,嚇得喪魂落魄。接著,他笑起來。哪兒有什麽血啊,只是初升的太陽光。窗是朝東的。

他又開始找那把萬能鑰匙,但是黑夜還逗留在地板l :。樣樣裹在黑暗中。雅夏毫無目標地摸來摸去。他感到累了。他感到膝蓋軟,頭痛。盡管他醒著,他的腦子裏編織起夢來——那是一些無法捉摸的線,因為他向它們一伸出手去,它們就散開了。哈,現在不可能找到鑰匙了。那個老頭兒隨時可能醒過來。那個念頭又湧上他的心頭:這個吝嗇鬼是在狡猾地裝睡。他正要站起來的時候,手指頭碰到了那把萬能鑰匙。反正現在他不會留下絲毫痕跡了。他悄悄地退回到前面那個房間裏,晨光已經照進來了。墻變成紙灰色。灰塵在空中飛翔。他邁著兩條抖抖索索的腿走近保險箱,把萬能鑰匙插進鑰匙孔,開始探查。但是他的意誌、體力和欲望都已經折騰完了。他的腦子裏昏昏沈沈,盡是睡意。他再也沒有能力打開這把老式的鎖。顯然這是附近街上買來的貨,是一個普通的鎖匠裝配的。如果我有點兒蠟,我至少能給這玩意兒做一個蠟模。他站在那兒,喪失了激情,也拿不準他哪一種情緒更叫人驚奇——早先的貪婪呢,還是眼下的冷漠。他又摸索了一會兒。他聽到哼的一聲,知道那是從他自己的鼻子裏發出來的。萬能鑰匙同什麽東西卡住了,向左轉不動,向右也轉不動。他已經打算把鑰匙撂在這裏了,接著再試一試,總算拔了出來。

他走到外面陽臺上。巡邏的不見了。街上沒有人。盡管街燈還亮著,屋頂上的黑暗同夜晚已經不一樣,它更像多雲的陰天或者股腦的曙光。空氣陰涼而潮濕。鳥兒開始呼嗽。現在正是時候,他對他自己說,他總算下了決心,而且感到自己的話裏帶著雙關意義。他開始向下爬,但是他的腳不像平時那麽有把握。他打算踩在雕像的肩膀上,但是兩只腳找不到目標。他在陽臺邊上掛了一會J [,感到差一點就要打腫了——懸空掛著。但是他接著心情沮喪地把一只腳卡在墻縫裏了。—一千萬跳不得,他警告他自己,但是盡管他想到了這個念頭,他還是掉了下來,而且馬上知道他的左腳著地太猛了。這就是我需要的一切,離演出只有一個禮拜啦!他站在人行道上,檢查他的腳;到了這時候,他才感到痛。緊跟著,有人喊叫。聽上去像是個上了年紀的、惱火和驚慌的聲音。是那個地主嗎?他向上看,但是聲音是從街上傳來的。他看見一個白胡子的看守向他跑來,揮舞著一根結實的警棍。那個人開始吹口哨。他顯然在暗中看著雅夏從陽臺上爬下來。雅夏忘掉他那只受傷的腳;他毫不困難地飛快地跑起來。警察隨時都會趕來。他自己也不知道是朝哪個方向逃。看到他逃得那麽快,沒有人會想到他的腳受傷,但是他跑著跑著,感到左腳越來越使不上勁,從腳踝下面到腳趾頭像針紮似的痛。他的韌帶扭傷了,要不就是骨折。

我眼下在哪兒哪?——一他已經飛快地從普魯茲納街跑到格爾采鮑夫廣場。他再也聽不到喊叫和哨子的聲音,但是他仍然不得不找個地方藏起來,因為警察可能從另一個方向趕過來。他趕緊向格諾那街走去。這條街上的陽溝裏盡是泥漿和糞,而且光線幽暗,好像太陽沒有在這一帶升起來似的。街燈發出炫眼的光芒;雅夏在一輛沒有卸下的大車的車杠上絆了一下。城裏的這一部分盡是運貨場啦、市場啦、面包房啦,它們烏七八糟地擠在一起。處處飄浮著煙味、油味和滑潤油味。他差一點被一輛送肉的大車撞倒。那兩匹馬離他這麽近,他連它們嘴裏噴出來的臭氣也聞到了。趕車的咒罵他。看門的理直氣壯地擺出發火的樣子,向他搖了搖掃帚。雅夏走到人行道上,看到一所會堂的院子。大門開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猶太人走進去,胳膊底下夾著放祈禱巾的口袋。雅夏一下子沖進去。——這裏沒有人來搜。

