嗨,什麽?什麽?他舞蹈癲狂,卻是被毒蜘蛛塔蘭圖拉[1]咬傷。——《人人有錯》


多年以前我跟威廉·勒格蘭先生成了莫逆之交。他是古老的胡格諾家族的後裔,曾經極為富裕,卻因遭到一連串不幸,墮入了貧困。為了避免跟隨禍患而來的屈辱,他離開了祖居的城市新奧爾良,來到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附近的莎利文島定居了下來。
這島子很特別,約有三英裏長,卻沒有一處的寬度超過了四分之一英裏。除了海岸的沙,別的東西很少。島子跟大陸由一片幾乎看不見的河澱連接,河水緩緩流經茫茫的蘆葦蕩和爛泥,是沼澤鳥類經常往來之地。可以預料的是:這裏的植被稀疏,至少也矮小,連一棵夠尺寸的樹也見不到,只在島子西頭穆特裏要塞與幾間可憐的架子房附近長了一棵可算得枝葉扶疏的棕櫚——架子房是夏天租給逃避查爾斯頓的灰塵與溽暑的人暫住的。不過,整個島子除了西頭和岸邊一帶堅實的白色海灘之外,完全被芬芳馥郁、密密叢叢的桃金娘所覆蓋——那種英格蘭園藝家評價很高的灌木在這兒常常高達十五至二十英尺,形成了幾乎無法進入的叢林,給空氣壓上一片濃香。
勒格蘭在距離東頭(島子另一頭)不遠的桃金娘深處為自己修了一間小茅屋。我跟他偶然相識時他就住在那裏。我們的邂逅立即發展為成熟的友誼,因為那隱士身上有許多值得我尊重和感興趣的東西。我發現他受過良好的教育,智慧非凡,帶有憤世的色彩,情緒爛漫強烈,時而熱情,時而憂傷。他身邊藏書不少,卻不大讀。他主要的娛樂是打獵、捕魚,或在海灘上和桃金娘叢中漫步,同時撿拾貝殼或搜集昆蟲標本。他的昆蟲藏品是連斯瓦姆默丹[2]也會嫉妒的。他散步時通常有一個叫朱庇特的老黑人陪同。朱庇特是在他家命運逆轉前解放的,但是不肯放棄步步緊跟“威爾[3]少爺”的權利,無論是恐嚇或是許願都擋他不住。很有可能是勒格蘭的親人認為勒格蘭思想恍惚,便設法把這種觀點加給了朱庇特,想讓他監督和保護那心神不定的人。
處在莎利文島的緯度,那裏即使就在冬季也少有嚴寒,按說是不必在秋天生爐子的,可18××年10月中旬卻出現了一個冷得驚人的日子。我在黃昏前匆匆穿過常綠的樹叢,來到了朋友的茅屋。我已是好幾個禮拜沒來看他了——我那時住在查爾斯頓,離島子有九英裏,來往的交通條件跟今天相差很遠。我來到茅屋前,按習慣敲了敲門,沒有人應,便在我所知道的藏鑰匙的地點找到鑰匙,開了門,進了屋。壁爐裏有一爐熊熊的火,那可是個極受歡迎的奇跡。我扔掉大衣,在劈啪亂響的柴火邊圈手椅上坐下,耐心地等待主人回家。
天剛擦黑,他倆回來了,非常熱情地歡迎了我。朱庇特一臉歡笑,忙著收拾秧雞做晚餐。勒格蘭正處在一種狂熱(我該怎麽叫它呢)的發作期。原來他找到了一種對殼貝,是從來沒有見過的新屬。不但如此,他還四處搜求,在朱庇特的幫助下找到了一種他相信是全新品種的甲蟲,但是他希望我明天再對那東西發表意見。
“為什麽不今天晚上就發表?”我在火上搓著雙手,很想把那金龜子一族往魔鬼那裏打發。
“啊!我要早知道你會來就好了!”勒格蘭說,“但是我已經很久沒見到你了,怎麽會知道你偏偏會在今晚光臨呢?我回家時遇見了要塞裏的格什麽中尉,我很傻,把甲蟲借給了他。所以在明天早晨見到他之前,你是見不到那甲蟲的。今天晚上就住在這兒吧,明天我就打發朱庇特去取——太陽一出來就去取。最美妙的!”
“什麽最美妙?——日出嗎?”
“哪兒呀!不!——是甲蟲!金燦燦的顏色,有大號的山胡桃大,背上的這頭有兩個漆黑的斑點,那一頭也有個漆黑的長一些的斑點。甲蟲的須——”
“甲蟲哪兒會有錫呀,威爾少爺,我不是一直告訴你嗎,”此刻朱庇特插嘴了,“那是金甲蟲,上下裏外全是真金的,只有翅膀除外。我這一輩子還沒見過有它一半重的甲蟲呢。”
“好吧,就算它是真金的吧,朱庇[4],”勒格蘭回答,我覺得勒格蘭認真得超過了環境的需要,“那你就可以讓秧雞烤糊嗎?——那顏色……”說到這兒他轉身對我說,“差不多真能證明朱庇特的想法。你就沒見過比它那甲殼所發出的金屬光澤更耀眼的了——不過,明天之前你還不能下結論。我現在倒可以給你畫出它的樣子。”說到這兒,他在一張小桌前坐下。桌上有筆和墨水,卻沒有紙。他到一個抽屜裏去找,也沒找到。
“沒有關系,”最後他說,“就用這個也行。”他從背心口袋裏掏出一張紙,我看像是“醜角帽紙[5]”裁成的,很臟。他用筆在紙上畫了一幅草圖,畫時我仍在火爐邊坐著,因為我還很冷。他畫完了,沒有起身就遞給了我。我剛接過手,卻聽見門外有什麽東西在大聲咆哮,然後是抓門聲。朱庇特剛開了門,一只大型的紐芬蘭犬便沖了進來,撲上了我的肩膀。那東西的種種親昵使我招架不住,因為我以前來時給過他許多愛撫。它那一番歡蹦亂跳結束後,我才回頭看紙,說實話,我朋友那幅草圖可真叫我大吃了一驚。
“嗨!”我端詳了好幾分鐘後說,“我必須承認這是個奇特的甲蟲,嶄新的,我還沒有見過跟它相像的東西——除非是骷髏頭或死人腦袋。我所見過的東西沒有比它更像骷髏頭的了。”
“骷髏頭!”勒格蘭回過神來,“啊,真的,對,畫在紙上是有點像骷髏頭,的確。上面那兩個黑斑像眼睛,對吧?下面那個長斑像嘴巴,而輪廓又是橢圓形。”
“也許是吧,”我說,“但是勒格蘭,我擔心你畫得不大高明,要讓我相信它像個骷髏頭,還得我親眼見了甲蟲才行。”
“是的,可我倒不清楚了,”他有點慍怒地說,“我畫畫還是不錯的,能畫得很像,有過很好的老師,而且自詡不是笨蛋。”
“可是,我親愛的夥伴,你畫時是在鬧著玩,”我說,“你畫的確實是個骷髏頭,事實上,按對這類生物標本的一般觀念看來,我只能說它太像骷髏頭了。你那甲蟲要真是這樣,就可算是世界上最異樣的甲蟲了。我們可以從這點暗示炮制出一番引起轟動的迷信。我設想你可以把這甲蟲叫做‘人頭甲蟲’之類的。在自然史上像這樣命名的東西比比皆是。可是,你所說的觸須在什麽地方呢?”
“觸須!”這個問題似乎莫名其妙地引起了勒格蘭的情緒,“觸須你應該看得見的,我肯定。我畫得清清楚楚,跟那蟲的觸須完全一樣。夠清楚的,我覺得。”
“行了,行了,”我說,“也許你真畫出來了,可我是真沒看見。”我不願惹他生氣,再沒說別的,把那紙遞還了他。但是,當時情況的急轉直下卻叫我大吃了一驚。他的怪脾氣令我困惑。至於畫裏那甲蟲,整體看來跟平常勾畫的骷髏頭確實太像,肯定沒有看到什麽觸須。
他怒氣沖沖地抓過紙去,顯然想揉成一團,扔進火裏,卻又再瞥了一眼。他的註意力立即被吸引住了,那張臉猛然漲紅了,隨即又刷地慘白了。他一坐好幾分鐘,呆望著那畫。最後,他站起身子,從桌上拿來一支蠟燭,去到屋子一個最遠角落的航海箱上坐了下來。他在那兒又盯著那畫顛來倒去地細看了許久。他沒有說話,可他那行為卻讓我楞住了。我覺得還是小心為上。他的情緒越來越不好,不能再說話惹他生氣了。他立即從衣服口袋裏掏出一個皮夾子,把畫放進去,小心翼翼地把它塞進寫字臺,鎖了起來。現在,他的態度平靜了些,但適才那熱情的態度已經消失殆盡。不過,他更多的似乎是心不在焉,而不是慍怒。隨著夜色的逐漸加深,他越來越沈浸於苦思冥想了,即使我攻擊他,他怕也是回不過神來的。我原打算在茅屋過夜的——我以前常那樣,可一見主人情緒如此,便覺得還是告辭的好。他也沒有留我,只在我離開時,比平時更熱情地跟我握了握手。
此事以後大約一個月(其間我沒聽見過勒格蘭的消息),他的仆人朱庇特到查爾斯頓來找我了。我從沒看見那善良的老黑人這麽沮喪過。我怕的是我的朋友遇到了嚴重的不幸。
“嗨,朱庇,”我說,“出什麽事了?主人怎麽樣?”
