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顯斌·小鎮,一闋婉約的詞

  如果說城市是大家閨秀,那麽小鎮就是小家碧玉。 

  如果說城市是一篇煌煌大著,那麽小鎮就是一闋婉約的小詞。
  如果說城市是住宅的前庭;那麽小鎮就是住宅的後花園。
  生活裏,人們不可避免地必須高車駟馬相互拜訪,不可避免地必須彈冠整衣出席宴會,不可避免地必須強顏歡笑互相應酬。然而,一旦厭倦了人事的煩雜、世情的虛偽、紅塵的紛擾時,又必須尋一處清幽之地,便衣薄衫,手搖蒲扇徘徊其間,或搖頭長吟,或扶杖看花,或拿一本書斜躺在一架古藤下,一邊品書,一邊消閑,任淡黃色的花瓣如蝶翅一般瓣瓣飄零,灑在身上,拂了一身還滿。而這,就必須是在後花園才能享受得到的。
  因此,小鎮也就成了人們眼中一處最悠閑的地方。鎮子裏曲折的白墻,深深的胡同,以及小巷中的青石板,石板逢裏的青苔,都吸引著他們,讓他們向往不已,讓他們無事的時候,總會青衣小帽,一個人沿著小巷曲曲折折地走,走上半天,一直走到身輕氣爽,好似不沾一點人間煙火為止。
  因此,小鎮也就成了一處最人性化的地方。走在這裏,自由極了,可以隨意敲開一扇黑漆木門要一碗水喝,一點也不必顧慮身份;也可以隨便與一位老者交談,說說天氣,話話桑麻。當然,在街角見著一夥人紮堆下棋,你也可以摻和進去,當當軍師,隨意指點;或者越俎代庖,走上兩步,沒人說你,也沒誰不滿。在這兒,大家求的就是這種其樂融融的氣氛,求的就是一種悠閑、快樂,輸贏大都不系於心。
  也正因為如此,在中國,小鎮也就成了一種與茶文化、酒文化鼎足而立的文化形式,幾千年中,長存不衰。
  小鎮,是和中國人的隱士情結密不可分的。
  古人言,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隱於野。由此劃分,王維可算一個“大隱”了,拿著一份朝廷的俸祿,從不參與國政,但這怎麽說也有點不像隱居,用現在的話說,有點屍位素餐。小隱隱於野,像陶淵明那樣不為五鬥米折腰,回到柴桑故裏的山水之間,幾間茅房,幾畝山地,雨天飲酒看書,晴天把鋤鋤豆,雖是真隱士,可山裏生活極端不便,不適宜於隱居。因此,生活方便而又能成為真正的隱士的,無過於“隱於市”了,簡言之,即隱於小鎮。
  小鎮,一般都處於人口不多不少處:多了,就形成了鬧市;少了,三家一村,五家一簇,也無法形成鎮。因此,它既沒有農村的交通不便,物資匱乏;也沒有鬧市的人聲嘈雜,熙熙攘攘。再說,長長的小巷,窄窄的裏弄,把任何市聲煙塵都隔離開來,大門一關,自成一統,讀書繪畫,好不清閑。
  在描繪過去老鎮的電影中總會看到,長長的巷子,一個書生夾著一本線裝書慢慢地在青石板路上走著,一直走到自己家的前廳,彈彈衣服,一撩下擺,坐下。馬上就有一個年輕的穿著淡青旗袍的少婦走過來,遞上一杯茶,讓自己的先生有滋有味地品著。我想,這才是最典型的小鎮人家。男親女愛,本本分分,清清爽爽,才配得上這婉約的小鎮。
  中國人的隱士情結,細說起來,是和對道家思想的向往分不開的。道家講究自然和諧,講究寧靜淡泊,講究個性自由,恰恰暗合了人們的浪漫情懷。但是,人畢竟是社會的動物,無論走到哪兒,無論怎樣高蹈於世,都離不開這個社會。
  內心對道的向往和生活的社會化是一對不可調和的矛盾,而要解決這個矛盾,在建築上,中國人設計了小鎮。
  小鎮中的巷子,把人從都市中隔離開,在嘈雜的社會中營造出一片寧靜的天地,在滾滾紅塵中尋覓出一處自然,讓社會化、道德化、規範化的人走進其中,舒展自我。
  同時,小鎮的建築又符合道家的自然,幽雅。穿洞引水,植花栽柳,在紅塵之中另造出一份山水自然,美麗、幽靜,充滿著山水田園氣息,也充滿了詩情畫意。
  一般說來,小鎮建築都很簡單:一條條小巷,青石板鋪就,或者鋪上鵝卵石,夾在兩邊白墻中,曲曲折折,隨地勢賦形。兩邊白墻也隨地勢高低起伏。墻頭或露出幾枝桃花,或藤蘿半墻,青翠一片。整個小巷寂靜又悠長,間或在青瓦白墻間走出一個窈窕的身影,就如從黑白片中走出一位賣花姑娘,水靈靈的,見人一笑,辮子一甩,走了,空留下無限的惆悵讓人品咂。
  至於小巷人家,大多一家一個獨立的庭院。一個庭院就是一個天井;有的一連兩進,兩個天井。天井的院子也鋪著青石;有水井,有洗衣池,也是青石鋪就。院內花草蓊郁,幾竿翠竹,一株桂樹。讓你側著身子走進,不由大為驚嘆,小小的巷子深處竟然別有天地,另成人間。
  當然,小巷交叉在一塊兒多了,就成了小鎮。一個小鎮就會有戲樓,有會館,有南來北往的人,也就成了一種自然與社會的和諧。
  小鎮的建築,是和青瓦、松木、白灰分不開的,是水泥、鋼筋出現之前社會建築的主要元素。隨著鋼筋水泥的出現,這些古老的建築一步步退出歷史的舞臺,以至我們現在的人只有在古詩詞中,或者電影中去鑒賞小鎮的樣子了。隨之,那一種恬淡寧靜的小鎮情結也在逐漸地消失,消失在對金錢、權利的追逐之中。
  近幾年,遊客中又突然掀起了一股小鎮旅遊熱,周莊、同裏、西塘、青口等小鎮一夜成名,四海皆知,引得在鋼筋水泥玻璃窗內生活厭倦了的人們紛紛走出家門,去尋找那一方久已被遺忘了的水土,去觀賞那一方遠逝的風景。這與其說是看小鎮,不如說是看小鎮的精髓。我曾慕名去了一趟周莊,粉白的墻、鋪板的門、長長的小巷、清清的流水,一下就將人拽入到遠古的意境中,一種古詩詞裏才有的清愁無來由地漫上心來,說不清,道不明,憂愁得醉人。這,大概是小巷特有的韻味吧。
  只是,周莊人工雕鑿的痕跡太重了,反失之自然。
  我仍然懷念古詩文中的那些小鎮,那青青的石板,長長的白墻,半墻藤蘿,幾竿竹子,還有在小巷裏慢慢走著的人,以及那煙一把霧一把飄灑的雨。那樣的話打一把傘行在小巷裏,該是怎樣的情形啊。
  可這一切都已成為了一種漸行漸遠的風景,消失在歷史深處。“舊時王謝堂前燕,飛入尋常百姓家”,而現在,即使燕子飛回,怕是再也難已尋找到舊時人家了吧。
  好在,當我來到這兒,來到陜鄂交界的亂山叢中,終於看到了古詩詞中的小鎮——漫川古鎮,在歲月的深處,散發著古詩詞淡淡的氣味,也在我的心裏,吹出一泓淡淡的喜悅。我想,這喜悅,就是對古典的和諧、典雅、自然生活的向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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