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川:每個夢都希望能夠慢慢品嘗 (下)

《王的盛宴》的氣質跟《尋槍》《南京!南京!》《可可西裏》都不一樣,我也不太好說,因為我自己拍的時候就沒想照哪部電影拍,那樣的話可能就會不自覺地去模仿。其實每一個導演拍古裝片的時候都想做得不一樣,但最後作品出來,觀眾、學術界及影評界的認可度卻千差萬別。有時候拼了命做不一樣的東西卻被無情地和爛片劃成了一堆,所以我也會思考為什麽,因為我也是想拍不一樣歷史電影的導演中的一個。我是希望每一個創作元素都顯得不同,造型、服裝、道具全部都是我們自己來制作設計的。

一般的電影,全片1000多個鏡頭算多的了,但《王的盛宴》僅一場戲就有500個鏡頭,要知道它還只是我們130場戲裏面的一場而已。鏡頭數只是電影最基本的一個衡量標準,之所以要拍這麽多,是因為我覺得現在的電影光靠情懷是不行的,視覺上也要能給觀眾新鮮的東西。年輕一代的觀眾是看著美國電影長大的,比如美劇《越獄》如果拉片來看,它一個出字幕的開場就有很多鏡頭。我覺得要進院線上映的電影起碼不能是電視劇那種拍法,得有多種變化。雖然觀眾看的時候意識不到鏡頭數量,但他會覺得新鮮,所以我每天都在跟畫面較勁,必須得嚴格要求,因為我看到很多很好的電影只是因為其中有一兩場戲不夠好,一下子就泄了氣,挺遺憾的。當然這些都是形式,《王的盛宴》裏最重要的還是一種對待歷史的不同態度。

我始終認為中國的歷史教育很有問題。我們這一代人,像我40歲,我的一幫朋友也都三十多歲,我們這一代人學習到的歷史沒有多少是真實的。因為我以前在軍校,到了30歲的時候才有機會出國,在國外讀了大量的史料。我可能比一般的同齡人有更多機會去接觸這些史料,但我的同齡人他們又有多少機會去了解什麽是真正的歷史呢?很多東西都需要我們去重新梳理和重新解讀,但歷史在我們的影視創作中間卻常常被拿來隨意消費,而不是用來當作一面鏡子,“以史為鑒”地關照當下的社會。歷史不是用來做真正的參照,沒有人再從過去的歷史中間研究現在社會發展的規律,人們都習慣於把歷史當作一種廉價的消費。我看過一些歷史片,完全是把現代人的東西強加到古人身上去的,比如李仁港拍的《鴻門宴》我就特別清楚,因為那家公司最早是找我拍的,可我讀了《史記》之後產生了好多疑問:司馬遷怎麽可以這麽去寫歷史呢?他又沒去過鴻門宴,《史記》裏面所有人的對白都寫的跟劇本裏的臺詞似的。所以我拍《王的盛宴》讓蕭何帶著二十多個史官在禦史寺裏重新推演鴻門宴的過程,蕭何提出了幾個問題,這幾個問題其實就是我在看史書的過程中產生的疑問。後來我走訪了很多歷史學家才明白是怎麽回事兒,原來《史記》上關於鴻門宴的記載是司馬遷采訪樊噲的後人寫出來的,這個後人其實就是司馬遷自己的女婿,所以在鴻門宴上樊噲的作用就被刻意地誇大了,能一個人闖入帳中,而且對項羽說“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像是一個大學生說的話。樊噲怎麽可能說出那種話來?他原來就是一個殺狗的。包括韓信有那麽多次機會稱王,他都沒有,一直在幫助劉邦,最後卻死在了劉邦的劍下。《史記》裏面說韓信是謀反,但他的罪名是糾集家奴造反,我覺得這個罪名特別荒唐。一個人統領百萬雄師的時候都不造反,怎麽會只帶著十幾個家奴造反?而且他當時已經被軟禁了,一出門,槍沒舉起來就已經死了,這種罪名顯然是強加給他的,你去分析就會知道。