“嗨,說真話,少爺,他原可以好一點的,可他就是不好。”
“不好!你這話真叫我不放心了。他什麽地方不舒服了嗎?”
“那玩意!就是那玩意!他倒沒有說哪兒不舒服,可就是有很大的問題。”
“很大的問題?朱庇特,你怎麽不馬上說?他倒床了嗎?”
“不,不是倒床!哪兒都找不到他——問題就在。我心裏很難受,為可憐的威爾少爺擔心。”
“朱庇特,我真想能聽懂你在說些什麽。你說你主人病了。他告訴過你是什麽地方疼嗎?”
“哪兒呀,少爺,疼你倒不必擔心。威爾少爺說他啥事都沒有。可究竟是啥玩意弄得他那樣的呢?他幹嗎老低著頭,聳著肩,一張臉白得像鬼呢?他還搞了一套密碼呢。”
“搞了套什麽來著,朱庇特?”
“在石板上畫圖,寫密碼。寫些我從沒見過的最古怪的字碼。告訴你吧,我一看就心裏發毛。對他那一套我還得小心提防著點。那天早晨太陽一出來他就溜了,整整一天沒見個人影兒。我砍了根大棍子,恨不得他一回來就揍他一頓。可我這人太傻,怎麽也狠不下心揍他。他那模樣太可憐了。”
“是嗎?怎麽啦?啊,對了!總而言之對那可憐的家夥你最好別那麽厲害,我看——別拿棍子打他。朱庇特,他吃不消的。可他這毛病是怎麽來的,你有沒有想法?或者說他的行為是怎麽改變了的?我見到你們以後出了什麽不愉快的事嗎?”
“沒有呀,少爺,那天以後什麽不愉快的事也沒出。可我這擔心就是從那天開頭的——你來的那天。”
“啊,你是什麽意思?”
“嗨,少爺,我指的是那蟲子——那東西還在那兒。”
“什麽?”
“甲蟲,我能肯定,威爾少爺頭上有什麽地方叫金甲蟲咬了。”
“你這樣假設有什麽根據,朱庇特?”
“根據那蟲子的爪子,少爺,還有它那嘴。我從沒見過這種該死的甲蟲,無論什麽東西一靠近它,它就踢,就咬。是威爾少爺先捉住它的,但只好馬上放掉了。他就是那時給那蟲子咬的,我看。不知道為什麽,我一見那甲蟲的嘴心裏就不喜歡,所以我沒有用手去捉,而是先找了一張紙再捉。我把它用紙包了起來,還在它嘴裏塞了點東西。我就是用這種辦法捉的。”
“那麽,你認為你主人真是給甲蟲咬了才生病的?”
“不是認為——是知道。他要不是叫那金甲蟲咬了,能老夢見金子嗎?金甲蟲的事我以前就聽說過的。”
“可你怎麽知道他老夢見金子?”
“我怎麽知道?還能怎麽知道?還不因為他連說夢話都是金子唄——是憑這個知道的。”
“好了,朱庇,也許你是對的,但是你今天光臨是為了什麽好運?我該怎麽解釋?”
“什麽好運,少爺?”
“你帶來了勒格蘭先生的消息嗎?”
“沒有,我帶來的是這封信。”於是朱庇特遞給我一張字條,是這樣寫的:
親愛的,為什麽這麽久都見不到你?我希望你不至於那麽傻,因為我略有些怠慢就生了氣。不會的,那是不可能的。
上次見你後我就為一個極重大的事情著急。我有事要告訴你,但是幾乎不知道怎麽開口,甚至還不知道該不該開口。
多少日子以來我就憂心忡忡,而可憐的老朱庇那善意的關心又煩得我幾乎吃不消。那天他甚至準備了一根大棒想揍我一頓,因為我不告而別,一個人在陸地的山上待了一整天。你信不信?我真相信是我這病懨懨的樣子讓我躲過了那一頓好打的。
分手以後我的小屋還沒有增加什麽標本。
如果方便的話,務必設法隨朱庇特來一趟。我有重要的事。今天晚上就想見你。我向你保證是極端重要的事。

永遠是你的
威廉·勒格蘭

這字條的口氣裏有點東西叫我非常擔心,實際上它整個風格都已不像勒格蘭的了。勒格蘭又在做什麽夢了?在他那易於激動的頭腦裏又產生了什麽怪念頭?他能有什麽“極端重要的事”?朱庇特對他的描述就預示著沒有好事。我擔心不斷出現的不幸終於嚴重傷害了我朋友的頭腦,因此我沒有片刻猶豫,做好準備就跟那黑人出發了。
來到碼頭即將上船時,我看見船底放著一把大鐮刀和三把鏟子,顯然都是新的。
“這些東西是什麽意思,朱庇?”我問。
“是他要的鐮刀和鏟子。”
“不錯,拿這種東西在這兒幹嗎?”
“鐮刀和鏟子都是威爾少爺硬要我在城裏給他買的,為買這些東西還真花了不少錢呢。”
“以一切神秘的東西起誓,你那威爾少爺要拿大鐮刀和鏟子幹嗎?”
“那我就不知道了,我看他自己也未必知道,否則就讓魔鬼抓了我去。都是那金甲蟲惹的禍。”
我發現朱庇特似乎滿腦子只有金甲蟲,從他那兒是得不到滿意的答案的,我只好上了船,扯起了風帆。風正好,力也足,我們很快就進了穆特裏要塞北面的小灣,再步行了兩英裏,來到了茅屋前。那時已是下午三點左右,勒格蘭一直在焦急地等待著我們。他跟我神經質地熱情地握了手,握得我驚惶不安,也加深了我原有的懷疑。他那張臉白得嚇人,眼窩深陷,閃爍著非自然的光。我問候過他的健康以後就不知道說什麽好了,於是問起他那甲蟲是否已從格什麽中尉那兒要回來了。
“啊,要回來了,”他答道,一張臉漲得通紅,“第二天早晨就要回來了。無論什麽東西也無法使我跟這金甲蟲分開了。朱庇特對金甲蟲的說法很有道理呢,你知道嗎?”
“有什麽道理?”我心裏預感到某種不祥的東西,問道。
“他認為那甲蟲是真金的。”說這話時他一臉的深沈和嚴肅。一陣難以言說的恐懼湧上我心頭。
“這個金甲蟲會給我帶來財富的,”他露出勝利的微笑說下去,“它能讓我重振我富裕的家族的聲威,我這樣重視它有什麽好奇怪的呢?既然命運之神認為應該把財富賞賜給我,我就只能好好地使用。我會找到金甲蟲所指示的黃金的。朱庇特,把那金甲蟲給我取來。”
“什麽!金甲蟲?少爺,我才不去惹那蟲子呢,你要取自己取去。”勒格蘭只好一臉嚴肅和莊重地站起身來,從盛甲蟲的玻璃匣裏取出了那蟲子。那是一只美麗的金龜子,那時還沒有自然學家知道,從科學的角度看這當然是個很有價值的寶貝。甲蟲背上靠近這一頭有兩個圓形的黑斑,靠近那頭還有一個長形的黑斑。甲殼極硬而閃亮,完全像耀眼的黃金。那蟲子重得極為驚人。考慮到這一切,我再也不能責備朱庇特的看法了;但是勒格蘭竟然也贊成他的意見,我卻是要了命也想不通。
“我找了你來,”等我仔細看完甲蟲,勒格蘭才帶著誇大的口氣說,“我找了你來,是想在執行命運之神與金甲蟲的意誌方面尋求你的意見和幫助。”
“我親愛的勒格蘭,”我叫道,打斷了他的話,“你肯定是病了。還是采取點預防措施為好。你必須躺到床上去。我要在這兒陪你幾天,直到你病好為止。你是在發燒,而且……”
“你摸摸我的脈搏看。”他說。
我摸了摸他的脈搏,說實話,沒有發現絲毫發燒的跡象。
“你可能沒有發燒,但仍然是病了。你讓我給你開副藥吧,就這一回。首先,躺到床上去,然後……”
“你錯了,”他插嘴道,“我目前正處於這類激動裏所能達到的最佳狀況。如果你真希望我好,就得讓我的激動平息下來。”
“我怎麽能平息你的激動呢?”
