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格:盧布林的魔術師(尾聲 上)

1

三年過去了。埃絲特和兩個女裁縫在前房裏鬧嚷嚷地給一件結婚禮服做掃尾工作。禮服非常寬大,裙據非常長,鋪滿在成衣臺上。埃絲待和姑娘們忙碌著,像幾個矮子在給一個巨人做一套盔甲。一個姑娘在稀稀拉拉地縫,另一個在縫繩邊。埃絲特使著熨鬥。把荷葉邊上的一道道小皺紋熨平,常常用手指頭摸摸熨鬥。她時不時從罐子裏喝口水,噴在要熨的地方上。雖然她即使在大熱天也不容易出汗,她腦門上卻盡是一顆顆汗珠。還有什麽比在結婚禮服上燒個洞更糟糕的呢?只要有一個褐色的焦痕,那就全都白幹。盡管這樣,埃絲特那雙黑眼睛閃閃地發著光。盡管她手長得小,手腕又細,她把熨鬥使得挺有勁兒。她可不是個會燒焦衣服的人。

每隔一會兒,她從對著院子的窗戶向外望望。那座磚砌的小屋,或者照埃絲特所說的—一牢房——在那兒已經有一年多了,但是她仍然對它不習慣。有些時候,她會暫時忘掉發生過的事情,會以為這是在過結茅節——室外蓋起了一座棚。她一般不把這一扇窗子上的窗簾拉開,但是今天她需要亮光。這三年工夫使埃絲特變老了。她眼睛下面的皮膚出現了細皺紋,越來越寬的臉L 平添了未老先衰的紅暈。她頭上跟往常一樣裹著頭巾,可是露出的頭發如今卻不是黑色,而是灰色的了。只有那雙眼睛還顯出青春的光芒,像深紫色的櫻桃似的閃亮。三年了,她懷著一顆沈重的心。今天,這重量一點也沒減輕,但是她還是同助手們開著玩笑,跟她們扯些同行中通常講的關於新郎新娘的笑話。姑娘們會意地交換了一下眼色;她們這裏不再是一個普通的裁縫作坊了。沒有一剎那能使人忽視那間只有一個小窗而沒有門的小屋,窗後坐著懺悔者雅夏——這是他現在的稱呼。

這個奇跡剛出現的時候,在城裏引起了極大的轟動。雷布。亞伯拉罕。艾蓋爾拉比把雅夏叫去,告誡他不要照他的打算去做。的確,立陶宛有一個隱士曾把自己砌在小屋裏,但是虔誠的猶太人是反對這種事情的。上帝創造了世界是讓人運用自由意誌的;亞當的子孫必須經常對善惡作出抉擇。為什麽把自己禁鋼在磚石堆裏呢?生命的真諦是自由和避免作惡。喪失了自由意誌的人就像是一具屍體。但是要雅夏接受勸阻並不那麽容易。在他苦修贖罪的一年半裏,他學到了不少道理。他請了一位教師來指導他學《米希那》、《法典》中的《阿加達》、《米德拉希)},甚至《佐哈呷,於是給那位拉比提供了形形色色的範例——那些為了害怕無法抵制誘惑而約束自身的聖徒。不是有一個神聖的人為了不看自己的羅馬情婦,挖掉了自己的眼睛嗎?謝勃雷興不是有一個猶太人為了害怕講出一句毀謗的話,發誓緘口不著嗎?科夫萊不是有一個音樂師為了免得盯著別人的妻子看,裝了三十年瞎幹嗎?嚴峻的律法僅僅是約束一個人不致犯罪的柵欄。雅夏和拉比辯論的時候在場的那些年輕人仍然在議論那一次辯論。真叫人難以相信,這個走江湖的騙子、這個淫棍在一年半裏居然吸收了那麽多猶太教經義。拉比好像同一個地位相等的人在爭辯。雅夏的決心始終沒有動搖。最後,拉比伸手擱在雅夏頭上,為他祝福。

“你的行動旨在增添天國的榮光。願全能的上帝保佑你!”