歷史就是這樣,如果只有一本書的話,那你顯然無從抓起,只能通過考古來對比它的內容,因為史官所寫的東西未必是他親眼所見,也可能是道聽途說,百家者言,任何人說的時候都會帶有一種主觀的色彩。所以歷史只能無限地逼近真實,而不可能取代真實,再加上我們向來是勝利者的歷史,統治者的歷史,所以真正的歷史實際上是比較遙遠的。但我們仍然要感謝像司馬遷這樣偉大的歷史學家,他在自己那個時代可能無法直言的一些事情都通過不同的方式把真相的碎片放到了不同的段落裏面。如果你能夠去尋找,把這種普通的碎片銜接起來,就能夠復原出一個相對真實的歷史。像《史記》有《項羽本紀》《高祖本紀》《淮陰侯列傳》,如果你仔細地把這些全部列一個年表來讀,你就會發現裏面有巨大的出入。同樣一件事兒,比如項羽烏江自刎,在《高祖本紀》和《項羽本紀》裏是兩種不同的寫法。所以我十分珍惜拍《王的盛宴》的機會,因為這個電影關註的問題都是跟當下息息相關的。劉邦建立的帝國官僚制實際上一直影響到現在,在“楚漢之爭”的前前後後出現的生旦凈末醜,在歷朝歷代的政治舞臺上其實也都會像穿越劇般的重復出現。我挺珍惜這個機會去講這個歷史故事,因為歷史本身是一個有趣的謎,它值得我們尊敬,但是要用很科學的態度去對待。我相信觀眾看了《王的盛宴》會有一些啟發,至少有質疑吧!我希望能夠引導一部分年輕觀眾去思考歷史的真相。中國要想變成一個更好的國家,特別重要的一點就是大家都要變成有良知的人。《王的盛宴》是一次嘗試,不敢說很有新意,但是我試圖打開一個新的方向,不然你照著史書再拍一遍到底有什麽意義呢?

對投資方最大的回報是電影的質量

《王的盛宴》原來的預算是6000萬到7000萬之間,比《南京!南京!》還少,但是一個古裝片,而且比《南京!南京!》陣容還要強大,這麽大一個戲7000萬投資肯定是不夠的。這部戲啟動的時候,我和資方都沖動,大家說了一個預算就上,都沒有認真地去核算成本。後來中間我們又延期了,既不能放棄電影的質量,錢又不想花超了,那種感覺特別掙紮。在做每一個場景的時候,我都是想盡辦法去省錢,但是又不能不做這個景,其實這個過程挺煎熬的。最後超支了,那“川制作”作為承制公司就得往裏墊一些錢,包括我的導演費、編劇費就都不要了。可我畢竟不是一個有錢的導演,我的公司能夠維持運營都是靠拍廣告、拍宣傳片積累下來的,所以我現在想尋求一些品牌的力量幫助這個戲度過難關,怎麽能夠讓電影跟商業品牌互動起來,讓電影生存下來,這是我現在思考的事情。

我可能這一生都要跟電影聯系在一起,創作上我不想改變,創作以外的東西我覺得可能需要逐漸改變。我的公司有一批年輕人,他們都是服務電影的,而且不光是我的電影,可能還有幾個年輕人的電影要去做。既不能讓投資方有太多的風險,又能夠讓年輕人的創作得到百分之百的支持和尊重,這個中間不能對接的部分就要依賴一些商業上的東西,而中間業務現在的發展也特別興旺,所以我們的團隊也在努力。

對於《王的盛宴》的票房我還是很有信心的。《南京!南京!》那時候很多人說可能也就4000萬的票房,但我不這麽認為,結果過了億。因為中國觀眾的基數太大了,說實話,只要有1000萬人進來看我的片子就夠了。至於說有沒有票房壓力,我想說,一個導演對投資方最大的回報是什麽?是電影的質量。我們沒有一天是在那休息、胡亂拍的,道具、服裝、兵器,每一件都是我們自己做的,沒有租借的,所有東西都是有考據的,你單看其中某一樣可能不覺得,但演員們整體往那兒一站就可以感覺到我說的那種力量。現在的影視劇對古代生活景觀的再造很多是沒有任何依據的,服裝全是綾羅綢緞,跟那時候的生產力水平不匹配。你要考量一下的話,其實那時候很多人應該是赤身裸體的,這個問題我跟清華大學服裝系的教授探討過,他說我們的傳統是衣服要遮體,我說可能不是,到現在你去可可西裏還有很多孩子合穿一條褲子,這是解放後,解放前2000年的時候肯定更慘。其實我們很多歷史原生態的東西是被一些教條從教材裏面摘除了出去,因為不符合我們想要的歷史,所以被屏蔽了。我們很多歷史片裏面穿的衣服都是不符合歷史的,馬王堆出土的文物都是王侯將相的衣服,很多電視劇裏老百姓穿的都是這種衣服,那怎麽可能呢?但《王的盛宴》跟《南京!南京!》不一樣,雖然我盡力了,但是我手上能夠拿到的有依據的東西很少,所以我們必須靠想象力重建很多東西。但我對這部電影依然很有信心,它是經得起推敲的,尤其在這個時代,大家都在匆匆忙忙地做東西,很浮躁,所以好東西一定會留在觀眾的心裏。坦率的說,我自己是學電影的,我知道要做到什麽程度才能讓觀眾滿意。我是從電影愛好者轉變而來的,所以我的片子要對得起電影愛好者,不光是觀眾。電影愛好者是一批我特別珍惜的人,因為他們愛電影,經常看電影,聊電影,他們是拿電影當生命支柱、精神食糧的一種人,所以我覺得拍一部電影要對得起他們,讓他們覺得這是一個值得看的電影,這個是很重要的。

