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組緗(1908~1994),安徽涇縣人,作家,學者。著有長篇小說《山洪》,有《吳組緗小說散文集》印行。


人之癖,當無聊閑談的時候,是個有趣的題目。

何謂癖?嚴格的定義倒似乎不容易下。通常大約是指某些不正常、沒道理的習性而言。其形成,想多起於積習,慢慢發展而成心理甚至生理的病態。世上絕對無癖的人,恐怕不見得多。不過普通人的癖,或因司空見慣,人遂不覺,比如喜摳鼻孔,好摳腳丫之類;或因相習成風,積非成是,比如舊時代的人喜愛婦女小足之類。有一些癖,來得顯著而又奇特,使別人驚詫,不能理解;他本人亦莫知其然,並且無可如何:這就應當歸入怪癖一類。
有一位本家老哥,終天做一副怪臉:眼睛瞪著,鼻梁皺著,牙關撕開著,自鼻側至嘴角,扯出兩條很深的折痕。略如佛殿前四大金剛的面目。我初見他時,以為他本是這副面目。那知其實不然。有一時他忽然松開臉孔,怪相立刻不見,五官原來都很秀氣。然此秀氣的臉孔,只可於偶然的一剎那中見之,經常顯現出來的,還是那副“金剛怒目”的怪相。此人甚怕我的父親。父親常叱罵他做此怪臉,他即努力要抹去臉上怪相,但極不易如願,而且不能持久。我們有時嘲笑他,仿效他,他即生氣。又有一位同學,當與他對坐談笑,或並肩同行時,他常常突然一回頭,自用其嘴咬一下肩膊,並發出一種怪聲,如狗艙食時的叫聲。此種怪動作,每日至少要做二三次,總把我嚇了一跳。他即臉紅耳赤,覺得極難為情。察其情,直有不能忍禁的苦處,像我們平常人打噴嚏或打嗝兒一樣。有一年在津浦鐵路上遇一旅客,此人與我同房。我看見他的臉上,眼睛,眉毛,鼻子,嘴唇,以至兩邊腮巴,每個部分,每塊肌肉,無時無刻不在動著。各部分的動,有許多變化,或二至三個部分向同一方面動,或另以數部分作方向不同之動;或各部分輪流遞換地動,或各部分同時一齊動。而且或,或扭,或扯,或牽,或跳,方式種種不同,總使整個臉孔經常地保持在動的狀態中。動到一種辰光,大約他自己也覺得難過或難為情了,就用手使勁在臉上摸一把,意欲使之不動。但無效果,不等他的手拿開,臉上各部又已開始動起來了。此人脾氣甚大,見人偶有笑容,以為笑他,即怒目相視。但盡管怒視,他的臉還在動;見茶房露笑容,他必怒罵:“王八旦,笑什麼,沒規矩!”但盡管怒罵,他的臉還是要動。車中無聊,有時我亦偷偷將臉面壁,而仿效其動。可是顧此失彼,不知所措。以視他臉上那動之勻稱熟練與自然,怕練他十年也不會成功。
幼時家中有一常來的客人,此人有數怪癖。當他舉碗喝茶時,他必先以左手食指入茶中,立時嚇了一跳,連忙縮回手指,而後才若無其事的喝茶。當他睡覺時,解衣後於床沿坐定,忽然舉起一足,把鞋子摔出很遠,於是獨腳跳著過去,套上那鞋子,重復回床坐定;再把另一腳上鞋子照樣摔出,又照樣跳著過去,把它穿上。如此表演畢,才若無其事的上床安寢。當他大解時,他摟起衣擺,走到廁上向坐處探頭一看,而後吃一驚似的走回;再走去一看,重又走回。如此來往二三次,才若無其事的解開褲子,坐了上去。幼時頑皮好奇,因為素知他這些有趣的怪癖,到他睡覺或上廁所時,必從門縫中窺看。我看見當他這般表演時,他的臉色極是嚴肅認真,絕無一點開玩笑的樣子,他喝茶時試之以手指,而又嚇了一跳,表情亦是如此。而且每次必如此做一套。察其情似亦有不得已者。他的怪癖,不止這三種,據傳說,他的太太就知道另有一種,可惜未聞其詳。不過上述三種,都是我們大家所熟知親見的。