說罷,他送給雅夏一座銅燭臺,好讓他在夜晚或者陰雲密布的日子可以點上一支蠟燭。

在皮阿斯克和盧布林的酒店裏,人們紛紛打賭,雅夏究竟能夠在這活人的墳墓裏忍受多久。有的人估計是一個禮拜,有的人說一個月。市政當局呢,為雅夏這個行動是不是合法展開了爭論。甚至總督也一直得到這件事的報告。泥水匠砌磚的時候,雅夏平靜地坐在椅子上,埃絲特的屋子裏擠滿了幾百個看熱鬧的人。孩子們爬在樹上,蹲在房頂上。虔誠的猶太人走上前來找雅夏談話,討論他的動機,而同樣虔誠的主婦們卻企圖勸他放棄這條道路。埃絲特呢,也痛哭過,哀求過,弄得嗓子都啞了。後來,由一群婦女陪著,她上墓地去量墓穴的尺寸,要弄清楚該獻上多麽長的蠟燭。她原先的指望是,這種奉獻能感動聖徒的靈魂來向她丈夫說情,逼他改變自己的決定。他不該使她成為一個棄婦,盡管是個丈夫近在颶尺的棄婦。但是不管是明智的勸告也好,痛哭也好,警告也好,都完全沒有用。小屋的墻一小時又一小時地越砌越高。雅夏只容許自己使用一塊四腕尺長,四腕尺寬的地方。他留著胡子和鬢腳,穿上件寬大的有穗子的衣服,一件粗布長衣和一頂天鵝絨便帽。泥水匠們於活的時候,他拿著一本書坐著,喃喃地念著祈禱詞。屋裏連擱一張床的地方也不夠。他所有的東西包括一條草薦、一把椅子、一張小桌、一件用來蓋在身上的皮大衣、拉比送他的銅燭臺、一只水壺、幾本聖書和一把用來掩埋糞便的鐵鏟。墻越砌越高,痛哭聲越來越響。雅夏對婦女們大聲喊叫,“幹嗎嚎陶大哭?我還沒死哪。”

“倒不如死了的好,”埃絲特悲痛地頂了一句。

擁了這麽許多人,發出一片鬧嚷嚷的聲音,警察只得騎了馬趕來驅散人群。本城的行政長官命令工人白天黑夜地幹,來結束這件事引起的轟動。泥水匠花了四十八個鐘頭才完成這個任務。屋子上鋪著木瓦的屋頂和一扇可以在裏邊拉上畝板的窗子。懷著好奇心的人仍然不斷地前來,直到雨季開始,人數才減少了。小窗上的窗板整天關著。埃絲擰叫人把住宅周圍的柵欄修理好,不讓閑人進去。不久事情就清楚了,那些打賭說雅夏砌在墻裏不會超過一禮拜或者一個月的人輸掉了賭註。一個冬天過去了,接著是夏天,接著又是冬天,但是魔術師雅夏,現在叫仟悔者雷布。雅各布,還待在他自己制定的監獄裏。每天三回,埃絲特送食物給他:面包、麥片、帶皮土豆、冷開水。每天三回,他停止沈思,並且為了照顧她,跟她談幾分鐘話。

2

屋外是個陽光燦爛而炎熱的日子,但是雅夏的牢房裏又黑又冷,盡管一道道陽光和暖和的微風好歹穿進上著窗板的窗戶。雅夏有時候拉開窗板,於是一只蝴蝶或者大黃蜂會飛進來。種種聲響傳進他的耳朵:鳥兒的啼鳴啦、母牛的眸叫啦、娃娃的啼哭啦。這時正是中午,他用不著點燭。他坐在小桌前的椅子上,仔細披讀《法版》。那一年冬天,有些日子,他直想把墻推倒,擺脫寒冷和潮濕,但是好歹熬過來了。他害上了叫人揪心的咳嗽病。四肢感到劇痛。他小便頻數。夜裏,他一件衣服也不脫,蟋縮在皮大衣和埃絲特從窗外塞進來的毯子底下,然而身子還是不暖和。地面上升起一股刺骨的寒氣,使他冷徹骨髓。他常常覺得他已經進墳墓了,有時候甚至恨不得一死了事。如今又是夏天了。小屋右面有一棵蘋果樹,他聽得見樹葉的沙沙聲。有只燕子在枝場間做了窩,整天忙忙碌碌的,用嘴叼來草莖花梗和小燕子的食物。雅夏好歹把腦袋探出窗戶,看到眼前的田野、藍天、會堂的屋頂、教堂的尖塔。只要拿掉幾塊磚頭,他就能——這他知道——扭動著身子從窗子裏鉆出去。但是他一想到只要他願意,他隨時都可以獲得自由,這個念頭反而打消了離開這間小屋的願望。他知道得很清楚,墻的另一邊潛藏著煩躁、欲念、對來日的恐懼。