他走過會堂,因為從外表來看,它的門關著(穹形窗口沒有燈光透露出來),走到一間教室跟前。院子裏放著的一個個柳條簍裏盛滿了聖書上扯下來的散頁。尿臭沖鼻。原來那間房子既是教室又是濟貧院。雅夏打開門。領唱人放歌譜的小架附近點著一支紀念蠟燭;在搖曳的燭光下,他看到一排排人躺在長凳上,有的赤腳,有的穿著破破爛爛的舊皮鞋,有的蓋著破布,有的半裸著身子。空氣裏彌漫著牛油、灰塵和蠟的臭氣。——可不是,這裏沒有人來搜,他重復著對他自己說。他走到一張長凳前坐下來。他坐在那裏,頭昏眼花,讓那只受傷的腳休息。皮鞋和褲子上沾著斑斑點點的糞塊。他可以把它們抖掉,但是在這個神聖的地方,這是一種褻讀神明的行為。他聽了一會兒那些要飯的在打呼的聲音,簡直沒法相信剛才發生的那些事情。他的眼光移到門上,留神聽著有沒有來逮捕他的警察的腳步聲。他好像聽到得得的馬蹄聲、騎警的走近聲,但是他知道這些全不過是幻覺罷了。最後,有一個沙啞的聲音嚷叫:“起來!起來!你們這幫懶骨頭趕緊起來!”會堂執事來到。人們開始坐起來,站起來,伸懶腰,打呵欠。會堂執事擦了一根火柴;一剎那,他的紅胡子被照亮了。他走到桌旁,把煤油燈點亮。

就在這當兒,雅夏忽然想到,查魯斯基的保險箱上那把鎖的型號和開法。

9

那些要飯的一個個拖著腳走到屋外去。信徒們慢慢開始集合起來。在大清早的亮光中,煤油燈好像變得蒼白了。房間裏既不暗,又不亮,而是彌漫著一種白天來到以前的股隴的微光。有幾個信徒已經開始在背誦開頭三段祈禱詞;其他的人還在走來走去。這些模糊的人影使雅夏想起人們的傳說:屍體在黑夜裏到會堂裏來祈禱。這些黑幢幢的影子搖搖擺擺地走來。他們用低沈的聲音唱出非塵世的曲調。他們是誰?他們幹嗎起得這麽早?雅夏弄不懂。他們什麽時候睡覺呢?他坐在那裏,就像一個頭上挨了沈重的打擊、然而卻知道自己神誌不清的人。他醒著,但是他身心裏有一部分像是在午夜裏那樣沈睡著。他檢查他的左腳,讓它休息。痛蔓延開來了,一陣陣刺痛和沈重的感覺,從大腳趾頭開始,通過腳踝,一直傳到膝蓋上。雅夏想到瑪格達。他回家去,怎麽向她交代呢?多少年來,他們一直在一起,他時常狠心地對待她,但是不知怎麽著,他知道這一次她受到的傷害比以前哪一次更厲害。他可以拿得穩,他的腳傷不好,他就沒法上演,但是他不去想它。他的眼光向約櫃方向移過去,盯著約櫃上檐看,認出了刻在那上面的十誡。他回想起就在昨天夜晚(或者還是同一天吧?)他告訴赫爾曼,他是一個魔術師,不是小偷。但是不久以後,他就闖進入家去偷了。他感到昏頭昏腦,心緒混亂,不再能理解自己的行動了。人們披上祈禱巾,戴上祈禱盒;他們用皮帶束在腦袋和胳膊上,把腦袋罩起來。他呢,驚奇地望著他們,好像他,雅夏,是個異教徒,以前從來沒有看到過這種場面似的。頭一批挑選出來的信徒已經集合起來在默誦祈禱詞。年輕人留著長鬢腳,戴著便帽,束著腰帶,坐在桌旁,開始學習《法典》。他們搖晃著腦袋,做手勢,扮鬼臉。會眾沈默了很長一會兒。他們在默誦十八段祝福詞。後來,領唱人唱起那崇高的十八段祝福詞來。每一個字,在雅夏聽來,都異乎尋常的陌生,卻又異乎尋常的親切:“感謝主啊,我們的上帝和我們列祖的上帝,亞伯拉罕的上帝,雅各的上帝,以撒的上帝……你賜予慈愛和擁有一切。你以慈愛支持活人,以偉大的仁慈復活死人,扶持將要跌倒的人,治愈病人,釋放被束縛的人,信任長眠於塵土中的人。”