以上所說,茍非親眼看見,誰能置信?若說是因心理或生理的病態,畢竟是何病態?若說由於積習,又是怎麼樣養成的?其間必有一些復雜而微妙的原因,人莫能知。癖之怪而至於此,真是太沒道理了。
一個人的生活過於窄狹單調與呆滯,最易使其習性作畸形之發展;一個人受壓迫太甚或生活太悲苦,最易發生心理甚至生理的病態:舊時代婦女之有怪癖者特多,實非偶然。
曾見一婢女有偷食癖。做婢女的吃不著少爺小姐吃的好東西,因而偷了解饞,這本是有道理之至的事。但此婢女情形有不同者。她的老主人性格寬厚,少主人則力講自由平等之道,他們待她實在很好(後來送她上學校讀書,做了女學生)。每逢吃東西,必有她的一份。但是遞給她時,她總不肯接受。她說:“我不喜歡吃這個。”但背後她必想方設法,甚至冒甚大危險,偷食此拒而不要的東西。後來發現的次數多了,人人以為奇怪。一次同伴於閑談時問她何必如此。她說:“我自己也不知道為什麼,心裏總覺得偷的好吃些。”說此話時,愁眉苦臉,若不勝重憂者。又見一婢女有放火癖。她荷包裏老藏著一盒火柴。當她到柴房取柴時,她即將柴草點燃,看著火燒大了,她又嚇得大聲呼救。早晨她在房中掃地,往往暗將帳子點燃,但隨即以手亂撲,並且急得呼號。在避人耳目之時,她總要放火,而且總把自己嚇得面無人色,以至哭叫。起初,人家不知道此即她自己幹出來的事,於是疑神疑鬼,當是狐仙作祟,轟傳遠近。但日子一久,馬腳漸露,終於把她拿住了。問她何以如此,她說不出道理。此女時十六七歲,聰明,伶俐,主人素來愛重。說她出於頑皮無知,說她心裏藏著什麼怨恨,似都說不過去。
有一婦人吃飯,必須捧著碗,靠在門方上站著,才吃的下去,否則不能下咽。若參加宴席,她只能陪著坐坐,連筷子也不舉。必待席散,她才到廚房裏盛一碗飯,箝點菜堆在上面,慢慢的吃著,顯得香甜無比。若出外赴席,亦必回家再吃。她發覺人家有意的看她吃飯,必羞的狼狽而逃。因此她躲到偏僻處的門上去吃的時候多。人家拿她取笑,她即說:“各有各的脾氣,少見多怪的!”此人婢女出身,後作主人的偏房,後又扶正。又一年老仆婦,經常以坐著打瞌盹,為正當的睡覺;除非重病不得已,從未上床躺著睡過。坐以打盹的地方,最好是門階上,舊式床的腳踏上,否則短腳凳上亦可。坐高凳難得佳眠,平躺著則不能合眼。又此嫗喜食瘟豬肉及腐臭黴爛之菜,簡直嗜之如命。若聞何處何家棄有死豬及腐爛敗味不堪入口之菜,必跑去設法弄來,雖有要事在手亦丟開不顧。
在太太們,潔癖怕是最普通的癖。我的一位寡嬸,除一貼身婢女外,不許任何人進她的臥房。即此婢女,亦須確有必要之事,始許脫去鞋子進去,立刻就須出來;閑常輕易不許入房,不脫鞋不許入房。人至其家,除遞來的茶碗外,任何物件,即如桌子,凳子,門扇,墻壁之類,也最好不要隨便用手去摸或動。她很愛我。一次她生病,叫我去給她看看;但我不肯脫鞋,結果竟蒙特許。此是除那婢女外,第一個人進她的房,而且是空前絕後的一次有人穿著鞋進她的房。又一新式太太,出身貴家,愛潔成癖。每日洗臉洗手,沒個遍數;這不必細說。今舉一事為例:一日,與其丈夫家人等閑坐談笑,她的丈夫說了一句話調侃她。她即起立,一邊嬌嗔地說:“我要打你!我要打你!”一邊走入房中,以香皂洗手一次,走出來,在她丈夫身上輕輕拍了一下,再到房裏以香皂洗手一次,而且始像做完一件大事,含笑歸坐。
還有一位太太嫌惡許多東西,雖對並非不潔之物亦然。後來最使她嫌惡的是落下的毛發之類。若見地上或桌上有一根落下的頭發,她即蹙額瞪眼,以手緊握其嘴,失聲驚呼:“啊喲不得了!一根頭發!”其緊張之狀,實已超過嫌惡,而類恐怖,這顯然快成病狂了。
積習成癖,積癖而成病狂。習,癖,狂,原只是量的差別,其始似並無本質之不同。