只要他還坐在這裏,他就受到保護,不會犯更嚴重的罪行。即使他的種種煩惱也跟外面的不同。好像他又變成母親子宮裏的一個胎兒,他頭上又射出《法典》上提到的光輝,同時有個天使在教他《摩西五書》。他什麽也不需要。他吃的東西每天只花幾個子兒。他既不需要衣著,又不需要酒,也不需要錢。當他回想起住在華沙或者在外省跑碼頭的時候的花費,忍不住對他自己笑起來。不管他當年掙多少錢,他總是不夠花。他養了不少動物,十十足足一個動物展覽會。他需要滿滿一櫃的衣服。他經常不得不增加新的支出,欠沃爾斯基的債;付高利息向華沙和盧布林的放高利貸的借錢。他不斷地簽期票,去找人簽署背書作保,購買禮品,欠不少人債。沈迷在七情六欲中,他發現自己陷在一張越收越緊的羅網中。甚至表演了走繩索還不夠。他老是企圖設計出一套套大膽的節目。他落得去做小偷——只靠一個小小的不幸,才使他免得關進真正的牢房。在這裏,他子然一身,一切身外之物像外殼似的一層層脫落,卡巴拉神秘主義者管這種身外之物叫做惡魔。他好像用刀割破了這羅網。他把所有的帳目一筆勾銷。埃絲特好歹自己掙錢糊口。他還清了所有的債:把兩匹馬和大車給了埃爾茲貝泰和她兒子博萊克;把弗雷塔街公寓裏的家具留給了沃爾斯基,外加他的演出器具、行頭和其他道具。現在雅夏什麽也沒有了,只有身上穿的衣服。不錯,但是這樣就能洗清自己的罪行了嗎?單靠減輕自己的負擔,他就能為自己幹下的壞事贖罪嗎?

只有在這兒,在這靜悄悄的小屋裏,雅夏才能反省自己為非作歹到了什麽程度:他折磨了多少人的心靈,逼得多少人發瘋,斷送了多少人的生命啊。他並不是在樹林裏幹沒本錢的買賣的強盜,然而他殺了人。對一個被殺的人來說,他是被人用什麽手段殺死的,有什麽不同呢?他可以在一個人間的法官(他本身也是有罪惡的)面前為他自己辯護,但造物主是既不能收買又無法欺騙的。他,雅夏,從前不是無知地而是故意地把別人給毀了。瑪格達從墳墓裏對他大聲喊叫。這也不是他唯一的叫人毛骨驚然的罪行。他現在全都承認了。哪怕他在這小屋裏待上一百年,也無法贖清他所有的罪孽。單靠仟悔是不能勾銷這種不可饒恕的大罪的。只有求受害者本人寬恕並且得到了他的寬恕,人才能夠獲得赦免。即使一個人只欠住在這個世界另一面的人半個子兒,他也該找到這個債主的下落,了清這筆帳目。聖書上就是這麽寫的。每一天,雅夏又想起一些該由他負責的罪行。他觸犯了猶太經典上的每條律法,幾乎違反了十誡中的每一條。然而,當初幹這些事情的時候,他還自以為是個正直的人,有資格譴責別人呢。他眼前忍受的小小的不舒適,怎麽能抵償他所造成的痛苦呢?他仍然活著,健康狀況總算還不差。甚至那只腳也復原了,他沒有變成瘸子。他知道,真正的懲罰只有在另一個世界裏才會執行;每一件事、每一句話、每一個念頭都一定會得到清算。只剩下一個安慰:上帝是仁慈而同情的,等到最後審判的時候,善一定會戰勝惡。但是什麽是惡呢?他跟導師們研讀卡巴拉神秘哲學的著作,讀了三年:他早已知道,惡不過是上帝委屈自己來創造這個世界,這樣他才能被稱為造物主,並對他所創造的萬物表示仁慈。正如一位君王必需有他的臣民,所以造物主必需創造,施主必需有他的受惠者。就這方面來說,宇宙之主不得不依靠他的子孫。不過,單單用仁慈的手來引導他們是不夠的。他們應該學會怎樣獨力和自願開辟正義的道路。天國期待著人們這樣做。天使和六翼天使期望亞當的子孫走正道,謙卑地祈禱,懷著同情心施舍。確實,每一件善行改善宇宙,猶太經典上的每個字都在給上帝編織花冠。相反地,最微不足道的罪行在最超越塵俗的天地裏引起回響,推遲拯救的日子來臨。