雅夏把這些希伯來話翻譯出來,考慮著每一個字。真的是這樣嗎?他問他自己。上帝真的這麽好嗎?他太軟弱了,沒法答復他自己。他有一會兒不再聽到領唱人的聲音。他似睡非睡地打起噸來,盡管他的眼睛一直睜著。後來,他驚醒過來,聽到領唱人說:“心懷仁慈,回到耶路撒冷,你的城市,去;正如你所說,居住在那裏……”

唁,這話他們已經說了兩千年了,雅夏想。但是耶路撒冷仍然是一片荒野。他們毫無疑問還會再說兩千年,不,一萬年。

紅胡子的會堂執事走過來。“如果你願意祈禱,我去給你拿一條祈禱巾和兩個祈禱盒來。你得付一戈地。”

雅夏原來打算拒絕,但是他馬上把手伸進口袋,掏出一個硬幣。會堂執事要給找頭,但是雅夏說:“別找了。”

“謝謝你。”

雅夏一個勁地想逃走。他有多少年——天知道有多少年——沒戴祈禱盒了。他從來沒有披過祈禱巾。但是他還來不及站起來,會堂執事已經拿著祈禱盒和祈禱巾回來了。他還遞給他一本祈禱書。

“你要念祈禱詞嗎?”

“祈禱詞?——不。”

他沒有力氣站起來。好像所有的力氣都被剝奪了。他還感到害怕。也許警察在外面等他吧?盛著祈禱巾的口袋就放在他身旁的長凳上。雅夏不慌不忙地拿出祈禱巾。他把手伸進口袋去摸到了祈禱盒。他感到好像是人人都在望他,等著看他怎麽辦。他恍恍炮炮地感到,似乎一切都要憑他現在怎麽對付祈禱巾和祈禱盒了。如果他披戴得不對頭,那麽這就會證明,他在逃避警察的追捕……他開始披祈禱巾。他找應該有繡花或者條子的地方,因為這是個標記,表明這一部分應該披在頭上,但是他既找不到繡花,也找不到條子。他笨手笨腳地理祈禱巾的穗子。一個穗子掃在他的眼睛上。他像一個青春期的少年那樣充滿著羞恥和恐懼。他們都在嘲笑他。所有在場的人都在他背後格格地笑。他盡了最大的努力把祈禱巾披好,但是它還是從肩膀上滑下來。他把兩個祈禱盒掏出來,不知道哪一個是戴在頭上的,哪一個是戴在胳膊上的。應該先戴哪一個呢?他在祈禱書裏找說明,但是字跡在他眼前變得模模糊糊。星星點點的火花在他面前搖晃。我只希望別暈過去,他提醒他自己。他感到要嘔吐。他開始求上帝了:天父啊,可憐可憐我吧!什麽都行,可別讓我落到這個處境!他搖搖頭,硬撐著不暈過去。他掏出一條手絹,吐了一口唾沫在手絹裏。火星繼續在他面前晃動,上上下下像鋸於的來回似的。有的是紅的,有的是綠的,有的是藍的。他的耳朵裏響起叮叮當當的聲音,好像在打鐘似的。一個老人走過來對他說:“餵,我來幫你一把。把袖子卷起來。左胳膊的,不是有胳膊……”

哪一條是左胳膊呢?雅夏問他自己。他開始把左胳膊的袖子卷起來,手絹又從他的肩膀上掉下來了。他身旁圍了一堆人。如果埃米莉亞在場親眼看到這種景象,那才妙哪!他突然想到。他現在不是魔術師雅夏啦,而是一個依靠別人幫忙、被別人嘲笑的、笨手笨腳的窩囊廢。嗜,終於來啦,上帝的懲罰!他焦急地對他自己說。

他心裏充滿著懊悔和自卑感。現在他才看清他原來打算幹的好事,而上帝怎樣攔阻了他。這對他像一個啟示。他任憑別人由著他們的心意給他披戴,就像一個筋斷骨折的人任憑別人給他包紮。那個老人把皮帶繞在雅夏的胳膊上。他背誦祝福詞;雅夏像一個小孩子似的重復著念。他吩咐雅夏低下頭去,給他按規矩把祈禱盒縛在頭上。他把皮帶繞在雅夏的手指頭上,繞成希伯來字微。

“你一定好久沒有祈禱了,”一個年輕人說。

“很久了。”

“晤,永遠不會太晚的。”

