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1942~),西安市東郊人。著有長篇小說《白鹿原》,中篇小說集《初夏》、《四妹子》、《夭折》等作品。

 

我喜歡柿樹。柿子好吃,這是最主要的因由。柿樹不招蟲害,任何害蟲病菌都難以近身,大約是柿樹特有的那種澀味構成了內在的天然抗拒,於是便省去了防蟲治病的麻煩,也不擔心農藥殘留的後患。柿樹又很堅韌,幾乎與榆槐等柴樹無異,既不要求肥力和水分,也不需要任何稍微特殊的呵護。庭院裏可以栽植,水肥優良的平川地裏可以茁壯成長,土瘠水缺的幹旱的山坡上鹼畔上同樣蓬蓬勃勃,甚至一般柴樹也畏怯的紅石坡梁上,柿樹仍可長到合抱粗。按照習慣或者說傳統,幾乎沒有給柿樹施肥澆水的說法。然而果實柿子卻不失其甘美。

 

在柿樹家族裏,種類頗多。最大個兒的叫虎柿,大到可稱出半斤。虎柿必須用慢火溫水浸泡,拔去澀味兒,才香甜可口。然慢火的火功和溫水的溫度要隨機變換,極難把握,稍有不當就會溫出一鍋僵澀的死柿子,甭說上市賣錢,白送人也送不出去。再說這種虎柿還有一個致命的弱點,不能存放,溫熟之後即賣即食,隔三天兩日尚可,再長就壞了,屬於典型的時令性水果。還有一種民間稱為義生的柿子,個頭也比較大,果實變紅時摘下,擱置月余即軟化熟透,味道十分香甜。麻煩的是軟化後便需盡快出手,或賣錢或送親友或自家享受,稍長時間便皮兒崩裂柿汁流出,不可收拾,長途運送都是比較難以解決的問題。再有一種名曰火罐的柿子,果實較小,一般不超過半兩,盡管味道與火晶柿子無甚差異,卻多核兒,成為重大的彈嫌之弊,所以不被鐘愛,幾乎遭到淘汰而絕種,反正我已多年不見此物了。只有火晶柿子,在柿樹家族中逐漸顯出優長來,已經成為獨透柿族的王牌品種了。

 

火晶。真是一個熱烈而又令人富於想像的名字。火是這種柿子的色彩,單一的紅,紅的程度真可以用“文革”中用濫了的詞兒“紅彤彤”來形容來喻示。我在驪山南麓的嶺坡上見到過那種堪稱紅彤彤的景觀,一棵一棵大到合抱粗的柿樹,葉子已經落光掉凈了,枝枝椏椏上掛滿繁密的柿子,紅溜溜或紅彤彤的,蔚為壯觀,像一片自然的火樹。火晶的名字中的火字大約由此而自然產生,晶也就無需闡釋或猜想了。把火的色彩與晶字連結起來,便成為民間命名的高雅一種,恐怕只有民間的智者才會創造出這樣一個雅俗共賞的柿子的名字來。

 

火晶柿子比虎柿比義生柿子小,比火罐柿子大,個重兩余,無核。在樹上長到通體變成橙黃時摘折下來,存放月余便軟化熟透,尤其耐得存放,保管得法的農戶甚至可以保存到春節以後,仍不失其新鮮甘美的原味。食時一手捏把兒,一手輕輕捏破薄皮兒,一撕一揭,那薄皮兒便利索地完整地去掉了,現出鮮紅鮮紅的肉汁,軟如蛋黃,卻不流,吞到口裏,無絲無核兒,有一縷蜂蜜的香味兒。鄉間小販擺賣火晶柿子的攤位上,常見蜜蜂嗡嗡盤繞不去,可見其誘惑。

 

關中盛產柿子,尤以驪山為代表的臨潼的火晶柿子最負盛名。一種名果的品質,決定於水土,這是無法改變的常識。我家居驪山之南,白鹿原原坡之北,中間流著一條倒淌河灞水,形成一條狹窄的川道,俗稱灞川,逆水而上經藍田的五十裏進入王維的輞州。由我祖居的老屋涉過灞水走過平川登上驪山南麓的坡道,大約也就半個小時。水土和氣候無大差異,火晶柿子的品質也難分上下,然而形成氣候形成品牌的仍然是臨潼。

 