即使在這兒小屋裏,雅夏的信仰有時候也會動搖。他念聖書的當兒,有些惱人的念頭湧上他的心頭:我怎麽能肯定書上講的這些是真理呢?也許上帝是沒有的吧?猶太經典可能是人寫的吧?說不定我是在白白地折磨自己吧?他清楚地聽到魔鬼在同他辯論,提醒他過去的樂事,勸他重新過他的花天酒地的生活。雅夏不得不每次用不同的方式來戰勝他的對手。他被逼得太兇的時候,會假裝同意他對手的意見,他應該回到外面的世界去,但是一直拖延著不讓自己恢復自由。還有些時候,他會幹脆反駁:為了辯論起見,魔鬼啊,我們就算上帝並不存在吧,然而用他的名義說的那些話卻都是千真萬確的。如果一個人的命運要建築在另一個人的不幸上,那就誰也不會有好運了。如果沒有上帝,人的所作所為必須像上帝一樣。有一回,雅夏責問撒旦:好吧、那麽是誰創造世界的呢?我是從哪兒來的?還有你呢?誰使得天上下雪,刮風,誰使得我的肺部吸進空氣,我的頭腦思想的呢?地球是從哪兒來的呢,還有太陽、月亮、星辰呢?這個有著永恒的智慧的世界一定是有一只手創造出來的。我們能領悟上帝的智慧——那為什麽不相信這智慧背後隱藏著造物主的仁慈呢?

有多少白天和黑夜,完全消磨在這種爭論中,弄得雅夏差一點發瘋。魔鬼時不時地會退卻,而雅夏會恢復信仰,他會當真看到上帝,感到他的手在扶持。他會開始懂得為什麽必需有善,會嘗到祈禱的甜頭,猶太經典的美味。他將_天比一天地知道得更清楚,他研讀的這些聖書引導他走向美德和永生,它們指出了符合創造意圖的道路,而留在他背後的卻是罪惡——全是嘲弄、偷盜、兇殺。中間道路是沒有的。偏離上帝的道路一步,你就一下子摔進最深的深淵。

3

聖書對雅夏提出警告:一刻也不能放松自己的警惕。撒旦的進攻從不停息。誘惑一個接一個來臨。即使一個人躺在病床上快要死的時候,撒梅耳還出現在他面前,企圖說服他去崇拜偶像。雅夏發現,真是這麽回事。因為現在埃絲特開始幾乎每小時來找他,砰砰地敲著窗板,哭哭啼啼,還拿她那一大堆煩惱來麻煩他。夜晚,她會把他從沈睡中弄醒,企圖吻他。她使出了全部女人的花招,為了要引人犯罪,而且使研讀聖書成為笑柄。好像這還不夠,男男女女開始來拜訪,當他是個會法術的拉比。他們要他出主意,懇求他為他們調解。雅夏請求他們讓他清靜地待著,因為他不是拉比,甚至不是拉比的兒子,只是個普通人,外加是個罪人,可是都沒有用。婦女們偷偷溜進院子,砰砰地敲窗板,甚至企圖用力把窗板砸爛。她們大哭大叫,達不到目的就破口罵他。埃絲特抱怨說她們打攪她幹活兒。雅夏嚇壞了。他萬萬想不到會出這種事。他自己還需要別人出主意哪。根據律法,他這麽拒絕別人,使別人痛苦,對不對呢?這樣做不就是一種傲慢的表現嗎?不過像他這樣的人能像拉比那樣聽他們的請求嗎?這兩種做法都是不對的。雅夏反復考慮,度過了好多痛苦的夜晚,決定寫信給盧布林的拉比。他用意第緒語寫,把一切細枝末節都寫上了,並且保證按拉比的決定去做。拉比並不耽擱就回了信。他的回信也用的是意第緒語,吩咐雅夏每天花兩個鐘頭接待前來的人,但是不得接受贖罪費。拉比寫:“凡有猶太人前去求見的人即為拉比。”