我喜歡《教父》《美國往事》這樣的電影,票房不錯,同時也很紮實。基本上我的片子說的事兒都挺嚴肅和復雜的,但是在電影形態和語言上我盡量讓它表現的不枯燥,故事層面是一定要滿足觀眾的,但是電影的內涵也是我作為一個作者來說不懈追求的東西。我還是希望做一些有意義的事兒。我很喜歡《阿凡達》,它實際上是一個概念很高的電影,講殖民者和原住民的關系。其實它的隱喻很多,但是你也可以不想這些,這方面的歷史知識都不知道,你看這個電影照樣會激動萬分。《泰坦尼克號》也很商業,但是它講述的是人內心的善良和美,愛與忠貞,其實觀眾自己會去判斷什麽是好的東西,什麽是不好的東西。我會去嘗試著走這條藝術和商業兼具的道路,但我不知道我能不能有這樣的力量走到那種高度。我的優勢就是年輕,張藝謀、陳凱歌、田壯壯他們已經是創造歷史的人了,而我是站在他們的肩膀上繼續往前走的。


媒體喜歡把我稱作“第七代導演”,這應該是一個玩笑話。我覺得第六代到賈樟柯之後就已經散了,後面應該是新生代。第六代導演大多無法在體制內生存,可能張揚是個特例,他的《洗澡》《落葉歸根》《向日葵》都屬於體制內的電影。而張揚下面就是徐靜蕾,老徐是新生代中很重要的一個導演,再往後就是我和寧浩這一波人。新的一批導演在藝術創作的方向、色彩、訴求、情懷上是各式各樣的,所以無法分類。

在新生代導演裏我覺得寧浩特別不錯,跟他交往感覺是一個挺靠譜的人。我相信最近會出來很多導演,但寧浩的內心是最結實的,因為寧浩以前拍過文藝片,但他可以一轉身就把所有的文藝腔都丟掉,拍攝了娛樂性和社會批判性兼具的《瘋狂的石頭》,這挺厲害的,說實話,我做不到。我覺得我現在的片子裏或多或少都還有文藝腔在裏面,所以我覺得寧浩的內心很強大,而且他很堅定地在走自己的道路,相比那種還在搖擺的人,他在態度上就已經不一樣了。

中國電影現在不差錢,但卻沒有像韓國電影那樣迅猛的發展。在美國市場上韓國電影要比日本和中國電影更受歡迎。我覺得現在主要有兩個因素在制約中國電影,需要改變:一、題材和電影的審查要放開,這個東西一旦放開的話,電影創作會進入一個飛躍時期。題材放開或者審查立法,有了立法而不是依靠個人來判斷,中國電影就會有進步。二、現在中國電影確實在膨脹,但是這些膨脹的熱錢進來後大部分都被明星消費了,而不是用來把制作做好。比如拍《王的盛宴》時,明星拿走的錢已經是三倍於《南京!南京!》了。我還算好的,因為明星都給我面子,沒有往死裏要,而且這些明星湊一塊兒也不容易,但是有些導演的片子我聽說70%的資金都給了演員,可實際上我們根本就沒有有票房號召力的演員。你說哪位明星有票房?只是投資方在給自己心理暗示而已。在內地,演員不能離開作品,在其他地方也是這樣。在好萊塢,A級的演員一定是配的A級的編劇和導演,他背後還有A級的制片人,攝影師也一定是A級的,但我們的觀眾可能只看到他的演員,幕後就被忽略了。所以現在費用全部給了一線的演員,然後導演、編劇、制片人逐級下降,觀眾進電影院就看到一張張充斥銀幕的熟臉,其他什麽都沒有,你說這樣的片子觀眾怎麽能去看呢?而且這樣一來,新導演更難出頭了,中國電影追趕好萊塢的步伐就會變慢,因為好萊塢除了明星以外制作也很紮實。好萊塢要虛擬一個場景,演員在現場就能看到自己未來合成版的影像,它工業裏的每一個鏈條都極其紮實。所以我迫切地希望中國電影能夠放開,放開之後我相信會迎來一個大爆發,尤其在當下,拿手機都能去拍電影,iPad上就有剪輯軟件,拍完之後放在網絡上,這些都不需要申報審批。影像的時代已經到來了,新導演想成功可能要面對更多的機遇和挑戰。年輕導演可能最難的不是第一部戲,而是後面還有沒有可持續的能力去追求新的東西,拍出新的作品。我很幸運,像韓三平、覃宏一直在支持我,一路上我都碰到相信我的貴人,感謝他們。