按理說,小孩子年紀小,入世不深,不應該養成什麼古怪的習性。可是據我的觀察,小孩子也有小孩子的癖,他們缺乏理性,往往有些莫名其妙的喜好。喜好什麼,而莫名其妙,亦是癖,至少類乎癖。
曾見許多小孩,當他們兩三歲的時候,喜在地上抓雞屎吃,喜在門窗器具上掠塵灰吃,亦有喜食泥土者。有一女孩喜吃幹雞屎,見則如得糖果,若有人阻她抓食,必號哭滾跌,與之拼命。又一小孩常瞞著大人,躲到人跡少至的閣樓上去吃灰塵。若被人發現,他即害羞而逃。我的一個侄女,幼時喜吃水煙袋煙杯中之所謂“煙屎”。每見大人呼水煙,必索其煙杯,到手,先以指頭摳食,而後十分饞饕的置杯於口中舐吮之,吃的眉開眼笑。若要不到手,則撒賴拼命。平常欲止其啼哭,或欲其依從何事,亦唯有以給她臟煙杯子為條件,始能達到目的。這都是說的兩三歲小孩子。還有一親戚家之女孩,年已七八歲,喜食紙灰。平常吃的,是吸水煙用的紙撚兒上的燼灰,這不算奇。一次鄰家有了喪事,俗例於缽中燒“紙錢”,以奠亡魂。此是大量的燒紙,有大量的紙灰。她即成天守著那缽子,大把大把的抓了吃。吃到咳嗆流血,嚇得哭起來,哭了一會,想想,還是不能忍禁,抓吃如故。其何以有此?想是生理上缺乏什麼質素?怕也未必。今大人之嗜好煙草,已成一全世界普遍的風習。吸煙與吃灰,嚴格的,客觀的說,有什麼不同?人本有一些莫名其妙的事兒。
小孩子惡作劇,喜破壞好殺生,這是人所共知的。但平常不過喜弄壞玩藝或用物,喜弄死螞蟻蜻蜓而已。我知道兩個實例,卻有遠甚於此者。有一男孩與其所配之童養媳,都是十歲上下的年紀。這小倆口兒,每在大人外出時,將家中的雞捉住,兩人合作:一個提著翅膀,一個以一通旱煙袋用的鐵釬,自雞之糞門通入,自嘴中穿出。如此弄死的雞,不知有多少;有時一次要弄死兩三只。雖被大人嚴行打罰,亦不能禁。問他們雞蛋好吃不好吃,答曰好吃。問既如此,家中的雞死光了,有沒有雞蛋吃。他們亦知道沒有雞蛋吃。又一八九歲小孩,其母有事外出,叫他在家好生搖小弟弟睡覺。他卻跑到廚房中拿來菜刀,先將其弟之“小雞雞”割下,再將睪丸割下,又將其鼻子耳朵全都割下。一個不到周歲的小弟弟終被臠割而死。這簡直駭人聽聞了。他們何以喜幹這殘忍的事?不過解釋說,因為小孩子好奇,頑皮無知,等等。其實亦不盡然。日本“皇軍”占領我們首都後,以殺人多寡賭勝負,豈亦出於頑皮無知?人這個東西很復雜,有的本沒什麼理性可言。
我的一個小孩今年算是六歲。此君頗有些有趣的癖。他常坐著出神,一個人說些莫名其妙的話。每天早晨在上馬桶時,他獨自坐著,眼睛看定一個地方,做著手勢,說:“這邊來了一只老鷹,哦,沒有了!這邊來了一只狐貍,哦,沒有了!我拿石頭打你!你不怕石頭?搬飛機來摔你炸彈,看你怕不怕?”雲雲。不知他是對誰說話。又常喜弄點吃的東西,一個人躲到門角落裏,以門將自己遮掩起來,有時於其中扮演數個人對話,有時不作聲,也不吃東西,呆頭呆腦的蹲著,久久不動。也不明白他想的些什麼。我知道許多小孩有類此的癖性。我依稀記得我自己幼小時,亦喜如此,情形大致與我這個兒子相同。所以我對此孩的所為,頗了解與同情。但我已忘記自己當時畢竟是何心情。於是有人說,此孩此癖,是受我的遺傳。有些癖性乃由遺傳而來,恐怕不假。
總而言之,孩子們的癖似都無關乎“積習”;與大人們的癖究竟不相同。
癖,是畸形的發展;做文人,據說須有天才,天才亦是畸形的發展。故若將此題目拿到文人身上,亦有不少可談的。
