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祖光(1917~2003),浙江武進人,劇作家。著有話劇《風雪夜歸人》、《林沖夜奔》,電影劇本《國魂》,散文集《後臺朋友》、《藝術的花朵》等。

提起廣和樓來,北平人沒有不知道的,就因為它是中國國劇惟一大科班富連成社的大本營;富連成已享盛名卅余載,廣和樓便是它每日上演的戲園子,尤其廣和樓的風格獨具姿態,每日川流不息地,不知有多少人迷戀著它。

廣和樓坐落在前門肉市,破舊的大門,狹窄的甬道,古老的建築,糟朽不堪;到了這裏不由便想到古羅馬的頹垣敗壁的風度。戲園外面的小院子裏列滿了賣零食的小販,餛飩,燒餅,羊爆肚,豆腐腦,牛奶酪……最妙的是緊挨著這些賣吃的旁邊就是一個長可丈余,廣可三尺的尿池,臭氣蒸騰,尿者不斷,使得這些食物益發有不可言傳之味。

在一二十年以前,北平的戲園都是這樣的,不過現在別的都逐漸改良,只有廣和樓作了個中流砥柱,一直保持著舊時的格式。戲好價廉,某一時代便成了下級社會惟一的戲園子,因為不賣女座,所以演戲時不免失之粗野,尤其演猥褻的劇本時,更是繪色繪聲,毫不在乎,又搭上科班出身的戲子都有真功夫,已出科的名伶馬連良,小翠花,譚富英及青衣大王梅蘭芳(梅蘭芳曾在該班學技),更是響當當的活招牌,其號召力之大自不必說。顧客中除一般勞動階級之外,青年學生更趨之如鶩,其余如小報的新聞記者,甚至一般社會上振振有聲的遺老及小有聲名的名士也雜集其間,品姿論色,興不少衰。

至於廣和樓內部與一般戲園也大有不同,當然談不到什麼光線,空氣好壞,光是戲臺上那兩根大柱子就夠受了,窗戶全是紙糊的,冬天一律封死,夏天把紙撕掉,地下是高低不平的碎磚,樓上的地板盡是大窟窿;假使戲臺上演起武戲時,灰沙蔽天,真是烏煙瘴氣。座位空隙甚小,胖子簡直塞不下去,呼吸不便,行動不靈,莫此為甚。可是每天仍是滿坑滿谷,其原因似在真理以外,令人難以索解。

前面說過觀劇者的各種份子,年深日久,自然就有捧角之事發生;其中吃醋爭風,鉤心鬥角,真個大有可觀,現在先從學生說起:

學生都是青年,青春之火燃燒著,最容易激動心情,因為生性的不同,所以有的喜歡扭扭捏捏千嬌百媚的花旦,有的便喜歡英氣勃勃身手矯捷的武生:有的喜歡風流瀟灑秀雅溫文的小生,有的便喜歡穩健端莊唱作兼優的老生;有的喜歡剛健婀娜花枝招展的武旦,有的便喜歡黃鐘大呂氣概激昂的花臉。其間若有利害沖突時,不免便發生爭鬥,假使有兩個人同時喜歡一個花旦,這兩人便好似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在戲園裏便每人集合一幫幫手,列開陣勢,有坐在前排,有坐在後排,有坐在樓上,有坐在兩廊。花旦出場時或有所舉動時,這邊早轟雷也似來一個碰頭好,那邊也緊接著跟上一個,這邊不服氣再來一個,那邊大怒又加上一個,他們的術語,謂之“頂好”(頂字作動詞用),就是雙方互頂的意思,所以往往在一個動作過去半天或花旦出臺半天之後,好聲不絕,越頂越有勁,觀眾個個皺眉,花旦為之不樂,假如頂得太不可開交時,這邊的英雄裏便有一個或幾個挺身而出走到那方面遞哀的美敦書,其熟用的話如:“小子!敢出來嗎?”或:“外頭見!”或者開口就罵,高興也許伸手一個嘴吧(耳光也)。此種種表示不外乎欲作一場激烈的交手戰,雙方都不願栽跟頭,於是挺胸而出,顧盼自雄,義無反顧的架勢真像能辟易萬人似的,於是別無他言直奔天安門而去。天安門位在前門之北,欄雕玉砌,金碧輝煌,原是帝都時代天子駐蹕之地,不過天安門前有一行深而且密的松樹林,藏龍伏虎,深邃幽靜,倒是絕好打架的所在,當這兩幫人往天安門走時,前門大街的警察有時便明白是什麼事,便加以勸解,雙方有時不願作“無謂的犧牲”,便哄然散去。這是最好的解決。

或者到了天安門松林之後,兩方首腦便當先出場,講究個“先禮後兵”,最先互相責問為何給那花旦叫好,如果有一邊勢弱便答應以後不叫了。如若不然,越說越僵,於是武力解決,納頭便打,生死如同置之度外一般,敗北者當然忍辱的答應城下之盟,無條件地接受一切不平等條約,回家自去養傷;勝者揚眉吐氣自不待說。有時或者也吃官司,然而為了心愛的戲子,一切犧牲似乎都甘心情願。