“那很容易。朱庇特要跟我到陸地的山裏去冒一次險,需要一個可以信賴的人幫忙。你就是我們唯一可以信賴的人。無論這一項活動是成功或是失敗,同樣都能平息你此刻在我身上看見的激動。”
“我真恨不得以一切形式滿足你的要求,”我回答道,“但是,你是說這倒黴的金甲蟲跟你們上山的事有關嗎?”
“有。”
“那麽,勒格蘭,我就不能參加這樣荒唐的活動了。”
“我很抱歉,非常抱歉,因為我倆只能自己去試試了。”
“那你們就自己去試吧!你這人肯定是在發瘋!——不過,且慢,你們打算去多久?”
“很可能去一個通宵。我們立即出發,無論如何都得在破曉之前趕回家來。”
“那麽,你能不能以你的榮譽向我保證,在你辦完了金甲蟲的事——仁慈的上帝——得到了滿足,讓你這古怪念頭過去之後就回家,然後就無條件地聽從我的勸告,像聽從醫生的意見一樣?”
“好的,我答應。現在我們就出發吧,再也沒有時間了。”
我滿心沈重地陪伴著我的朋友。我們出發時大約是四點——勒格蘭、朱庇特、狗和我。朱庇特扛著鏟子和鐮刀,我覺得他堅持要拿這些工具,似乎主要是因為怕讓任何一件工具落到他主人拿得到的地方,而不是因為過分的勤勞或殷勤。他態度極為頑強,在整個旅程裏嘴裏只漏出一句話:“那個,那個甲蟲。”我呢,讓我負責的是兩個遮光的風燈。而勒格蘭則滿足於拿著那只金甲蟲。他用一根絲繩拴住甲蟲,走路時拈得它轉來轉去,一副魔法師的神氣。我看見朋友這種神智不清的明顯病征,幾乎忍不住要流淚了。我認為最好的辦法就是遷就他,至少目前如此,等到我能采取更有力、更有成功機會的措施時再說。同時我也旁敲側擊,想打聽出他此行的目的。但是完全沒有用。他在勸說我陪他去而取得成功之後,就似乎再也不肯觸及次要的話題了。而對我所有的問題他都只用一句話回答:“我們會知道的!”
我們來到島子那頭,劃著小艇過了河澱,爬上了大陸岸邊的高坡,穿過了一片非常荒涼的、人跡罕見的曠野,往西北方向走去。勒格蘭堅定地領著路,只偶然在某個地方站一站,研究些似乎是他自己以前留下的路標。
我們就這樣步行了大約兩個小時。等到我們來到一片比以前任何地區都不知荒涼多少倍的地方時,太陽已快落山了。那裏是一片臺地,緊挨著一個幾乎無法攀登的山峰。密密叢叢的樹木從山頂一直覆蓋到山腳,只星星點點露出些巨大的巖石。巖石似乎只松松地擱在泥土上,好些地方只是因為靠著樹木才沒有滾進下面的峽谷裏去。四面的大壑深谷給景色平添了不少險峻和莊嚴。
我們已經爬上的天然臺地滿地是密密的荊棘。我們立即發現,沒有大鐮刀是過不去的。朱庇特在他主人的指揮下砍開了一條路,直通到一株枝葉參天的玉蘭樹面前。那玉蘭樹和八至十棵橡樹並排站在一起,卻在好些地方都比橡樹和我那時所見到的別的樹高出了許多。它綠葉蔥蘢而美麗,枝條廣闊而舒展,氣派高雅而莊嚴。我們來到了樹前,勒格蘭轉向了朱庇特,問他能不能爬上樹去。老頭子一聽那問題似乎嚇了一跳,一時沒有回答。他終於來到大樹面前,繞著它慢慢踱了一圈,作了仔細的觀察。檢查完畢他只回答了一句:
“能,少爺,凡是我老朱庇這輩子見過的樹,我都能上。”
“那就趕快上去,因為很快就要黑得看不見辦事了。”
“我要爬多高呀,少爺?”朱庇特問道。
“先沿樹幹往上爬,然後我再告訴你向什麽方向轉。還有,別動!把這金甲蟲帶上。”
“蟲子呀,威爾少爺!金甲蟲呀!”黑人驚惶地向後退卻,叫了起來,“為什麽要把蟲子帶到樹上去?我不帶,除非我倒了黴!”
“你這個黑家夥,這麽大個個兒,連只死了的小蟲子都怕嗎?它又不傷人。你可以拿這細繩帶它上去。你要是不想法把蟲子帶上去,我就只好拿鏟子打破你那腦袋了。”
“你怎麽了,少爺?”朱庇特說,他看來有些不好意思,服從了,“總給我老黑人找活兒幹。我不過說著玩的,我還能怕蟲子嗎?我幹嗎要怕?”說到這兒他小心翼翼地接過細繩的一頭,按環境許可跟金甲蟲盡量保持著最大的距離,準備爬樹。
玉蘭樹,或叫Liriodendron Tulipiferum[6],是美洲森林學家所知道的最壯麗的樹,年輕時樹皮特別光滑,常常是筆直生長到很高的地方而不分杈,到了較成熟的年齡,樹皮才開始長疙瘩,主幹上也開始長出許多短枝。這樣,看目前的情況,上樹的困難就更多的是表面上的而非事實上的了。朱庇特用雙臂和膝蓋盡力摟住巨大的樹身,用手拽住突出的地方,赤腳蹬緊其他的突出部分,經過了一兩次幾乎摔下來的危險,終於攀上了第一個大樹杈。他似乎覺得整個任務實際上已經結束——事實上任務的冒險部分確實已經過去,雖然樹上的人此時離地面已有六十至七十英尺。
“現在往啥方向爬呢,威爾少爺?”他問。
“沿這根最大的樹杈上往上爬——這邊這一根。”勒格蘭說。黑人立即照辦了,看來並沒有多大困難。他越爬越高,直到他那蹲著的身影被濃密的枝葉遮住,完全看不見了。他的聲音隨即傳了下來,似乎在招呼。
“還要爬多高?”
“你有多高了?”勒格蘭問。
“太高了,”黑人回答,“能見到樹頂上的天了。”
“別管天了,只聽我的命令。你從這個方向往樹幹下看,數數你下面的樹杈,你已經爬過了多少杈?”
“一杈、兩杈、三杈、四杈、五杈——我下面已經有五處大分杈,少爺,在這一面。”
“那你就再往上爬一杈。”
幾分鐘後又傳來聲音,宣布他已爬到了第七杈上。
“現在,朱庇,”勒格蘭顯然很激動,叫道,“我要你順著那根樹枝往外爬,能爬多遠就爬多遠。你要是見到什麽特別的東西就告訴我。”
如果我心裏對我朋友的精神失常還多少有些懷疑的話,這時就連那一點點懷疑也全都消失了。我別無選擇,只能得出他已經發瘋的結論,於是開始為怎麽弄他回家而著起急來。我在考慮最好怎麽辦時,又聽見了朱庇特的聲音。
“我最害怕的是沿這樹枝爬出去太遠,樹枝幾乎全死了。”
“你是說這段樹枝死了嗎,朱庇特?”勒格蘭叫道。他聲音在顫抖。
“是呀,少爺,死得像釘門的釘——肯定是完蛋了——翹辮子離人世了。”
“天呀,我怎麽辦呢?”勒格蘭似乎遇到了最大的痛苦,問道。
“怎麽辦!”我很高興機會來了,急忙插嘴,“還能怎麽辦?回家睡覺唄。來吧,好夥計,時間已經很晚。還有,你自己的保證總該記得的。”
“朱庇特,”他對我的話充耳不聞,只顧叫喊,“你能聽見我的聲音吧?”
“能聽見,威爾少爺,再清楚不過。”
“拿你那刀子好好砍砍這根樹枝,看它是不是非常朽了。”
“夠朽的啦,肯定,”過了一會兒,黑人回答,“不過也不是想象的那麽朽壞。我還可以冒險一個人再往前爬一點,真的。”
“一個人!——什麽意思?”
“什麽意思,我說的是甲蟲。甲蟲很重。要是我先把它扔掉,就我一個黑人,是壓不斷樹椏的。”
“你這個下地獄的流氓!”勒格蘭大叫,看來他非常放心了,“幹嗎跟我說這些廢話?你要是膽敢把金甲蟲扔掉,我就擰斷你的脖子。你好好聽著,朱庇特!聽得見我的話嗎?”
