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濤(1946~),山西潞城人,詩人、作家。著有詩集《山嶽山嶽,叢林叢林》、《神山》、《野馬群》、《鼓聲》,散文集《稀世之鳥》等。


你說蟲子算一個什麽東西?蟲子有什麽了不起?有誰能把蟲子放在眼裏?

可是,蟲子在爬著,它在蠕動著、蹦跳著、緩緩飛行或快速移動著……蟲子就是這樣,它不管你是不是喜歡它,歡迎它,它就出現了。它甚至連看也不看你一眼,自顧自地向著某個方向遊移,也不知到底有沒有什麽正當、合理的目的。

蟲子爬得很莊嚴,很有一點紳士風度,它似乎並不認為自己是這個世界上最渺小、最可憐、最讓人輕視的生物,看樣子它們並沒有意識到這一點(它們缺乏起碼的、應有的自我批判意識,它們自我感覺良好)。

特別是它們竟然毫未感覺到另一種偉大的存在正從1.80米的高空威嚴地俯瞰著它們,是好奇的關懷,也是可怕的威脅,它們絲毫沒有感覺到,而且連看也沒看一眼。自顧自,它們爬著。

有什麽好爬的?傻家夥!

兩座隆起的丘陵之上,是兩根巨大的通天柱,柱上是寫字樓;寫字樓之上,是個似圓非圓的儲水罐,罐上有一對黑白相間的圓球在轉動,投射下兩束含義不明的光(這兩束光的名稱叫“眼光”,蟲子當然不會曉得)。

蟲子沒有理會這個龐然大物的存在,它依然在爬,而且似乎比較匆忙,反正它不是去幽會就是去覓食,除此之外沒有什麽別的好忙——這和我們人類大致沒什麽兩樣。也許在它心目中,俯察萬類的巨物並不是什麽生命,而只是一種風景,一座山峰之類的陪襯而已。此刻在世界上惟有它在活動。它並不覺得自己小,它正在地球上爬,正用它的爪子和腹部緊緊擁抱著地球,地球在轉動,它在爬行,有什麽理由認為它渺小呢?

各種蟲子爬動的時候,那是姿態萬方,各顯其能的,看起來令人神往,有時候一不小心是可以使人入迷的。總的來看,蟲子爬行的各種姿態比人豐富多彩得多了。

螞蟻顯得有點兒匆忙,但也經常有左顧右盼、猶疑仿徨的時候。它是一個堅定的種類,但勤勞堅定如蟻,也難免有“遇歧路而坐嘆”,有團團旋轉不知何去何從的時刻。所以,看看螞蟻對我們人類是有啟示意義的,因而也就懂了為什麽自古就有“走路怕踩死螞蟻”的人物。

金龜子會飛也會爬,它像一枚自己在地面上移動的小花傘。花傘上有黑斑點,底色深紅,這種傘的工藝水平很高,印制雅致,一般出產在蘇杭一帶。它爬得沈穩,似乎因為它會飛,所以爬得不慌不忙,有閑適派的風格,也難免有一絲炫耀的味道。當然,它是美的,像一枚精致漂亮的圖釘。

“圖釘”在爬,旁若無人。它的小花傘對它來說是太大了,遮住了全身,只露出碎了的小米粒那般大小的腦袋,還有幾根細腳爪。這就使它顯得有些“鼠目寸光”了,它看不了多遠,只能看到眼前的尺寸之地。可是它仿佛一邊爬一邊自言自語地說,“我看那麽遠有什麽意思?我很美麗是吧——這就足夠了”。

高聳於金龜子上空的俯察萬類的那兩道“眼光”,此時也不得不承認金龜子的自言自語是對的。尺寸有所長,萬丈有所短,小小生物,何必強求都練就鷹的銳目呢?因為金龜子美麗,巨物的腳移開了,沒有朝它背上踩下去,“眼光”想,讓這枚精致的圖釘移動吧,它多可愛。

實際上,在這人造的小花園不算太大的地面上,各式各樣的小昆蟲也不算少,也許它們把這誤認為“自然”了。

灰色的小螞蚱爬得慢,跳得快,它顯得營養不良,像一些災區兒童,還像三年自然災害時期的農村青少年。零星的灰螞蚱不時從草叢裏彈射出來,劃出一個漂亮的弧度,固然是有一些“絕唱”或“最後的華爾茲”的意味了。它們已遠不如其祖先那樣強健雄勁、遮天蔽日了,就像今天的蒙古人已不復有昔時成吉思汗的赫赫神武。

跳吧,螞蚱。可憐的、孱弱的蹦跳族的後裔,如今好比孤零寡群……

那麽扯著一根線從樹枝上突然出現在人臉前的“吊死鬼”呢?它讓人討厭,復又令人啞然生笑。誰教給它這一套鬼把戲的?這個家夥怪模怪樣的動作和表情,的確有一種滑稽可笑的樣子,它是蟲子裏的小醜、惡作劇者,也是膽敢向龐然大物的人類挑釁的自不量力之徒。

但它是蟲子,你能對它怎麽樣?捏死它,讓人惡心;何況它滑稽,還是繞開些走吧——“吊死鬼”勝利了。

蟲子們頑強地在這個世界上爬著,從不氣餒,從不灰心;與人共處,與人相爭。它們短暫的生存有什麽意義呢?何況它們大部分是醜陋的、蠕動的,於人無益讓人惡心的,如能滅絕之,似乎對於這個世界也並不見得少了什麽;特別是蒼蠅、蚊子、蟑螂之類,滅絕之,世界會顯得清爽許多。

可是請問誰又能滅絕了它們呢?