大約是“文革”後期,諾羅敦·西哈努克親王攜妻引子到西安,參觀兵馬俑往來的路上,王子發現路邊有農民擺的火晶柿子小攤,問及此果,陪隨人員告之。回到西安下榻處,有心的接待人員已經擺放好一盤經過精心挑選的火晶柿子,並說明吃法。王子生長在熱帶,未見過亦未吃過北方柿子並不足怪,恰是這種中國關中的火晶柿子令其贊賞不絕,直到把一盤火晶柿子吃完,仍然還要,不顧斯文且不說了,連陪隨人員的勸告(食多傷胃)也任性不顧。果然,塞了滿肚子火晶柿子的王子,到晚上鬧起肚子來,引起各方緊張,直接報告北京有關領導,弄出一場虛驚。王子雖然經歷了一個難受的夜晚,離開西安時仍不忘要帶走一籃火晶柿子。

 

這個真實的傳聞流傳頗廣。在關中普通到不能再普通的柿子,竟然上了招待外賓的果盤,而且是高貴的王子,確實令當地人始料不及。想來也不足奇,向來都是物以稀為貴的。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中期,我到與臨潼連界的藍田縣查閱縣誌時發現,清末某年,關中奇冷,柿樹竟然死絕了。我得到一個基本常識,柿樹原來耐不得嚴寒的。但那年究竟“奇冷”到怎樣的程度,卻是無法判斷的,那時怕是連一根溫度計也沒有。到二十世紀九十年代頭上,我在原下的祖屋寫作《白鹿原》的時候,這年冬天凍死了一批柿樹,我至今記得這年冬天的最低溫度為零下十四度,持續了大約半月左右,這是幾十年來西安最冷的一個冬天。村子裏許多農戶剛剛掛果的葡萄統統凍死了,好多柿樹到春末夏初還不發芽,人們才驚呼柿樹被凍死了。我也便明白,清末凍死柿樹的那年冬天“奇冷”的程度,不過是零下十幾度而已。

 

編誌人在敘述“奇冷”造成的災害時,加了一句頗帶憐憫情調的話,曰:柿可當食。我便推想,平素當做水果的柿子,到了饑饉的年月裏,就成為養生活命的吃食了。確鑿把柿子頂做糧食的事,發生在二十世紀六十年代初的“三年困難”時期及十年“文革”之中,臨潼山上的山民從生產隊分回柿子,五斤頂算一斤糧食。想想吧,作為消遣的柿子是一種調節和品嘗,而作為一日三餐的主食,未免就有點殘酷。然而,我又胡亂聯想起來,被當地山民作為糧食充饑的柿子,在西哈努克的王子那裏卻成為珍果,可見人的舌頭原本是沒有什麽天生的貴賤的。想到近年某些弄出一點名堂的人,硬要做派出貴旅狀,硬要做派出龍種鳳胎的不凡氣象,我便擔心這其中說不準會潛伏著類似火晶柿子的滑稽。

 

我在祖居的屋院裏蓋起了一幢新房,這是八十年代中期的事,當時真有點“李順大造屋”的感受。又修起了圍墻,立了小門樓,街門和新房之間便有了一個小小的庭院。我便想到栽一株柿樹,一株可以收獲火晶柿子的柿樹。

 

我的左鄰右舍乃至村子裏的家家戶戶,都有一棵兩棵火晶柿樹,或院裏或院外;每年十月初,由綠色轉為橙黃的柿子便從墨綠的樹葉中脫穎而出,十分耀眼,不說吃吧,單是在屋院裏外撐起的這一方風景就夠惹眼了。我找到內侄兒,讓他給我移栽一棵火晶柿子樹。內侄慷慨應允,他承包著半條溝的柿園。這樣,一株棒槌粗的柿樹便栽植於小院東邊的前墻根下,這是秋末冬初最好的植樹時月裏做成的事。

 

這株柿樹栽下以後,整個前院便生動起來。走出屋門,一眼便瞅見高出院墻沐著冬日陽光的樹幹和樹枝,我的心裏便有了動感。新芽冒出來,樹葉日漸長大了,金黃色的柿花開放了,從小草帽一樣的花萼裏托出一枚枚小青果,直到綴滿枝椏的紅燈籠一樣的火晶柿子在墻頭上顯耀……期待和祈禱的心境伴我進入漫長的冬天。

 