采訪手記:

2011年10月底,我去《王的盛宴》劇組探班。10月的京郊很冷,更不要說草原上還刮著大風。吳彥祖帶著幾十名騎手向攝影機飛奔而來,我通過監視器看回放的畫面,夕陽西下,孤獨的項羽橫刀立馬,英雄已末路。陸川說他特別喜歡那個鏡頭,感覺項羽像一個孤獨的理想主義者,奔跑在夕陽裏。

整整一下午,反反復復,總共只拍了三個鏡頭,能用的只有一個。江湖人稱“陸慢慢”,我開始明白了為什麽。

出道十余年,只有四部作品,產量極低,但陸川的每一次出手都擲地有聲,從來不給人忽視自己的機會。從《尋槍》裏的小城瑣事,到《可可西裏》對一個地區現狀的反思,再到《南京!南京!》的時代傷痛和《王的盛宴》的歷史思考,一路走來陸川沒拍過爛片。五年打造《南京!南京!》,三年打造《王的盛宴》,在這個人人都拿票房說事的浮躁年代裏,能夠沈靜下來的人不多。┇米┇花┇書┇庫┇ www.7mihua.com

陸川在電影上的野心“路人皆知”,他素來偏愛大題材,除了初試身手的《尋槍》之外,他再也沒講過販夫走卒、柴米油鹽的故事。《可可西裏》是用最樸實簡潔的鏡頭將生命的脆弱暴露在寂寂荒原之上,面對死亡,他靜默地凝視,讓觀眾切身地感受著畫面中蘊含的強大力量。《南京!南京!》則從“另一個角度”重新讀解了南京大屠殺這段寄托中華民族銘心之痛的歷史,站在一個更高的觀察點上俯視這場慘禍,冷靜,客觀,也更殘酷。而《王的盛宴》是他對歷史提出的質疑,他將自己閱讀史料過程中產生的疑問通過歷史人物之口傳達給當代觀眾,並通過官方書寫的歷史和“真相”的對比折射出權力鬥爭之下人性的異化與扭曲。在拍攝《王的盛宴》的過程中,他在住所的墻上貼了一幅字:“我們都在歷史當中,但歷史不是我們講述。”他想用電影的形式重述歷史,但在內地還有太多的制約。

其實相比其他的年輕導演,陸川的電影之路走得頗為順利,他從未像第六代那樣先將目標放在國際市場,幾年後才轉向國內。陸川所邁出的第一步,就把商業和藝術二者都兼顧了。以《南京!南京!》為例,在內地收獲1.7億票房的同時在國際上還拿了數不清的大獎,而這也讓陸川僅憑三部電影便奠定了自己在觀眾心中的地位。在談論《南京!南京!》或《王的盛宴》時,很少有人會說是“劉燁電影”“吳彥祖電影”,更多的還是習慣性說成是“陸川作品”。在“少壯派”導演之中,能夠超越明星品牌價值的導演其實並不多,陸川算一個,寧浩算一個,徐靜蕾也可以算半個(因為她本身即是明星)。

不過,陸川這種對待電影“過分”精益求精的態度也的確拖慢了他的腳步,“陸慢慢”的稱謂也讓很多期待短期效益的投資者望而卻步。投資陸川的電影就像是買進一支長線的股票,雖然看好,但卻不知何時才能套現。好在他本人也意識到了這一點,在《王的盛宴》拍完之後便開始有意識地招兵買馬,培養自己的團隊力量。未來,他既要加快自己拍電影的步伐,又要保證作品的質量。在陸川眼裏,電影並不是簡單意義上商品,而是真正意義上的藝術作品,而他長久以來所作的努力就是要讓自己成為一個配得上擁有這些作品的好導演。

“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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