造物主既然造了它,就有它生存的理由,也有它爬動的位置和空間。可是,為什麽龐大的、兇猛的、美麗的生物反而紛紛消失滅絕呢?

答曰:因為大。

邊對,“眼光”忽然從對蟲子的憐憫轉而生發出對自身的憐憫,是啊,人類不也是“生年不滿百,常懷千歲憂”的麽?人類之上,那雙俯察蕓蕓眾生的眼光又是誰的呢?在那雙眼光裏,人不是同樣像一些蠕動的、爬行的、蹦跳的蟲麽?無窮層次的生物組成的鏈環環相套,一環扣一環,一物克一物,最後,最弱小的反而成了最強大的。恐龍只是體型大的蟲子,老虎古人也稱之為“大蟲”,如此,把這些渺小的蟲子們放大再放大,說不定,你就又會看到再現的恐龍了。

“縮龍成寸”,斯言信矣。

“眼光”這時也不再自覺為俯察萬類的、主宰萬物的超生物者了,它降低下來,開始以平等的心去認識、觀察它們,它甚至想知道它們在想什麽……

在蟲子的世界裏同樣可以遨遊。

“蟲子,爬吧”,他低下身來溫柔地這樣輕輕說著。


彥火·雨傘

彥火(1947~),原名潘耀明,原籍福建南安人,詩人、作家。著有《楓華集》、《大地馳筆》、《楓楊和野草的歌》等。

在橫風斜雨中,很喜歡撐一把傘,走在山路上,或漫步在公園中。

景物經過雨的灌濡,分外鮮明,仿佛浴後的少女,在給予人晶瑩清爽的感覺。

這些淡美的景致,是透過一圓的傘下窺望,不是從窗內外望——那永遠只是一幀幻燈片,沒有變化;只有跟著傘的挪動,才可以欣賞到一框框不同的雨景,就如電影鏡頭的推移,它帶我們去遨遊超出平日生活範疇的景致:

“雨後的宇宙,好像淚洗過的良心,寂然幽靜,海上泛著銀波,天空還暈著煙雲,松原很青森。”

這個鏡頭是美致的,但可惜是一個凝鏡,少了一點動態感。只有在雨中,才可以看到活躍的圖景:

“……銀絲似的細雨,乘著料峭的斜風,飛快的拋著梭,織出一層銀灰的薄綃,罩著山上的迂曲小路。”

這是對春雨鮮活淋漓的寫照,是一組電影鏡頭,因此,也更具吸引力。

因為有了傘,我們可以在雨中通行無阻,可以在它的蔭蔽下看雨景、走路、辦事……。

傘下的天地很小,也很大。

一把大傘,它的直徑也只有四尺上下,尋常也只有二、三尺,在這一爿小方圓下,它只能容納一、二個人!

然而因為有了它,我們可以走得更遠,看得更多。這時,它的作用,是要用幾何級數來算計的。

曾撐著一把傘,在風雨中作“千島之國”之行,在菲律賓馬科斯夫人的家鄉突魯萬,看到一幀令人難忘的傘景:綿綿雨中,一群群穿著天藍色衣裙的女學生,撐著一把把不同顏色的傘,自遠而來,晃呀晃的,恍然間,如一朵朵美艷的睡蓮,姍姍地抖著水珠;置身那僻遠的異國,猝然看到這一奇景,直如一只只色彩斑斕的生命之舟,浮泛在空宇間,叫人振奮!

雨中傘,是富韻致的,情侶就很喜歡那小小的天地,在雨中織起一縷縷熾熱的情絲;兩人共用一把傘,在情侶眼中,是一種充滿蜜意的情趣,貼得近,因為有了借口,綿綿情意與喁喁細語渾淪交融,又那麽天衣無縫!

現代人的傘,花樣多而美觀。但對家鄉福建的油紙傘,卻情有獨鐘,尤其是那特有的桐油香味,和雨打在傘上的清脆聲,一如檐下的滴水,淅淅可辨,蔚成一闋特異的音樂,自有另一番風味!

管是布傘還是油紙傘,都是人們風雨中的恩物,但在雨過天晴後,人們很快便把它忘記了。它們孤零零被丟在暗角裏,人們也不提了,只有到下一個風雨來,它又重新被撿出來了。

功成身退,但到了患難的關頭,又挺身而出,在這個功利的社會,這是不可多得的美德!

選自《香港作家散文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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