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初我讀小學時,後屋和廈房之間窄窄的過道裏,有一株火晶柿樹,若小碗口粗,每年都有一樹紅亮亮的柿子撐在廈房房瓦上空。我於大人不在家時,便用竹竿偷偷打下兩三個來,已經變成橙黃的柿子仍然澀澀的,澀味裏卻有不易舍棄的甜香。母親總是會發現我的行為,總是一次又一次斥責,你就等不到摘下擱軟了熟了嗎?直到某一年,我放學回家,突然發現院裏的光線有點異樣,擡頭一看,罩在過道上空的柿樹的傘蓋沒有了,院子裏一下子豁亮了。柿樹被齊根鋸斷了。斷茬上敷著一層細土。從斷茬處滲出的樹汁浸濕了那一層細土,像樹的淚,也似樹的血。我氣呼呼問母親。母親也陰郁著臉,告訴我,是一位神漢告誡的。那幾年我家災禍連連,我的一個小妹夭折了,一個小弟也在長到四五歲時夭亡了,又死了一頭牛。父親便請來一位神漢,從前院到後院觀察審視一番,最終瞅住過道裏的柿樹說:把這樹去掉。父親讀過許多演義類小說,於這類事比較敏感,不用神漢闡釋,便悟出其中玄機,“柿”即“事”。父親便以一種泰然的口吻對我說,柿樹栽在家院裏,容易生“事”惹“事”。去掉柿樹,也就不會出“事”了。我的心裏便怯怯的了,看那鋸斷的柿樹茬子,竟感到了一股鬼氣妖氛的恐懼。

 

沒有什麽人現在還相信神漢巫師裝神弄鬼的事了,起碼在“柿”與“事”的咒符是如此。因為我的村子裏幾乎家家戶戶的院裏門外都有一株或幾株柿樹。人在災變連連打擊下便聯想到神的懲罰和鬼的作祟,這種心理趨勢由來已久,也並非只是科學滯後的中國鄉村人獨有,許多民族包括科學已很發達的民族也頗類同,神與鬼是人性軟弱的不可避免的存在。我在前院栽下這棵柿樹,早已驅除了“柿”與“事”的文字遊戲式的咒語,而要欣賞紅柿出墻的景致了。漫長的冬天過去了。春風日漸一日溫暖起來。我栽的柿樹遲遲不肯發芽。

 

直到春末夏初,枝梢上終於努出綠芽來,我興奮不已,證明它活著。只要活著就是成功,就有希望。大約兩月之後,進入伏天,我終於發覺不妙,那僅僅長到三四寸長的幼芽開始萎縮。無論我怎樣澆水,疏松土壤,還是無可挽回地枯死了。

 

這是很少有的現象,我喜歡栽樹,不敢說百分之百成活,這樣的情況確實極少發生。這株火晶柿子樹是我尤為用心栽植的一棵樹,它卻死了。我久久找不出死亡的原因,樹根並無大傷害,樹的陰陽面也按原來的方向定位,水也及時適度澆過,怎麽竟死了呢。問過內侄兒,他淡淡地說,柿樹是很難移栽的,成活率極低。我原是知道這個常識的,卻自信土命的我會栽活它。我犯了急功近利輕易求取成功的毛病,急於看到一棵成景的柿樹。於是便只好回歸到最實之點,先栽軟棗苗子,然後嫁接火晶柿子。

 

一種被當地人稱做軟棗的苗子,是各種柿樹嫁接的惟一的鉆木。軟棗生長十分潑勢,隨便甚至可以說馬馬虎虎栽下就活。我便在小院的西北角栽下一株軟棗,一年便長到齊墻的高度。第二年夏初,請來一位嫁接果樹的巧手用俗稱熱粘皮的芽接法一次成功,當年冒出的正兒八經的火晶柿子的新枝,同樣躥起一人高。葉子大得超過我的巴掌,新出的綠色的桿兒竟有食指粗,那蓬勃的勁頭真正讓我時時感知初生生命的活力。為了防止暴風折斷它的尚為綠色的嫩桿,我為它立了一根木桿,綁扶在一起,一旦這嫩桿變成褐黑色,顯示它已完全木質化了,就盡可放心了。我於興奮鼓舞裏獨自興嘆,看來栽成樹走捷徑還是不行的。這個火晶柿子樹的起根發苗的全過程完成了,我也就留下了一棵樹的生命的完整印象,至今難以忘懷。