“聽得見,少爺,甭對可憐的黑人吆喝。”
“好了!現在你聽著!——如果你能盡量往枝椏外面爬,而且覺得安全,不丟掉金甲蟲的話,你一下來我就送你一個銀圓作禮物。”
“我這就爬,威爾少爺——真的,”黑人立即回答,“現在就爬到最外邊去。”
“爬到尖上去!”勒格蘭這時簡直是在尖叫,“你是說你要爬到樹枝的尖上去嗎?”
“馬上就到尖上了,少爺。啊——啊——啊!老天爺!這樹上是什麽東西?”
“對,”勒格蘭興高采烈地大叫,“是什麽東西?”
“嗨,不是什麽東西,是個骷髏頭——有人把腦袋留在樹上了,肉給烏鴉啄光了。”
“是個骷髏頭,你說的是!——好極了!——是怎麽固定在樹枝上的?——是什麽釘住它的?”
“我得先看看,肯定,少爺,這事可蹊蹺了去了,我敢說。腦袋骨裏釘了個大釘子。是那玩意兒把它釘在樹上的。”
“好了,現在,朱庇特,嚴格照我的話辦——聽見了沒有?”
“聽見了,少爺。”
“好好聽著,那你就——找到骷髏頭的左眼。”
“嗯,嗯,好的!怎麽,這東西根本沒有左眼。”
“滾你的蛋,你那糊塗腦袋!你能分清左右手嗎?”
“能,我知道,全知道,我是用左手劈木頭的。”
“肯定!你是個左撇子,你的左眼跟左手在一邊。現在我估計你能找到骷髏頭的左眼了,就是說原來是左眼的地方。找到了沒有?”
對話暫停了很久,最後,黑人問道:
“骷髏頭的左眼跟它的左手是在一邊吧?——因為骷髏頭根本沒有手——別擔心!我現在找到左眼了。就是這兒!要我拿左眼怎麽辦?”
“讓金甲蟲從左眼穿出來,讓細繩盡可能往下垂,但是小心別放掉繩子。”
“都照辦了,威爾少爺。讓金甲蟲從眼睛窟窿裏穿過非常容易——註意,金甲蟲下來了!”
這場對白進行時,朱庇特的身子是完全看不見的,但他垂下來的金甲蟲卻能看見了,吊在細繩上,在夕陽的余輝裏,燦爛得像個金球。一部分夕陽還模糊照耀著我們站立的山坡。金甲蟲沒有受到任何枝椏的阻擋,如果讓它掉下,就會掉在我們腳邊。勒格蘭立即抓起大鐮刀,在金甲蟲正下方砍出一片圓形的土地,直徑約有三四碼,然後他命令朱庇特放掉繩子,從樹上下來。
我的朋友在金甲蟲落下的準確地方小心翼翼地釘入一根小木樁,然後從口袋裏取出一根皮尺。他把皮尺一頭拴在玉蘭樹跟小木樁最接近的地方,然後松開皮尺拉到木樁上,再按照那樹與木樁兩點所牽成的直線延長了大約五十英尺。朱庇特用大鐮刀清除著荊棘叢,他又在這樣得到的地方釘進了一個木樁,以這木樁為中心大體畫出一個直徑約四英尺的圓圈。這時勒格蘭自己拾起一把鏟子,又遞了一把給朱庇特,一把給我,要求我們盡快地挖掘。
說實話,我對這樣的娛樂從沒有特別的興趣,而在那個特殊的時刻更恨不得能夠拒絕。天快黑了,我經過一天勞累,已經非常疲倦,但是我想不出躲避的辦法,又擔心拒絕會擾亂了朋友的平靜。我要是能指望朱庇特的幫助,是會毫不猶豫,立即設法用武力把瘋子弄回家去的,但是我很明白那老黑人的傾向,在我跟他的主人的個人對抗裏,無論如何也不能指望他能幫助我。南部各州有無數關於秘藏財寶的迷信,我毫不懷疑其中之一已經傳染給了勒格蘭,而他的幻想又因找到金甲蟲而得到了證實。他也可能是受了朱庇特的影響,朱庇特頑固地堅持那甲蟲是“真金甲蟲”。有心理瘋狂傾向的人是很容易因這類設想而誤入歧途的,特別是在它跟自己原來就偏愛的想法不謀而合的時候。這時我想起了那可憐人關於金甲蟲“指示財富”的話,總之我感到了強烈的痛苦與困惑。但我最後的結論是要“化需要為德行”,[7]於是認真挖起地來,想盡早用眼見為實來說服那幻想家,讓他明白他那套想法其實是虛幻。
我們點亮了遮光風燈,挖起地來,那幹勁若用於更理智的事業倒是值得的。燈光落到我們身上和工具上。我不禁感到我們這幾個人是多麽特別,要是有人偶然路過,我們那勞動在他眼裏將是多麽離奇和可疑呀!
我們堅持不懈地挖了兩個小時,幾乎沒有出聲。使我們感到狼狽的主要是狗叫——那狗對我們的活動非常感興趣。後來它叫得過分厲害,我們簡直害怕它會引起偶然路過的人的警覺(倒不如說感到怕的是勒格蘭,因為我倒是巴不得活動受到幹擾,把那流浪漢弄回家去)。最後,那吠叫被朱庇特很有效地制止了。朱庇特擺出下定了決心的狠勁,從坑裏出來,拿他身上的吊襪帶捆住了那畜生的嘴,然後一本正經地咯咯笑著回來幹活。
如我前面所說,兩小時過去了,我們已掘下了五英尺,卻沒有任何藏寶的跡象顯露,於是大家停了手,我開始希望那出鬧劇收場。可是勒格蘭盡管一臉懊喪,但他揩完額頭上的汗,仍然沈思著繼續挖。我們已經挖了一個四英尺直徑的圓圈,現在又擴大了一些,再挖了兩英尺深,仍然全無發現。最後,我打心眼裏憐憫的掘金人從坑裏爬了出來,滿臉是慘痛的失望,開始緩慢地、不情願地穿上勞動開始時扔下的衣服。這時我沒有說話,朱庇特按照主人的手勢開始收拾工具。收拾好了,解掉狗嘴上的吊襪帶,大家默不作聲地往家裏走。
才往回家的方向走了十來步,勒格蘭忽然咒罵了一聲,大踏步來到朱庇特面前,一把抓住他的衣領。大吃一驚的黑人瞪圓了眼睛,張大了嘴巴,放掉了手裏的鏟子,跪到地上。
“你這個流氓,”勒格蘭咬緊牙,噝噝地喊叫出來,“你這個下地獄的黑壞蛋。說!你給我說!馬上告訴我,不許搪塞,哪只眼,哪只眼睛是你的左眼?”
“啊,上帝,威爾少爺!這不明明是我的左眼嗎?”驚恐萬狀的朱庇特拿手死命護著自己右邊的視覺器官說,仿佛害怕主人立即把它剜出來。
“我想對了!我早就知道!烏拉!”勒格蘭大叫起來,他放掉了黑人,手舞足蹈地跳了幾個舞步,嚇得他的隨從目瞪口呆。那黑人站起身來從主人望向我,又從我望向主人,說不出話來。
“來!咱們還得回去,”勒格蘭說,“遊戲還沒有結束。”他再次領路來到玉蘭樹下。
“朱庇特,”我們來到玉蘭樹腳下,他說,“到這兒來。那骷髏頭是臉朝外面還是臉朝樹枝?”