林和靖妻梅子癖鶴,王羲之癖鵝,陶淵明癖菊:此不過有所喜愛而已;縱然也算是癖,無足奇者。史載溫庭筠每吟詠,必八叉其手;陳後山作詩,先閉門酣臥。這就有點意思。德國哲學家康德氏,於其擱筆凝思時,恒註目窗外遠處的一棵樹梢,一日此樹被伐,遂致文思枯索。英國文豪約翰生,每於深夜,躑躅街頭,遇電桿則以拳擊之;若身已走過,發現遺一電桿未擊,必回身補擊之。這也有趣的很。但此皆見於記載,何必談它?我們還不如近處取材,談談當代的中國文人。
當代的中國文人之中,不佞只於幾位新文藝作家有些所見所聞。詩人朱湘喜蓄長發及肩,狀如古板書上所見披發行吟之屈大夫;後先生竟亦是投江而死,此亦大奇!又白采先生喜於案頭置一極精巧之珠漆小棺,白莽先生喜以骷髏腦袋作書案小擺設。但此皆得之傳聞,未知翔實。而今這幾位也都亡故了。
俞平伯先生酷喜昆曲,執教清華時,居南院,家中聘一笛師,每課畢及星期假日,則攜一籃,中置笛子曲譜與水瓶茶杯之屬,偕夫人公子暨笛師,到校後圓明園廢墟中大吹大唱,往往流連終日。夜間及風雨天,則於寓中行之,星期六之日雖至夜深,歌聲笛聲不止。又聞一多先生,自民二十前後亦任清華教授,喜穿“雙梁鞋”“紮腳褲”;此時新士大夫階層無論中裝西裝皆穿皮鞋西服褲,聞先生獨保持民初服式,故顯得古香古色,極為惹眼。我已快十年沒看見俞、聞二先生,現在如何,不敢妄測。但若許我妄測的話,我敢說他們十分之九不會改變。
小說家張天翼住在南京他的令姊家裏時,喜歡帶點稿紙,跑到熟朋友住處去寫文章。又有一奇習,就是喜歡用兩個指頭扯他的下嘴唇。在他寫稿子凝思的時候,聽人家談話的時候,必將其下唇連連揉而扯之,愈想或聽得入神,則愈扯得上勁。問他為何這樣?他笑而不答。後來我查明白了。此習之起,是因為他的下唇的裏面破了一塊皮,破處結疤,他即揪著嘴唇,將此疤於牙齒上面搡破之,等到再結為疤,再揉破之。隨破隨結,隨結隨揉。積日既久,疤上加疤,遂致長成肉繭。若不揉扯它,就有些難過;若是揉扯它,則頗有趣味。——是這個道理。但是當初既已結疤,又將它揉破做什麼?這卻沒道理可說。雜文作家魏猛克喜躺著看書,同時脫了襪子,自搔其腳丫,及倦而拋書,則將其臭襪子夾入書中,以作書簽;及起而整裝,則另取一雙襪子穿之;及再躺下看書,隨手另拿一冊,看了一會,又以剛自腳上脫下之襪夾入之。故其床頭拋亂的書中多夾著此種奇妙的書簽。
我結識老舍先生暨何容先生亦已多年。二位先生皆正正常常,合情合理,想發現他們什麼特殊習性,簡直無懈可擊。近年過從較密,竟被我“把握”到一些些。原來何容先生睡覺喜以被蒙頭,如小孩子聽了鬼故事之後睡覺者然。又酒後話多,說來說去,反復無已,只是那一句。但此一句必是參透世情,至警至辟之語。老舍先生除每晨必打一套太極拳外,於寫稿停筆時必以骨牌“打通關”,以養精神,以助文思。其骨牌置於床上;寫了一會,遇著了問題,即離開桌子,坐到床沿上,打一會通關。問題有了辦法,立刻丟開骨牌,繼續伏案去寫,不管通關有沒有打通。又嗜食苦瓜。他到敝寓串門兒,自己買了苦瓜帶來,托為炒菜佐餐。問是否須放水中漂一漂,漂去它一點苦味。先生乃大驚詫:“就是要吃那個苦味兒!”我試吃了一筷子,其苦賽過奎寧,不禁連刮舌頭。
或說,這裏所談的,有些無非是小小的習嗜而已,多還算不得癖,至少不奇不怪。這是可以說的。但也要看發展下去不。比如何容先生,倘若將來在炎天暑熱時候,也要弄床棉被蒙著頭始能睡覺;比如老舍先生,將來若從苦瓜中提煉出精或粉,以瓶裝著隨身帶著,吃飯時必須於菜及湯中擱它一勺,如平常之放鹽放油或放味精味素者然:這時請問以為何如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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