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抗抗(1950~),浙江杭州人,女作家。著有短篇小說集《夏》,中篇小說集《北極光》,長篇小說《情愛畫廊》,散文集《橄欖》、《地球人對話》等。

老三屆人不喜歡說“我”,總是說“我們”“我們的”,因為那個時代沒有“我”只有“我們”。我們缺少個性崇尚集體精神。這種老三屆人固有的群體意識,是長期高度集權國家遺留下來的文化心理。

既然是“我們”,那麼我們的過失甚至罪孽,都讓“我們”一起承擔吧!

我們這一代人經歷的苦難,已被我們反覆傾訴和宣泄;我們這一代人內心的傷痛和憤懣,已激起世人的廣泛關註;我們這一代對於歷史的質問,已一次次公之於眾;然而,臨近20世紀末,我們這一代人,是不是能夠低頭回首,審視我們的自身,也對我們自己說幾句真話呢?

不要再用“知識青年”這樣自欺欺人的詞語了吧。能不能平心靜氣地撫心自問:我們這一代中的大多數人,可曾真正擁有過文化和知識?

如果我們敢於正視自己,我們應當承認,老三屆這代人中高中生的比重只占很少的一部分,大都是初中文化程度,而文革前的初中教材,過分強調意識形態的灌輸,在知識結構上具有極大有缺陷。我們知識沈澱最“厚”、烙印最深的那部分,並非人類優秀的經典文化,而是“階級鬥爭”、“知識無用”、“革命的螺絲釘”等教條主義,是紅寶書的語錄,是樣板戲的歌詞,是大串聯中抄寫的大批文章。有人說這一代人是喝“狼奶”長大的,其實還應加上泡飯和鹹菜——蛋白質含量太低。

我們的大部分知識,都是在“文革”結束後,依靠頑強的自學,支離破碎地拼湊起來的。所以也可以說,這是嚴重貧血的一代人。

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一代人是“文革”的犧牲品,是政治的殉葬物。不要忘記“文革”中抄家、破壞文物的紅衛兵是這一代人;不要忘記“文革”中打死老師的革命小將是這一代人;不要忘記瘋狂地鼓吹並推行血統論的也是這一代人。紅衛兵的法西斯暴行和血淋淋的犯罪事實,已是昨天的噩夢,但有多少人真誠地懺悔過,用心靈去追問我們當年為什麼受騙上當,為什麼如此愚昧無知?

老三屆是曾受極左意識形態毒害最深的一代,然而許多老三屆人至今還不敢正視自己曾誤入的歧途,而把所有的責任都推給了社會,便輕易讓自己解脫。就象第二次世界大戰結束以後,有的人永遠無法原諒自己,並用後半生的善行去贖罪和賠償;但是有的人,只是怪罪於領袖的鼓噪使他們暫時失去了理性。

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一代人曾無私奉獻、改天換地;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那年代的人與人之間是多麼真誠和純潔。如果你真誠,你應該承認在那個年代裏,我們老三屆人中也有出賣和告密——為了入黨、升學、招工、提幹的極其有限的名額,為了渺茫的前途,我們被人傷害也傷害別人——那所謂的純真摻雜了多少虛偽和醜陋。我們一腔熱血戰天鬥地,為了那些美好而可笑的宏偉目標,大肆砍樹燒荒打獵,那時候我們義無反顧地破壞著自然環境,卻面不改色心不跳。還有多少在我們的嚴厲批鬥和打擊下喪生的“落後分子”和“地富反壞右”分子……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一代人吃苦耐勞、克己奉公,是中國各個社會階層中的支柱力量,是最“優秀的一代”了吧。盡管老三屆中湧現出了許多人才,從車間主任到經理到學者到市長,各界都能幸會我們的同學和“戰友”。但老三屆中,從事高科技、高級經貿活動的人才和高級管理人員,比例極校那是一個人才的斷層,是老三屆難以攀登的高峰。這一代人幾乎都有未能熟練地掌握一門外語,本人即是一例。大多數人只能從事普通的熟練勞動,成為這個社會金字塔的底座,如今已面臨著下崗和退休。

由於共和國十七年教育和“文革”十年的經歷局限,我們這一代人正在不知不覺地退出社會,離社會的主動脈越來越遠。我們的知識結構和意識形態在本質上同市場經濟難以相容;我們已經習慣了計劃經濟的思維模式,適應了“大鍋飯”的勞動報酬和生活方式,於是同今天的自由競爭原則產生了劇烈的抵觸和沖突。我們已經或即將被有知識有文化的一代年輕人從頭頂上無情地跨越,正在一天天陷入被淘汰的尷尬處境。我們是一只蠶蛹,被困於黑暗中,但我們已無力咬破繭子。我們失落,我們抱怨,而我們卻無可奈何,因而我們的痛苦是雙重的。

所以,不要再僅僅說我們這一代人是“最後的理想主義者”,我們已擔負不起這樣崇高而光榮的使命,況且那只是一頂虛妄的桂冠。我們曾經有過的革命理想,早就崩潰坍塌了,可惜那僅僅是出於對個人前途和命運的絕望,而不是出於對世界的整體認識。自從失去信仰,我們便從此變成了一個迫不得已的現實主義者。

事實上,我們這一代中的大多數人,在這顛沛流離、動蕩不安的幾十年間,當務之急是吃飯,是工作,是住房,是病痛,是養育子女,是侍奉父母——我們始終在為生存而拼搏,我們早已喪失了選擇職業和愛好的自由、機會和能力。“理想”成為一種遙不可及的幻影,所謂的“精神”寄托,只能寄托於我們的子女……說什麼“青春無悔”——一個、一代人所犧牲和浪費的整整一生的時間和生命,竟然能用如此空洞而虛假的豪言壯語,強顏歡笑地一筆抹去的嗎?

這才真是屬於我們這一代人的悲哀。

老三屆人的老三屆化,這一代人固執的“老三屆情結”,是近年來深深困擾著我的一種憂慮。我寫下這些也許觸痛老三屆人傷痕的文字,正是因為許多人尚在違心地用“無怨無悔”的結語,逃避對自身的清理和整合。我惟願我們這一代人能走出老三屆的陰影,在“五十而知天命”的人生中年,融入改革進步的大潮,從容地邁向二十一世紀。

我們還能為社會做些什麼?我們怎樣才能對得起剩下的歲月?

我們不再是“我們”,我們將是每一個獨立的個體。

我將與老三屆一生同行。

莫非,古往今來,歲月滄桑,文人間的心態,多少是有著一些相通的地方罷。

1999年10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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