“臉朝外面,少爺,所以烏鴉很容易就把眼睛啄掉了,不費力氣的。”
“好了,你讓金甲蟲吊下來是穿過這只眼睛還是這只眼睛?”勒格蘭問話時輪流指著朱庇特兩只眼睛。
“這只眼睛,少爺,左眼,照你說的辦的。”說時黑人指的卻是自己的右眼。
“好了,我們還得再試。”
這時我從朋友的瘋狂表現裏看出了(或自以為看出了)某些有條不紊的跡象。他把指明金甲蟲落地處的木樁往原地以西挪了大約三英寸,然後拿起皮尺跟上次一樣從靠木樁最近的樹幹開始往木樁外直線延伸了五十英尺,找到了一處地方——離我們挖過的坑有好幾碼遠。
他在新的地方畫了一個更大的圓圈,我們拿起鏟子又幹了起來。我已經累得死去活來,但不知為什麽心情卻變了,對強加給我的勞動不再感到太大的抵觸了。最無法解釋的是,我竟然產生了興趣——不,甚至感到了激動。說不定是勒格蘭反常態度裏的什麽先見之明或深思熟慮打動了我。我迫不及待地挖著,不時發現自己事實上也似乎產生了期待的心理,在探索著想象中的寶藏——我那不幸的夥伴就是因為這種幻想而神經錯亂的。在幻想弄得我們神魂顛倒時,我們又像這樣挖了差不多一個半小時,那狗的狂吠再次幹擾了我們。它上一次的不安顯然是出於好玩和胡鬧,可這一次它發出的卻是一種痛苦而嚴肅的聲音。朱庇特再次打算捆住狗嘴,狗卻激烈地反抗了。它蹦進坑裏,用爪子發瘋似的刨著泥土。不一會兒,它就刨出了一大堆人骨頭,足以構成兩個完整的骷髏架子,還混雜了幾個金屬紐扣和一些破爛,像是腐敗的毛呢。再鏟上一兩鏟,又翻出了一把西班牙刀的刀片。我們繼續挖,挖出了三四枚散落的銀幣和金幣。
一見這些東西朱庇特幾乎按捺不住自己的狂歡,可他的主人卻露出滿臉的極端失望。不過,他仍然催促我們繼續努力。幾乎沒有人說話,我卻一跤絆倒,撲了下去——靴尖掛在了一個大鐵環上,鐵環的一半還埋在刨松的泥土裏。
我們又使勁幹了起來。我這一輩子還沒有經歷過比那十分鐘更強烈的激動。這時我們已經挖出了一個長方形木箱的大部分。箱子保存完好,非常堅硬,顯然經過某種加工——說不定經過二氯化汞處理。箱子長三英尺半,寬三英尺,高二英尺半,整體用鐵鑄的板條強力加固,再用鉚釘鉚緊。箱子兩面靠近箱頂處各有三個鐵環,總共六個,靠著鐵環六個人可以抓牢箱子。我們三個人一起使出了最大的力氣,卻只能讓箱子在地裏輕微地動了動。我們立即明白過來,這樣大的家夥我們是無法搬動的。幸好箱蓋只由兩根活動鐵栓拴住。我們拉開了鐵栓,同時緊張得發抖和喘氣。一箱無價之寶轉瞬之間便閃耀在我們面前。遮光風燈照進坑裏,光亮卻從坑裏反射回來,是亂七八糟的一大堆黃金和珠寶,金光燦爛,絕對地耀花了我們的眼睛。
我不敢冒昧描述我凝望著它時的情緒,當然,壓倒一切的感覺是驚訝。勒格蘭激動得似乎要衰竭了,說不出幾個字來。朱庇特呆了,傻了,呆了好幾分鐘,似乎遭到了雷擊,那張黑人臉死灰到了天然膚色所能達到的極點。他立即在坑裏跪下,把一雙赤裸的胳臂伸進金幣堆裏,一直埋到手肘,呆著不動,仿佛享受著金幣浴的奢侈。最後,他深深地嘆了一口氣,像獨白般喊叫起來:
“這都是金甲蟲帶來的!美麗的金甲蟲呀!可憐的小蟲子呀!可我曾經那麽野蠻地咒罵過它!你不覺得自己丟臉嗎,黑鬼?回答我呀,你!”
終於,我覺得必須提醒這一主一仆應該考慮怎樣搬走珍寶了。時間越來越晚,我們必須努力,要趕在天亮之前把珍寶藏好。該怎麽辦還很難說,我們花了好長的時間考慮,大家思緒都很混亂。最後,我們取出了箱裏三分之二的財物,減輕了重量,這才費了不少力氣把箱子從坑裏擡了出來。我們把已經取出的財寶隱藏在荊棘叢裏,讓狗看守,再由朱庇特下達嚴格的命令,不到我們回來不許它以任何理由離開,也不許亂叫。然後我們擡了箱子便匆匆往回趕。半夜一點,我們費盡了力氣終於安全回到家裏。到達時已經筋疲力盡,要想再做什麽已是人的本能所不允許的了。我們休息到了兩點,吃了晚飯,用三個結實的口袋(幸好屋裏正有)武裝起自己,立即又上山了。四點前我們到達了坑邊,三個人盡可能平均分擔了剩下的重量。留下那坑沒有填就動身回到茅屋。我們在家裏安頓好這些黃金時,最初的晨曦正從東邊的樹梢照耀下來。
這時我們已完全累垮了,但是強烈的激動卻不讓我們休息。在三四個小時並不寧靜的昏睡之後,我們幾乎又不約而同地醒了過來。我們要清理我們的財寶。
箱子裝得滿滿的,第二天我們花了整整一天和一個大半夜仔細清點了箱子裏的東西。這些東西完全沒有順序或安排,一切都亂七八糟地堆在一起。仔細分類以後,我們發現自己所獲得的財富比最初估計的要多得多。金幣約合四十五萬余美元——我們盡可能按當時貨幣牌價折算。完全沒有銀幣,有的只是各種各樣的古代金幣:法國的、西班牙的、德國的,還夾雜了幾個英國金幾尼和幾個我們沒見過的紀念幣品種。還有幾枚非常巨大而沈重的金幣,磨損得太厲害,已經看不出幣面的花紋。美國金幣一個都沒有。我們發現更困難的是對珠寶價值的確定。還有的是鉆石,一共是一百一十個,其中有的非常大,非常好,小鉆石一枚都沒有。還有十八顆紅寶石,耀眼得驚人。有三百一十顆綠寶石,全都美麗異常。有二十一顆黃玉,再加上一個貓兒眼。這些寶石全是從首飾上掰下來,隨意扔到箱子裏的。首飾本身也從金幣堆裏清理了出來,看來被錘子砸過,好像是為了避免讓人認出原物。除此之外,還有大量沈重的黃金首飾。戒指和耳環差不多有兩百個。如果我記得不錯的話,還有三十根豪華的鏈子,八十三個很大很沈的十字架,五只昂貴的黃金香爐,一只奇異的五味酒金尊(裝飾有鏤空的藤葉和酒神花樣),還有兩把有精美寶石鑲嵌的劍柄和許多我已不記得的小玩意。這些珍寶按常衡[8]共重三百五十磅以上——還不算一百九十七塊超級金表,其中三塊各值五百美元以上。有的表非常古老,但都是無價之寶。它們的機械多少遭到了銹蝕,但都鑲嵌著名貴的寶石,裝在極其豪奢的表盒裏。據我們那天晚上估計,箱裏的全部寶藏價值約一百五十萬美元。而後來我們出售的一些珠寶首飾(我們取出了一些使用)則大大低估了它們的價值。
勒格蘭早已看出我是迫不及待地想聽他對這異常奇特的啞謎的解釋。我們的清理結束,強烈的激動也恰當平緩之後,勒格蘭便開始對有關情況作了詳盡的說明。
“你還記得,”他說,“那天晚上我給你看了我為那金甲蟲畫的草圖吧。你也應該記得,在你堅持說我畫得像個骷髏頭時我頗有幾分生氣。你第一次提出那說法時,我還以為你是在開玩笑。可我後來回想起了那蟲子背上獨特的斑點,便承認了你那說法事實上不無根據。可你對我繪畫本領的嘲笑卻叫我很不高興——因為大家都認為我畫得很好。因此,在你遞給我那片羊皮紙時,我原是打算把它揉成一團,氣沖沖地扔進火裏的。
“你指的是那張紙片?”我說。