捧角者的最大目的便是認識他所捧的角色,認識的方法不外乎花錢買通關系人給介紹,或者在門外等著,楞上去打招呼,角兒不敢得罪這些大爺,便也將計就計的認識了。於是捧角者今天請吃飯,明天請看電影,看賽足球,送禮。角兒的一顰一笑都認為莫大光榮。有的簡直住到角兒家去,擔負一家的開銷。有的因為捧花旦便也沾上了花旦的習氣,留起長長的頭發,高得頂住顎骨的衣領,一步三搖,衣服瘦瘦地,臉上擦粉,說話嬌聲嬌氣,一笑把手絹一握嘴;有的便因此學戲,正式下海。這幾類都是捧角而有成績者,其余空勞心力者更是恒河沙數。以上多半用花旦為例,余者皆同樣情形。

這群自己以為聰明而其實可憐的學生,他們莫名其妙地作著這種無聊的舉動。這在戲子方面當然是無害的,聰明的演員們很能利用他們自己的幸運,當然以獲得大多數捧者為榮,因此盡力各方聯絡,因此學生捧角者之間的沖突,五六年來,迄今不衰。

其次說到小報的新聞記者,他們與學生的立場又不同了,他們當然不願賠錢而願有所收入,他們的捧角無非是在報屁股上弄一個戲劇專號,作些肉麻的捧角文字,捧角文章其實是不容易作的,作得多了,自然離不了那一套,如“嬌艷動人”“黃鐘大呂”“嗓音清超”“武功精熟”“深入化境”“嘆觀止矣”“予有厚望焉”,諸如此類,舉不勝舉,有時便造些謠言,破壞某個演員的名譽,演員急了,只得花錢津貼;這筆款好在有冤大頭來代出,不成問題。如此演員可免謗言,記者得其實惠,彼此兩便。這種記者不學無術,月薪有限,有時不免玩這類把戲以資補助,然而有時也會激怒了學生大爺而慘遭飽打,去年曾有某所謂“北平名評劇家”躲在報館裏數日不敢露面的趣事發生。這便是一般下流記者的捧角。自然也有一二皎皎者流,也未可一概而論。

又有一般遺老們,下野之後,坐擁巨資,飽暖無聊,便拿捧角當作一種消遣工作。他們的對象多半是年輕貌美的演員,或者他們別有作用,居心不可測,此處可以不提。他們最得力處是有錢,所以演員們很喜歡同他們交往,雙方有利。他們有時更資助一個出科的演員,替他出錢組班。有時帶著他們逛逛公園北海,白發紅顏相得益彰,遺老拈須而笑,其樂陶然,贏得無數人的艷羨。他們是實力派,既不用如學生之出生入死,又不用如記者之費盡心機,孔方兄飛去,目的物擒來,決無拖泥帶水之弊。這便是遺老們的捧角。

名士的捧角現在似乎不多,此處所說名士指一般與菊界有相當關系者,或者在菊界占有相當勢力,他們的捧角很嚴格,對某一個角色認定他大了必紅,於是便下力死捧,或代他張羅拜師,替他宣傳,他們的用意是將來這演員出名之後感恩圖報,於他們當然有利,這與記者之捧角大致相同,都是有所圖的。他們用了戲界的勢力,捧角也易如反掌,眼光遠,經驗足,比起前者又高一等。

近來更有一幫女學生的捧角,她們當然比男學生文明得多,頂多不過對自己所喜的角兒特別多聽多看,在同學之間大家起起哄。在廣和樓未開女禁之時,她們早已聞知其神秘,所以女禁一開便有如一個非常難得的喜訊來了一樣,廣和樓有了女主顧,戲子的猥褻表演似乎稍微收束些,但其實普通一般女學生正愛看這路的表演,當然其潔身自好者除外。據觀察結果,她們所喜的角色最受歡迎的是青衣花旦,其次是小生,別的則難登大雅,先決條件還是在這戲子的容貌之美否。

至於那般勞動階級才是為娛樂而娛樂,他們積蓄了相當的錢聽一回戲祛除一日的勞瘁,哪有閑心閑力來捧角呢?

以上所說便是廣和樓富連成社捧角家的大概情形,並無一字虛話,當然有許多更新奇可笑的事被作者漏掉了,因為在半年以前我正是一個學生捧角家,說到這裏真叫我痛哭,我瞞了父母不知花了多少冤錢?不知虛糜了多少光陰?更不知犧牲了多少功課?糟蹋了多少精神?常常曠了課趕到廣和樓去泡一整天,其始是由了朋友的引誘,便如此不能自拔地過了一年多。後來忽然清醒,便斷絕了這種混沌生活。現在偶而去廣和樓時,一點沒有捧角的心了,我已經算是一個過來人,眼看這一幫後起的又在鉤心鬥角了,這種惡劣的習慣將延到何年何月呢?

“捧角是為什麼?對於我們學生?”我永遠這樣想。


1936年5月11日於北平

選自《北平一顧》,1936年12月,宇宙風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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