雅夏如今每天下午兩點到四點接待來訪的人。為了免得混亂,埃絲特在硬紙片上寫上號碼,發給他們,就像忙碌的醫生的診所裏采用的辦法。但是即使這樣做也沒有用。有些人的家裏有病人,或者最近遭到什麽不幸,要求首先接待。另外有些人卻企圖用錢和禮物賄賂埃絲待。沒多久,城裏流傳著仟悔者雅夏幹下的奇跡。據傳說,他只要許一個願,病人就復原了;據說有個被征入伍的人從俄國人手裏硬是被奪回來;有個啞巴恢復了說話能力,有個瞎子開了眼。雅夏如今被婦女們稱為神聖的拉比,神聖的聖徒。她們違反他的意願,把鈔票和錢幣像雨點般扔進他的小屋,這些錢他吩咐都散發給窮人。年輕的哈西德派信徒害怕雅夏把他們自己那些拉比的一部分信徒奪走,嘲笑他,並且寫了一篇諷刺文,歷數他過去的種種罪行。他們送了一份給埃絲特。

是啊,誘惑始終沒停止過。雅夏已經從世上隱退了,但是通過他留下的那扇用來通風和透光的小窗,傳來惡毒的議論、誹謗、怒罵和虛偽的奉承。雅夏現在明白,為什麽古代的聖人自願流亡從不在一處地方睡上兩夜講且假扮瞎子、聾子和啞巴。一個人同別人待在一起是無法侍奉上帝的,哪怕用磚墻隔開來也不行。他考慮到背上包袱,手拿拐棍,去找一個沒人知道的地方,但是他知道這樣做會引起埃絲特不可忍受的悲痛。誰說得上呢?她甚至可能悲傷得生病。他註意到她的健康在衰退。她已經在悄悄地跨進老年。瑪格達,願她的靈魂安息,已經向他表明這樣的事情是可能會發生的。

啊,在這世界上是不可能有平靜的心情的。哲人們說得好,沒有悲傷的明天是沒有的。但是出於人體內部的,從頭腦裏、心裏孕育出來的誘惑,甚至比外界來的誘惑力量更大。每過一個鐘頭雅夏都要受到七情六欲困擾。他只要一時忘掉他自己,種種胡思亂想、白日夢、可惡的欲念就會來包圍他。埃絲特的臉容會在黑暗中呈現,攆也攆不掉。她會對他微笑,低語,眨眼。他會想到一些供演出用的新戲法,取悅觀眾的新笑話,使他們困惑的新幻術和雜耍。他又在繩索上跳舞,在高空的鋼絲上翻斤鬥,在城市的屋頂上空飛翔,一群興高采烈的觀眾跟隨著他。他會不怕麻煩地盡力攆走這些胡思亂想,但是它們還是像攆不走的蒼蠅似的飛回來。他巴不得吃肉,喝葡萄酒、伏特加。他被想再看看華沙的渴望折磨著——什麽敞篷四輪馬車、公共馬車、咖啡館、糖果店。盡管害著感冒和風濕癥,盡管胃裏經常感到灼痛,他的欲念卻沒有減退。身邊沒有女人,他直想犯俄南的罪行。

對付這些內心和外界的進攻,他只有兩樣東西可以用來抵抗——猶太經典和祈禱書。他日日夜夜地研讀著,記住了不少章節,躺在草薦上背誦著。“不從惡人的計謀……這人便為有福。”“耶和華啊,我的敵人何其加增,有許多人起來攻擊我。有許多人議論我說:‘他得不著神的幫助。’細拉。”他把這些段落念了又念,念得嘴唇都腫起來了。他在心中把魔鬼比作一條又是叫又不斷地咬的狗。這言生必須經常用一根根子去把它攆走,從它的牙關裏拔出被它咬傷的手腳,用油膏和膏藥來治療傷口。它皮毛間的跳蚤也得經常提防。並且得一直這樣做,直到咽最後一口氣。

如果不是偶爾有所緩和,他一定早就死了。埃及狗並不老是兇狠地咬人的。它時不時會退卻,打個噸兒。但是你得一直提防著,要不然它恢復了力氣,就會重新惡狠狠地撲上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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