“不,它很像是紙片,我起初也以為是紙片,但是,在我開始在它上面畫畫時,卻立即發現是一片很薄的羊皮紙。很臟,你記得。好了,我打算把它揉成一團,卻瞥見了你仔細看過的那個輪廓。你可以想象,我在似乎畫著金甲蟲的地方事實上卻看到一個骷髏頭時,會是多麽驚訝。我太驚訝了,一時幾乎難以冷靜思考。我知道我的畫在細節上跟那個骷髏頭很不一樣——雖然輪廓近似。我立刻拿起一支蠟燭到屋子那頭坐下,開始更仔細地觀察那羊皮紙。我把它翻了過來,卻在它的背面看見了我的速寫,仍然是我畫成的那樣子。我的第一印象是兩者輪廓那驚人的相似——這裏有一種獨特的巧合:羊皮紙上我畫的金甲蟲背面還有一個骷髏頭,跟我畫的那個不但輪廓非常相像,就連大小也幾乎一樣,而我竟還沒有看見。我要說,那太特別的巧合絕對地、長時間地驚呆了我——這倒是這類巧合的常見效果。我在心裏努力尋找兩者之間的聯系——因果關系,卻沒有找到,一時間我竟陷入了空白狀態。但是,等到我從昏沈中回過神來,一個念頭已在我頭腦裏逐漸閃出了光芒。那念頭比那巧合更叫我吃驚。我開始明確地、清晰地回憶起一個事實:在我畫金甲蟲之前羊皮紙上根本不存在什麽畫。對此我很有把握,因為我想起自己曾經翻來覆去找最幹凈的地方。要是那上面有骷髏頭,我是肯定不會註意不到的。這裏絕對有一種我覺得難以解釋的神秘。但是,即使在剛開始時,我頭腦最深處也似乎模糊地閃動過一種光芒,一個螢火般的念頭。那念頭的正確性在昨晚的冒險裏得到了輝煌的證實。我立即站起身來,把羊皮紙秘密地藏了起來,驅散了其他一切念頭,一直等到我一個人獨自待著的時候。
“你走掉了,朱庇特也睡熟了,我開始進行系統研究。首先,我考慮了羊皮紙落到我手裏的過程。我們是在大陸岸邊找到那金甲蟲的,在我們這島子東面大約一英裏的地方,但是高出高水位線不多。我抓住那甲蟲時,它還狠狠地咬了我一口,逼得我放掉了它。那蟲子飛向了朱庇特,朱庇特以他一向的謹慎,向四面望了望,想找一張葉子之類的東西去抓它。他的眼睛和我的眼睛都在這時落到了那張羊皮紙上——那時我只以為是一張普通的紙。那羊皮紙有一半埋在沙裏,翹起了一角。我在發現那羊皮紙的地點註意到了一艘商船上的大艇的殘骸,它在那兒似乎已經躺了許久,因為船上的木料已幾乎認不出了。
“好了,朱庇特拾起羊皮紙,包住金甲蟲遞給了我。不久以後我們就轉身回家了。路上遇見了格什麽中尉,我讓他看了看那蟲子,他要我讓他拿到要塞裏去。我同意之後他就把金甲蟲裝進了背心口袋,沒有要包著它的羊皮紙。他看金甲蟲時,羊皮紙一直拿在我的手裏。他說不定是怕我改變主意,覺得還是應該把到手的東西立即收起來為好——他對一切牽涉到自然史的東西都很熱心,這你是知道的。我一定是在這時不知不覺地把那羊皮紙放進了口袋的。
“你記得,在我為了畫那金甲蟲的草圖來到桌子面前時,在平時放紙的地方沒有找到紙。在抽屜裏找過,也沒有找到。我掏了掏口袋,想找出一張舊信箋,我的手卻摸到了那張羊皮紙。這就是那羊皮紙落到我手裏的確切經過,因為那情景給了我特別深刻的印象。
“毫無疑問你會覺得我是耽溺於幻想了,但是我已經建立起了一種聯系,把一個巨大的鏈條上的兩個環節扣到了一起。海岸邊躺著一艘破船,離船不遠處有一張羊皮紙——不是普通紙——上面畫了個骷髏頭。你當然會問:‘那是什麽聯系?’我的回答是:那骷髏頭,或人頭,就是眾所周知的海盜標誌。海盜們進行一切活動時都揚著骷髏頭大旗。
“我說過了,那東西是羊皮紙而不是普通紙。羊皮紙很結實,幾乎不會朽壞,沒有分量的事是很少記載在羊皮紙上的,因為作普通書寫和繪畫用時羊皮紙不如普通紙方便。這個想法就展示出了那骷髏頭的某種意義和某種關系。那羊皮紙的形狀我也沒有忽略,雖然它有一個角因為某種意外而破損了,但仍然可以清楚地看出,它原來是長方形的,正好用來寫備忘錄,記錄某件需要長期記住和小心保存的東西。”
“但是你說過,”我插嘴道,“你在勾勒金甲蟲的輪廓時,羊皮紙上並沒有骷髏頭。既然你自己也承認骷髏頭是在你畫了金甲蟲後的某個時間才畫出的(上帝知道是怎麽畫的,是誰畫的),你又是如何追溯出破船跟骷髏頭之間的聯系的呢?”
“啊,整個奧秘就轉到了這裏,雖然相對而言我解決這個階段的奧秘不太費事。我的步驟是有把握的,而且只能導致一個結果。比如,我是這樣推理的:我在畫金甲蟲時,紙上顯然沒有骷髏頭,我畫完之後遞給了你,而且一直仔細望著你,然後你又還給了我。因此,那骷髏頭並不是你畫的,在場也沒有別的人能畫。那麽,那就不是人畫的。可是它又確實畫了出來。
“思考到了這個階段,我就努力回憶,而且確實十分清楚地回憶起了那時的每一個細節。天氣很冷(啊,罕見而幸運的意外),壁爐裏有一爐熊熊的火。我才走了路,身上暖和,坐在桌子邊。可你卻拉了把椅子,緊靠在煙囪旁坐下。我把羊皮紙遞到你手裏,你正打算細看,紐芬蘭犬阿狼進來了,撲到你的肩膀上。你用左手撫摩它,也擋住它,而拿著羊皮紙的右手卻隨意垂到了兩膝之間,很靠近爐火。我一時還擔心火焰會燒著它,想提醒你。還沒出聲,你已經縮回了手,在仔細審視。我在考慮這一切細節時一刻也不曾懷疑過使我在羊皮紙上看出那骷髏頭的是熱度。你很明白,從年湮代遠的時期起就存在著某些化學藥劑,可以書寫在羊皮紙上,字跡要用火烘才能看見。有時是用王水浸漬的氯化鈷,加四倍重的水稀釋,寫出來是綠色。而鈷熔融時的沈積塊溶化到硝石酒精裏,寫出來的卻是紅色。寫上的東西冷卻之後,再經過或長或短的時間,顏色就消失了,但是重新一加熱,顏色又出現了。
“現在我仔細地觀察了那骷髏頭,它的外輪廓——即最靠近羊皮紙邊沿的畫,比別的部分要清晰得多,顯然是由於熱的作用不完全或不均勻所造成的。我立即燃起一簇火,把羊皮紙的每一部分都放到火上。開始時變清晰的只是骷髏頭的模糊部分;繼續試下去,在羊皮紙上跟骷髏頭成對角線的地方又出現了一個形象。我開始以為是山羊,可仔細一看,我滿足了,原來它想表現的是個羔羊。”
“哈哈!”我說,“我肯定是沒有權利嘲笑你的,一百五十萬的財富太嚴肅,不是好笑的事,你不會是想在你的鏈條上建立第三個環節吧。但是,你想在海盜跟山羊之間建立特別的聯系可不容易。海盜跟山羊沒有關系,你知道,山羊是莊稼漢才喜歡的東西。”
“但是我剛才說過,畫畫的人想畫的不是山羊。”
“那就是羔羊,可羔羊跟山羊也大體是一回事。”
“大體,但不完全是。”勒格蘭說,“你可能聽說過有個叫‘羔羊基德’[9]的船長吧。我立即把那動物形象認定是雙關語,或象形文字簽名。我說簽名,是它畫在羊皮紙上的位置使我這樣想的。同樣,跟它呈對角線的骷髏頭也有印鑒或漆封的意味。但是我再也沒有看見別的東西,又不禁茫然了。作為我想象中的一種工具,這東西缺少了主體;作為前後文,這東西缺少了正文。”
“我估計你是希望在漆封與簽名之間發現一封信。”
“是那類東西。事實是,它給了我一種無法抗拒的印象,一種預感:有某種巨大的財富正逼人而來。我幾乎說不出原因,也許歸根到底只是一種願望吧,並非真正的信念。但是,你知道朱庇特那傻話對我的幻想產生了驚人的影響嗎?他說金甲蟲是純金的。還有那一連串的意外與巧合——非常奇特的意外與巧合。你註意到沒有?這事就發生在一年之中的這個寒冷的日子裏,冷得非點火不可。而如果沒有火,沒有那狗在那個時候闖進來幹擾,我就絕不可能註意到那骷髏頭,也就絕不可能得到那寶藏了。對不對?”
“講吧,我非常想聽。”
“好了,你當然聽說過很多流行的故事和無數含混的謠言,是關於羔羊基德跟他的人在大西洋沿岸某處埋藏珍寶的事。這些謠言肯定有一定的事實根據,而在我看來,它們之所以能長期持續存在,只能是因為寶藏至今還沒有人挖到。如果羔羊基德把珍寶埋藏過一段時間又取走了,那謠言就不可能直到現在還以這種完全沒有變化的形式流傳到我們耳裏。你會註意到:流傳的全是探寶人的故事,而不是得寶人的故事。要是那海盜取走了他的寶貝,那故事早就結束了。我覺得似乎出了什麽事故,比如指明藏寶地點的記錄丟失了,使他無法取走寶藏了。而這事故在他的部下裏也有人知道(否則他們就不會知道藏寶這回事)。他們企圖重新找到寶藏,卻因為沒有指示資料,白白地費了力氣,於是現在這種普遍的謠言就傳了出來,散布開來。你聽說過大西洋沿岸有重大寶藏出土的事嗎?”