仍然是這幫猶太人,一會兒以前還帶著成年人的嘲笑望著他,現在看著他,流露出好奇、尊敬和親切的神情。雅夏明顯地感到那些人對他表示的愛。他們是猶太人,我的兄弟,他對他自己說。他們知道我是一個罪人,然而他們饒恕我。他又感到羞恥,不是因為他笨手笨腳,而是因為他背叛和邱汙了他們的友情,還準備把它丟掉。我到底怎麽啦,說到頭來,我是世世代代敬畏上帝的猶太人的後裔。我的曾祖父是個殉道者。雅夏記得,他父親臨終前把他叫到身前,說:“答應我。你始終要做一個猶太人。”

他的父親握著他,雅夏的手,一直到咽氣。

我怎麽能忘掉這件事呢?怎麽能呢?

那一圈猶太人散開了。雅夏獨自個兒站著,披著祈禱巾,戴著祈禱盒,拿著祈禱書。他感到左腳沈重、牽痛,但是他繼續祈禱,為他自己把希伯來語翻譯出來:“感謝他,他說話,世界乃存在;感謝他,他乃是世界起初的創造者。感謝他,他說話和作為。感謝他,他判決和執行。感謝他,他施仁慈於大地,重賞敬畏他的人。”

說也奇怪,他現在相信這些話了:上帝創造世界。他同情他創造的眾生。他賞賜那些敬畏他的人。雅夏在唱這些字句的時候,思索著他自己的命運。多少年來,他一直避開會堂。萬萬料想不到,在幾天裏,他兩次闖進會堂:頭一次在路上他遇到一場暴風雨;現在是第二次,又闖進來了。多少年來,他毫不費事地打開最復雜的鎖,現在一把簡單的鎖,這種鎖任何一個普通的撬保險箱的小偷都一剎那就能打開,卻把他難住了。他從很高的地方跳下來,跳過幾百次,一點傷也沒有;偏偏這一次,他從一個低矮的陽臺上跳下來,腳倒受了傷。明明是天上那些神不允許他走上犯罪的道路,不允許他拋棄埃絲特和改變宗教信仰,也許他那去世了的父母都在為他調停。雅夏又擡起眼睛,盯著看約櫃的檐板。他已經背叛,或者說,已經打算背叛十誠的每一條啦!他差一點兒把老頭兒查魯斯基掐死!他甚至貪戀海莉娜,已經編織了一個羅網,在引誘她落進去了。他已經探測了罪惡的深淵。這是怎麽發生的?什麽時候發生的?他生性善良。冬天,他把面包屑撒到屋外去餵鳥。他在一個要飯的面前,很少不布施一點錢。他一直對騙子、欠債不還的人和江湖醫生深惡痛絕。他一直為自己為人正派、做事公道感到自傲。

他站在那裏,彎著膝蓋,發覺自己已經墮落到這個地步,也許更糟糕的是,這麽缺乏見識,嚇得呆住了。他已經變得煩躁,苦惱,任性,不管這種事該不該做。他拖人下水,看不到——假裝看不到——他一直在泥塘裏越陷越深。只剩下一條線拴著他,使他還沒有最後摔進無底坑。但是那些對人表示同情的力量聯合起來,終於使他現在披著祈禱巾,戴著祈禱盒,拿著祈禱書,站在一群正派的猶太人中間。他唱著:“以色列啊,你要聽”,用手蒙住自己的眼睛。他背誦著十八段祝福詞,思索著其中每一個字。早已忘掉的童年的虔誠現在回來了,這是一種不要求印證的信仰、一種對上帝的敬畏、一種對誤入歧途的悔恨。在世俗的書本上,他學到了什麽呢?世界是自己創造的。太陽、月亮、地球、動物、人,都是從一團霧中產生的。那團霧是從哪裏來的呢?再說,霧怎麽能產生一個有心、有肺、有胃、有腦子的人呢?那些書上嘲笑宗教信徒把一切歸功於上帝,然而他們自己卻把一切智慧和力量歸功於一個不知道自身的存在的、視而不見的自然。雅夏感到從祈禱盒上有一道光照進他的腦子,給那裏一間間房間開了鎖,照亮了幽暗的場所,解開了結。一切祈禱詞中都說著同樣的話:有一個上帝,他看,聽,憐憫人;他遏制怒火,寬恕罪行,但願人們懺悔;他掌管這個世界——而且不僅如此——還掌管另一個世界的善惡,懲惡賞善。

是啊,另外的世界是有的,雅夏一直感到。他幾乎能看到它們。

我一定要做一個猶太人!他對他自己說。跟其他猶太人一樣的猶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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