 

這株火晶柿樹後來就沒有故事了。沒有蟲害病菌侵害,在院裏也避免了牛馬豬羊的騷擾,對水呀肥呀也不講究,忽忽喇喇就長起來了,分枝分杈了,長過墻頭了,形成一株青春活力的柿樹了。這年冬天到來時,我離開久居的祖屋老院,遷進城裏去,一年難得回來幾次。有一年回來正遇著它開花,四方卷沿的米黃色小花令人心動,我忍不住摘下兩朵在嘴裏嚼著咽下,一股帶澀的甜味兒,竟然回味起背著父母用竹竿偷打下來的生柿子的感覺。

 

今年春節一過,我終於下定決心回歸老家,爭取獲得一個安靜吃草安靜回嚼的環境。我的屋檐上時有一對追逐著求偶的咕咕咕叫著的斑鳩。小院裏的樹枝和花叢中常常棲息著一群或一對色彩各異的鳥兒。隔墻能聽到鄉友們議論天氣和莊稼施肥澆水的農聲。也有小牛或羊羔竄進我忘了關閉的大門。看著一個個忙著農事忙著趕集售物的男人女人毫不註意修飾的衣著,我常常想起那些高級賓館車水馬龍衣冠楚楚口紅眼影的景象。這是鄉村。那是城市。大家都忙著。大家都在爭取自己的明天。

 

我的柿樹已經碗口粗了。我今年才看到了它出芽、開花、坐果到成熟的完整的生命過程。十月初,柿子日漸一日變得黃亮了,從濃密的柿樹葉子裏顯現出來,在我的墻頭上方,造成一幅美麗的風景。我此時去了一趟滇西,回來時,妻子已經讓人摘卸了柿子。

 

裝在紙箱裏的火晶柿子開始軟化。眼看得由橙黃日漸一日轉變為紅亮。有朋自城裏來,我便用竹籃盛上,忍不住說明:這是自家樹上的產物。多路客人無論長幼無論男女無不驚嘆這火晶柿子的醇香,更兼著一種自家種植收獲的鄉韻。看著客人吃得快活,我就想起一件有關火晶柿子的軼趣。某年到一個筆會,與一位作家朋友聊天,他說某年到陜西參觀兵馬俑的路上,品嘗了火晶柿子,尤感甘美,臨走時又特意買了一小籃,帶回去給尚未嘗過此物的南方籍的夫人。這種軟化熟透的火晶柿子,稍碰即破,當地農民用剝去了粗皮的柳條編織的小籃兒裝著,一層一層倒是避免了擠壓。他一路汽車火車,此物不能裝箱,就那麽拎著進了家門,便滿懷愛心獻給了親愛的夫人。揭開柳條小籃,取出上邊一層紅亮亮的柿子,情況頓覺不妙,下邊兩層卻變成了石頭。可以想像他的懊喪和生氣之狀了。事過多年和我相遇聊起此事,仍然火氣難抑,末了竟沖我說,人說你們陜西人老實,怎麽這樣惡劣作假?幾個柿子倒不值多少錢,關鍵是讓我幾千裏路拎著它,卻拎回去一籃子石頭,你說氣人不氣人?這在誰也會是懊喪氣惱的,然而我卻調侃道,假導彈假飛船沒準兒都弄出來了,陜西農民給柿籃子裏塞幾塊石頭,在中國蓬蓬勃勃的造假行業裏,只能算是啟蒙生或初級水平,你應該為我的鄉黨的開化而慶祝。朋友也就笑了。我隨之自我調侃,你知道我們陜西人總結經濟發展滯後的原因是什麽嗎?不急不躁,不跑不跳,不吵不鬧,不叫不到,不給不要,所謂關中人的“十不”特性。所以說,一個兵馬俑式的農民用當地稱做料僵石(此石特輕)的石頭冒充火晶柿子,把諸如我所欽敬的大城市裏的名作家哄了騙了涮了一回,多掏了他幾枚銅子,真應該慶祝他們腦瓜裏開始安上了一根轉軸兒,靈動起來了。

 

玩笑說過也就風吹雨打散了。我卻總想著那些往柳條編的小籃裏塞進冒充火晶柿子的石頭的農民鄉黨,會是怎樣一種小小的得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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