“從來沒有。”
“但是眾所周知,羔羊基德是積累了無窮財富的。因此我認為,財寶理所當然仍舊埋在地裏;也因此,在我告訴你我覺得有了希望(幾乎是肯定無疑的),說是那張來路如此離奇的羊皮紙記錄了寶藏的地點時,你就不會太吃驚了。”
“可你是怎麽觀察出來的呢?”
“我提高了溫度,把那羊皮紙往火邊靠近,可是什麽東西也沒有出現。我覺得紙上那層臟汙可能跟失敗有關,便在紙上小心灑上溫水,進行了清洗。洗幹凈之後我把羊皮紙放進一個白鐵盤裏,讓畫有骷髏頭的一面朝下,再把盤子放到燃燒的木炭爐上。幾分鐘之後整個盤子都熱了,我取下羊皮紙,在好幾處發現了字跡,好像是排列成行的符號。我高興得無法形容,再次把羊皮紙放到盤裏,烤了一分鐘,取下來時就是你現在看見的整個形象了。”
說到這兒勒格蘭已重新烤好羊皮紙,遞給我看。下面的符號出現在骷髏頭跟羔羊之間,紅色,筆跡粗笨。

“但是,”我把那羊皮紙還給他,說,“即使有戈爾孔達[10]的全部珍寶在等待我破譯這份密碼文件,我仍然跟原來一樣無所適從。我肯定是得不到那寶藏了。”
“可是,”勒格蘭說,“解讀這東西也不像你匆匆看到符號時所想象的那麽困難。誰也可以猜到,這些符號構成的是一套密碼文件,就是說,表達了一種意思。但是,從我們知道的有關羔羊基德的情況看來,我不相信他有能力設計出特別繁難的密碼文件。我立即認定這是較為簡單的一種,只是對於水手簡單的頭腦而言,好像沒有解讀碼就絕對無法破譯東西了。”
“你真破譯出來了嗎?”
“很快就破譯出來了。繁難一萬倍的密碼文件我也破譯過。我的環境和心靈的某種傾向使我對這類東西極感興趣。人類的智慧是否能編制出正確運用人類智慧也無法破譯的密碼呢?這是值得懷疑的。事實上只要創建的是可以認識的連續文字,我對揣摩出它們的意義所遇到的困難是幾乎不當回事的。
“就目前這密碼而言——實際上就一切秘密書寫而言——第一個問題是文件的語言。到目前為止的解決原則,特別是解決簡單密碼的原則,所依靠的都是該語言的語法特點,和隨之而變化的規則。一般說來,破譯者必須依靠或然率指導,根據他懂得的每一種語言進行試驗,找準語言,此外再無其他辦法。但是,我們眼前這份密碼文件上的簽名卻排除了一切困難。Kid一詞只有在英語裏才能讀出雙關的含意。要是沒有考慮到這一點,我還得從西班牙語或法語入手,因為西班牙大陸的海盜使用這種語言書寫秘密符號是極其自然的。可有了上述情況,我就把這份密碼文件的語言假定為英語了。
“你註意到了,這份密碼文件裏的單詞沒有分寫。要是分寫了,工作也會容易一些。我就可以從短詞的校勘或分析開始。如果有一個詞只有一個字母(那是很容易出現的),比如a或I,我就可以認為有了解決的把握。但是,它沒有分寫。我的第一步工作就只好是確定出現率最高和最低的符號。我數了數所有的符號,列出了這樣的一個表:
符號8有34個。
符號;有26個。
符號4有19個。
符號?有15個。
符號)有16個。
符號*有13個。
符號5有12個。
符號6有11個。
符號(有9個。
符號?有8個。
符號I有7個。
符號0有6個。
符號9和2各有5個。
符號:和3各有4個。
符號?有3個。
符號?有2個。
符號.、]和—各有1個。
“在英語裏出現率最高的字母是e,隨後依次是:a o i d h n r s t u y c f g l m w b k p q x z,而e則非常突出,無論一個句子多長,其中e不占突出地位的不多。
“於是,我們從開始就有了一個並非單純依靠猜測的基礎。很清楚,這個統計是可以普遍使用的。但在目前的密碼文件裏我們需要借助於這份統計的地方卻不多,因為它突出的字母是8,我們就可以把8定為自然字母表裏的e,從它入手。為了證實這一假定,我們可以觀察8是否常常成雙出現,因為在英語裏字母e成雙的時候很多。比如在以下的字裏:'meet','fleet','speed','seen','been','agree',等等。這種重復在我們這密碼文件裏出現了五次之多,雖然文件很短。
“那麽,我們就把8假定為e吧。在英語詞匯裏the是最常用的。我們又來看一看是否有三個排列相同的字母,最後字母是8而反復出現的。如果我們發現有了這樣順序的字母組合反復出現,它們很可能就表示的是the。我們一檢查,發現了七個有這樣順序的字母。符號是;4 8。因此我們不妨把;看作t,把4看作h,把8看作e。現在e得到可靠的確認,我們前進了一大步。
“確認了一個字,我們也就確定了很重要的一點。就是說,能確認好幾個別的字的開頭和結尾了。讓我們看一看倒數第二個;4 8的組合——在離密碼文件結尾處不遠的地方。我們知道緊接而來的那個';'是一個字的開頭。在隨著那the字而來的六個字母裏我們已經認識了五個。讓我們把這些符號按已知其代表的字母記下,不認識的符號留作空白:
t eeth
“在這兒我們可以立即排除th。我認為它不能形成那個以t開始的詞的一部分,因為拿字母表上所有的字母都試過,沒有一個適合那空白。我們看出,沒有可以由th形成它的一部分的字。這樣,我們就可以縮減為以下的字了:
t ee
“然後,如果需要,再照樣拿一個個字母去試,我們找到了tree,認為那是唯一可能的讀法。這樣,我們又認出了另一個字母r,符號是(, the tree兩個字連到了一起。
“從這個字再往下一點,我們再次看見了組合;4 8,我們又有了以下的排列:
the tree;4(? ? 3 4 the
或者換為我們已經認識的自然字母,就成了這樣:
the tree thr ? ? 3 4 the
“現在,如果我們把不認識的符號留下空白,或是換作省略號,就成了這樣:
the tree thr...h the
“這時through自己立即顯露了出來。這個發現給了我們三個新字母:o、u和g,分別用?、?和3表示。
“現在再仔細觀察密碼文件,找出我們已經知道的符號組合。我們在離開頭不遠處發現了以下的排列:
83(88,也就是egree
“很顯然,這就是degree一詞的後半截。這又給了我們一個字母d,符號是?。
“與degree一詞相隔四個字母我們看見了以下的組合:
;4 6(;8 8 *
“把已經知道的符號譯出來,再用省略號代替不認識的符號,我們讀到這樣的字:
th...rtee...
“這個排列立即讓我們想起了'thirteen'。這又給我們提供了兩個新字母i和n,符號是6和*。
“現在回到密碼文件的開頭,我們發現了這樣的組合:
53 ???
“照前面的辦法翻譯,我們得到了:
good
“它為我們肯定了它前面應該是A,那麽,開頭的兩個字就是'A good'了。
“現在,為了避免混亂,已經是以表格形式排列出已經發現的解讀碼的時候了。是這樣:
5表示a
?表示d
8表示e
3表示g
4表示h
6表示i
*表示n
?表示o
(表示r
;表示t
?表示u
“這樣我們就把最重要的字母破解出了十個之多。下面的詳細解決過程不用贅述,我已經說得夠多了,可以讓你相信這樣的密碼文件很容易破譯,也讓你知道了推理發展的一些奧秘。但是,你必須相信,目前這文件是密碼文件裏最簡單的。現在只剩下把破譯出的羊皮紙文件全文給你看了。這就是:

“‘A good glass in the bishop's hostel in the devil's seat twenty one degrees and thirteen minutes northeast and by north main branch seventh limb east side shoot from the left eye of the death's- head a beeline from the tree through the shot fifty feet out.(一副好鏡子在主教館驛魔鬼座位二十一度十三分東北北主幹第七枝東邊從骷髏頭左眼開槍從樹至彈著點直線延伸五十英尺。)’”

“但是,”我說,“這篇啞謎文似乎仍然跟以前一樣難以理解。從‘魔鬼座位’、‘骷髏頭’和‘主教館驛’這類黑話裏能讀出什麽含意來呢?”
“我承認,”勒格蘭回答,“如果隨意看去,問題還有幾分嚴峻。我的第一個努力就是按照密碼專家的意圖把句子作自然分割。”
“你的意思是打上標點符號?”
“差不多是那類東西。”
“那你是怎麽打的呢?”
“我考慮過。我認為寫文件的人把字連寫是故意的,為的是增加破譯的難度。一個不太精明的編碼人在追求這一目標時,幾乎肯定會做得過分。編碼時在需要加上停頓符號或標點的地方,極有可能故意把符號擠得更緊。只要觀察目前這手稿,你會很容易發現有五處擠得特別緊。我按照這一想法,這樣作了劃分:

“‘一副好鏡子在主教館驛魔鬼座位/二十一度十三分/東北北/主幹第七枝東邊/從骷髏頭左眼開槍/從樹至彈著點直線延伸五十英尺。’”

“即使像這樣分割了,”我說,“我還是兩眼一抹黑。”
“我也是好幾天兩眼一抹黑,”勒格蘭回答,“那幾天我就在莎利文島附近使勁地打聽,打聽曾經叫過‘主教公館’的房子——我當然得改掉‘館驛’這個老詞。我沒有打聽到什麽,正打算擴大調查範圍更系統地進行調查,有天早晨腦子裏突然想起,這主教館驛說不定跟一個古老的姓氏Bessop[11](貝索普)家有關。那個家族在沒有人記得的時代曾有過一座古老的莊園,就在島子以北大約四英裏。於是我來到那個種植園,重新尋找當地年長的黑人訪問。最後,有個年齡最大的婦女說,她聽說過一個叫做‘貝索普碉堡’的地方,覺得自己可以帶我去。但是那東西並不是碉堡,也不是公館,而是一塊很高的巖石。
“我告訴她我會付給她一大筆辛苦費,她猶豫了一下,便同意帶我去了。我們沒費多大勁就找到了那地方。打發她離開之後我就開始搜查。那‘碉堡’是由一片不規則的懸崖和巖石構成的,其中有一塊巖石非常特別,因為它很高,很孤立,很像人工開鑿的。我匆匆爬到那2?石頂??,卻感到非常茫然,不知道下一步該怎麽辦了。
“我腦子正忙著思考,眼睛卻落到東面巖石的一道窄壁上,那東西距離我所站立的巖頂大約一碼遠,往外伸出大約十八英寸,不寬於一英尺,正上方有一個石龕,形成一種結構,大體像我們祖先用的靠背椅。我毫不懷疑這就是那手稿所說的‘魔鬼座位’。現在我似乎已經充分掌握了這謎團的奧秘。
“我知道,所謂的‘好鏡子’只能指望遠鏡,因為在水手之間‘鏡子’很少用來指別的東西。我馬上明白過來,要在這裏使用望遠鏡,還得有一個改變不了的固定觀察點。我也毫不猶豫地相信‘二十一度十三分’和‘東北北’指的是望遠鏡的搜索方向。這些發現使我非常激動。我急忙回家取來了一副望遠鏡,回到了那塊巖石上。
“我下到伸出的窄壁上,發現除了在一個獨特的位置,再也沒有別的法子坐下。這一事實肯定了我原來的設想。我開始使用望遠鏡。所謂的‘二十一度十三分’只能指望遠鏡跟可見的地平線所構成的角度,因為水平的方向已為‘東北北’,指得十分明確。我立即用袖珍羅盤確定了東北北的方向。我只能靠估計大體確定了二十一度角。我謹慎地調整望遠鏡的高低,直到註意力被一棵大樹的葉叢間的一個圓洞(或縫隙)所吸引。那樹在遠處,比周圍的樹高了許多。我在那圓洞正中看見了一個白點,起初看不清是什麽,調整焦距再看,原來是一個人的頭骨。
“發現了這東西,我便非常樂觀了,認為疑團已經破解,因為‘主幹第七枝東邊’只能指那頭骨在樹上的位置。而‘從骷髏頭左眼開槍’也只有一個解釋:是為了尋找埋藏的珍寶。我看出,那設計是從頭骨左眼裏垂下一枚子彈,然後從樹幹的最近點拉一根最短的線,或者叫直線,穿過‘彈著點’(即子彈的落點),再從那裏延伸五十英尺,那就能指出一個確切的地點。我認為那裏至少有可能埋藏著有價值的東西。”
“這一切,”我說,“都非常清楚。雖然很巧妙卻也簡單明了。你離開主教館驛之後又是怎麽辦的呢?”
“我仔細確定了那樹的方位後就往家走,但我一離開‘魔鬼座位’,那樹上的圓洞就立即消失,以後無論我怎麽轉來轉去,已是連瞥也瞥不到一眼了。在我看來,整場設計的巧妙之處就在於一個事實(因為反復的驗證為我確認了它是個事實):上述的圓洞除了從那巖石上面伸出的窄壁所提供的視點之外,在一切可以到達的觀察點都看不見。
“那一次去‘主教館驛’的冒險,我帶了朱庇特隨同。他肯定在那以前的幾周裏已經觀察到了我那失魂落魄的樣子,於是特別小心,不讓我單獨活動。但是第二天我一大早就起了身,設法擺脫了他,進山去找那樹了。我略微費了點工夫便找到了。我回家時那隨從便提出要揍我一頓。這次遠行的其他細節,你已經跟我一樣清楚了。”
“我認為,”我說,“第一次作挖掘的努力時你是因為朱庇特的愚蠢而弄錯了地點的——他讓那金甲蟲從骷髏頭的右眼而不是左眼垂下來。”
“正是,這個錯誤在‘彈著點’上造成了兩英寸半的誤差,就是說在最靠近玉蘭樹的木樁的定位上。如果那寶藏就在‘彈著點’下面,那誤差影響不會大。但是那‘彈著點’跟樹的最接近點只是決定一條方位線的兩個點,無論那誤差起初多麽小,隨著直線的延長也就自然擴大了。等到我們走了五十英尺,當然就會失去獵物的氣味。要不是我有絕對的把握,認為那寶藏確實埋藏在附近某處地下的話,我們的力氣就有可能白費了。”
“我猜想羔羊基德關於那骷髏頭的幻想(讓一顆子彈從眼眶裏垂下)是受到海盜旗啟發的結果。依靠這種不祥的標誌取回他的財寶無疑使他感到一種詩意的和諧。”
“說不定如此,可我還是不禁要認為,常識跟這事的關系不亞於詩意的和諧。那東西既然很小,要能從‘魔鬼座位’看見,就非得是白色的不可。而除了人頭骨,任何別的東西都是難以歷經風雨的無窮侵蝕而依然皎白如新,甚至更白的。”
“但是,你那些嘰嘰喳喳的話,你那拈著金甲蟲打旋的動作又是古怪得多麽過分!我簡直就以為你已經發了瘋呢。而且,你幹嗎堅持從眼眶裏垂下的必須是金甲蟲而不是子彈呢?”
“坦率地講,你對我的頭腦的明顯懷疑叫我多少有些不高興了,我決心用自己的辦法不出聲地教訓你一頓。我清清醒醒地裝了一次瘋。為了這個原因,我拈得金甲蟲團團轉;為了這個原因,我讓金甲蟲從樹上垂下。後一個意思還是你們倆關於金甲蟲重量的話啟發出來的。”
“好了,我明白了。現在只剩下一個讓我仍然糊塗的問題了:我們對於坑裏發現的屍體骨架該怎麽解釋?”
“對這個問題我也不比你更清楚,似乎只有一個說得過去的解釋。但是我這設想所暗示的殘忍卻太可怕,叫人難以相信。很顯然,如果藏寶的人真是羔羊基德(對此我並不懷疑),他幹活就必須有助手。但是,在那番勞動的最艱苦的部分完成之後,他很有可能覺得消滅掉參加的人更為保險,於是趁他的夥伴在坑裏忙碌時就動了手。說不定兩三鎬頭就解決了問題,也說不定得十來鎬頭,誰能說得清?”

* * *

[1]一種毒蜘蛛,產於意大利塔蘭圖拉,故名。據說被它咬後會發瘋舞蹈,15至17世紀曾在南歐猖狂蔓延。
[2]荷蘭博物學家。
[3]威爾:威廉的愛稱。
[4]朱庇特的昵稱。
[5]醜角帽紙:那時的一種大頁紙,壓有醜角帽水印,故名。
[6]玉蘭樹的學名,拉丁文。
[7]英國諺語,最早見於喬叟的《騎士的故事》。
[8]英國和美國使用的標準重量體系。
[9]基德原文為Kidd,即William Kidd,1645生於蘇格蘭,海盜,稱基德船長,1701年被絞死。Kidd跟英語的kid(羔羊)拼寫雖異,發音卻一樣,所以雙關。因此他用羔羊的畫作簽名,文中譯作羔羊基德,以便閱讀。
[10]古印度的一個王國和城市名,以出產鉆石著稱。
[11]Bessop跟主教(Bishop)發音近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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